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楼地处东境西北群山中的飞灰原,那个地方最初只是一片接连无际的荒山老林,作为中境、东境、北境三地间的天然分界与屏障,自古以来人迹罕至。
而飞灰原则是因昔年邪兵之祸而出现的奇诡地域,八百多年前邪兵出世,邪兵之主与玄黄众修鏖战日久,剑削群峰、气折千山,激烈无比的战况,在群山之中硬生生扫出一片谷地。
邪兵之主兵解自斩的最后一击,吞没周遭生灵,亟灭山川、化万物为齑粉,加上受邪兵凶煞怨气所引,亡者生机与神魂盘旋不散,与滚滚尘浊滞锁在这片谷地中,经年不散,因此得名飞灰原。
御剑楼这一门派的中枢道场,虽然是设立在飞灰原深处,但因为飞灰原经年不散的飞灰能伤人肺腑、滞涩经络,甚至有怨念化作的阴翳迷障,所以御剑楼弟子在修为不足前,并不在飞灰原内中栖留。
包括方真同道要来拜访御剑楼,也不可能跨越整个凶险万分的飞灰原。御剑楼在飞灰原之外的山中,设有部分屋舍,但比起其他方真门派,御剑楼的修行道场显得简陋得多,甚至直接凿山开洞,日常清修就在一个个无有华贵装饰的石洞内中,面壁悟剑。
若论苦寒、孤修,哪怕是佛门修派可能都比不上御剑楼弟子,这一门上下传承就独独以剑为尊、奉行正剑之道,除此以外,人世间一切舒适安然仿佛与他们无关。
甚至有传说,有的别派修士向往正剑之道,想来拜访御剑楼、参悟剑修。御剑楼弟子也没有阻拦回避,那名修士和御剑楼弟子同起居、共出入,但仅仅半年光景就忍受不了那种孤寂清苦。
据说御剑楼弟子终日悟剑,饥食松子草木,渴饮寒泉冰雪,冬日卧雪、炎夏趋火,同门相见无一言,终日悟剑、不眠不休,离奇颠倒至极。
而且御剑楼的规矩也十分奇怪,他们并不拘束门人往来。如果愿意拜师,无论资质他们照收不误,不理会其人出身来历。如果忍受不了想要