郭岱转过身来,摇头道:“我不是陆生。”
白天与逸弦君一番会面,郭岱后来细思过一番,但推演之功无从下手,只是通过逸弦君表露的种种神态,全凭最纯粹的猜测,她会对郭岱有意想不到的亲近,只能说明她曾经“认识”郭岱,至少认识这幅形容相貌。
尤其是郭岱弹奏宫九素所传琴曲,逸弦君居然会问及从何学来,如此足可证明一事,此曲并非广泛流传,哪怕宫九素是在九宫太素图找到,也不是罗霄宗弟子都能知晓的显传琴曲。
而现在逸弦君一现身,就管自己喊师父,郭岱就明白自己猜测无误,当年逸弦君师父陆生下山被妖邪所害,应该也是虚灵作为。极有可能是虚灵设计让陆生落单,然后将其神魂体魄炼化,试图以此窥探罗霄宗道法。
但看虚灵的作为,显然他对罗霄宗道法的领会依旧不深,也就是说陆生的神魂应是未被炼化,或是兵解殒灭、或是轮回而去,虚灵所得只是一具肉身炉鼎。
方真修士元神大成之后,意念收放由心,若全神息心止念、凝藏意志,记忆知见也不会为他人所窥察,尤其是修成罗霄真形图后,若寿元已尽或遭逢意外劫数,修士可自解形骸庐舍、归于天地,神魂轮转而去,纵使鬼道高人也难以强留。
郭岱不知道陆生当初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至少他的神魂并未被虚灵所夺,而肉身炉鼎的体魄生机未绝,被虚灵炼化固存,成为备用之躯。
既然是备用,那便是有用,郭岱这个分体两世为人、又经过脱胎换骨重得新生,但形貌却没有多少变化,由此推想,虚灵让郭岱分体以陆生形容相貌去接近合扬,应该还是存着让分体渗透入罗霄宗内的用意,只不过这个计策并未成功罢了。何况郭岱分体在接触合扬之后,便极少现身人前,主要还是从旁参与合炼妖身与《蜕化解形》的改进。
逸弦君认出郭岱形貌与恩师陆生一模一样,可见虚灵布局谋划固然广远深邃,但也绝未到毫无破绽的程度。逸弦君的出现想必在虚灵的预料之外,而郭岱那时也已经重获新生,若虚灵强阻郭岱前往江都,那么也将干涉后续局势发展,而虚灵却等不及地想要混元金身。所以一路走来,接连几位隐世高人的出现,足可证明虚灵对局势渐渐失控。
“你不要跪着了,论传承,你是我的长辈。”郭岱对逸弦君说道。
“我……”逸弦君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郭岱则说道:
“你应该能够感应到我身上玄功根基与罗霄宗道法同源一脉吧?名义上我是罗霄宗靖治一脉的弟子。”
逸弦君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与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一个人,他的皮囊是别人的、他的形貌是别人的、他的记忆是别人的,连他的意志都是别人的,他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吗?”郭岱问道。
“诸我非我,广合众生无一人不是我。”逸弦君说道:“这是我堪破先天迷识关时所悟之心境,但此法仅是独私之求证。师父的离去是我此生憾事,过去多年我四处行走、寻访故地,终究没能找到师父。如今终于看见了,至少我能听见师父当年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我说了,我不是陆生,那首琴曲的确是由他人传授。”郭岱说道。
“郭道友,你到底是什么人?”逸弦君抚平心绪问道。
“我有些事,想要与罗霄宗当今掌事者一谈,逸弦君能够担当吗?”郭岱问道。
“自是可以。”逸弦君言道:“只是此地空旷辽阔,易受人窥探。”
“无碍,我已经施下幻术。”郭岱手指轻动,一个跟自己气息感应完全一致的幻影出现在风月台边缘,定坐吐纳月华。
“这是……蜃气蛰形法?居然能有这样的变化?”逸弦君说道:“此法自崇明君所创后,你是第一人突破他之证悟。”
郭岱说道:“那我就当这是你的夸赞了,收敛形神,我带你进入一处隐秘所在。”
言毕,郭岱展开灵台造化,恍如鸿蒙初开,天地自成,竟是重现出癸阴泉秘境中的景象。
“此地是……阴泉鬼门?”逸弦君立刻察觉过来,说道:“元神心境化虚为实,这就是你的罗霄真形图?但是能将心境造就这等模样,说明此地与你修行成就缘法关联密切。”
“不错,郭岱便是在此地求证罗霄真形图。”宫九素在一旁出现,一身荆钗布裙向逸弦君微微躬身行礼。
逸弦君看见宫九素时,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疑惑,问道:“你……并非阴灵鬼物。不知如何称呼?”
“宫九素。”对方答道。
逸弦君说道:“能够托舍于郭道友身中,道友修行玄妙。”
“她的事说来话长。”郭岱看了宫九素一眼,然后言道:“方才不是谈到你师父陆生吗?他大约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逸弦君言道:“那时适逢正朔太祖起兵,五境动**,亦不乏妖邪趁机作乱,师父奉命下山行事,最后探听到他消息的地方是北境一处村落。”
“北境自古以来妖邪杂处,贸然行走于此,会遭到凶险本来就难免。”郭岱说道:“但我猜测他是被一名叫做虚灵的邪异所害。”
“虚灵?”
“说到虚灵,恐怕又要牵连甚多。”郭岱想着要怎么解释,问道:“逸弦君可曾听说过始族?”
逸弦君沉默一阵,言道:“此名在罗霄宗内是绝高机密,除却掌门也不会有几个人知晓,而我算是其中之一。”
宫九素问道:“莫非逸弦君是罗霄宗隐传守护?”
“看来在这位道友面前,我并无太多隐秘可言。”逸弦君微微一笑,似乎是默认了宫九素的质疑。
郭岱言道:“既然逸弦君知道始族的存在,那一切皆都好说了。当年谋划布局异空黑漩、天外妖邪降临者,便是虚灵,而虚灵与如今霸占中境的天外妖邪,都是始族。”
“天外妖邪是为始族,这一点我确实知晓,但这并不妨碍世人将其视为妖邪。”逸弦君说道:“所谓妖邪,在行不在名。始族若真是创世造物之灵,相安无事自当敬奉,但要祸世害生,也怪不得蝼蚁反噬。”
“我也不是来劝你要将他当成神明,但现在状况有点不同。”郭岱说道:“无论是始族、还是天外妖邪,本质上都不是最大的祸患,而是如今这片天地是否还能延续下去。逸弦君你已堪破先天迷识,应该领悟到举世皆幻的实质了吧?”
“言称实质,却是绝世皆幻,郭道友不觉得矛盾么?”逸弦君言道。
郭岱说道:“这不就先天迷识关凶险之处?知我为真,却举世皆幻,如果说这世间从一开始便是虚幻不实,那自我又是从何而来?但凡不能堪破先天迷识的修士,皆是困于物我真幻的桎梏。若能堪破,自得长生,若不能,轮回而去,没有回头路可言。”
郭岱与其他方真修士不同,他要渡过的是魔心辩机,不必去分辨物我真幻,但这不代表他完全不解,甚至从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明白这个“真实”。
众生所处的这个世间,根本就是虚幻不实的,只是一场巨大得无法窥尽的梦境。而求证长生的修士,都无可避免要证悟到这一点,如同在无边幻梦中觅得真我长存。
先天迷识给修士以无边的大恐怖,而更可怕在于,渡过先天迷识关后,修士元神神识历经彻底洗炼、长存不灭,却还是要与这个虚幻世间共处,恐惧并未就此断绝,物我真幻的求证并不是就此一次,而是需要在漫长岁月中不断守护心境不失。
而且这种求证,并不是明白告知传人弟子,便可以让他们免于在先天迷识中震撼心境的,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凡是渡过先天迷识关的长生修士,皆是清楚领悟到,这个世间的虚幻不实,无止境的大恐惧时刻在冲击着心境。
这也是为何古往今来渡过先天迷识关的高人也有不少,但能够长久驻世的还是寥寥无几。因为长生修士光是要“活着”,就等于要一直面对来自本心与天地间的矛盾质疑,光是护持着心境不失,就不是此等境界之下修士可以明白的。
也是因此,先天迷识关如一道巨大鸿沟,过与未过,实乃霄壤之别。
如果说有谁不必面对举世皆幻的大恐怖,那估计只有郭岱这个异数了,因为魔道修行本就如此,他要面对的只有本心,万物俱在吾心,无所真幻之别,只谈有无。
由此方能明白,为何正法六真要选择围攻重玄老祖,冒着不可知的凶险打开异空黑漩。因为这种无穷无尽的大恐怖,光是驻世一日便要与之共存一日,这样的长生久视已经与折磨没有太大差别,所以哪怕真有一丝可能,他们也会去尝试。
只可惜异空黑漩打开之后,始族重归这个世间,正法六真与一大帮高人皆陨殁无存,剩下无数众生还要在这个虚幻世间饱受煎熬。
苦难的感受是如此真实,郭岱连向世人点明举世皆幻的办法都没有,因为在未渡过先天迷识关前,这个世间对于众生而言就是真实的。
但郭岱并未对此感到困顿犹豫,甚至哪怕让他舍弃魔道修行、重归正法,他也能渡过先天迷识关。正如郭岱和逸弦君所说的那番话,郭岱这个人的一切过往都是虚幻的,并不属于郭岱的真正自我。既然自我以外俱是虚幻,世间虚幻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连虚灵都不知道,他到底造就出一个怎样的异数,郭岱的修行玄妙之处,根本不是混元金身,只能说虚灵千般算计,最终只落得一个买椟还珠的结果。而既然虚灵想要混元金身,郭岱自然是慷慨解囊。
至于始族四柱,按照虚灵的说法,他们是这个世间每次劫波开天后,在一片鸿蒙混沌中创世造物的根本,但这个世间容不下有自我意志的创世造物,所以四柱中的三者被放逐出这个世间。
而虚灵是四柱中最特别的,因为他没有真正的自我意志,他的意志依附于其他意志而存,无思无想。甚至如今的虚灵,都不过是万千神魂聚合一同的怪异存在,并非虚灵的本来面目。
真正的虚灵从来没有想过要不要召回同族之事,那是万千神魂替他在想、替他思考,归根究底,这场中境妖祸还是人心酿成。
就像逸弦君所说那样,妖邪在行不在名,如今的虚灵和始族就是祸世妖邪,将其彻底灭除在理所当然不过,根本没有纠结太多的必要,罗霄宗不对晚辈弟子说这些也是有良苦用心的。
为了向逸弦君解释,郭岱从千年前虚灵依附血斋老人进入人间开始说起,灵台造化中景象也不断变化闪现,元神定力稍差之辈,根本承受不住这浩瀚磅礴的冲击,也就是在场三人都是神识不灭,郭岱才能这样说事。
而且灵台造化有一个好处,因为这是郭岱的元神心境化虚为实而成,一切讲述没有一句假话,除非是郭岱自己也搞错的事,逸弦君听完也能完全信任。更何况如果逸弦君不信任,她也不会这样轻易进入郭岱的灵台造化。
“难怪合扬当初会出现在江都。”逸弦君听完郭岱的讲述后,沉吟良久,毕竟这么多过往隐秘,也要深思一番。
“他与虚灵勾结,但也不完全是同心,青丘山妖修一事足可证明。”郭岱说道:“而我最近也结识到一位高人,托他去寻找合扬藏匿妖修的秘境。”
“你即将踏足江都,合扬必然会在暗中窥视。想要混元金身的可不止虚灵。”逸弦君提醒道。
“他要是真敢出现在我面前,倒是省去我不少功夫。”郭岱说道:“但如今的合扬好比惊弓之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首要对付的依旧还是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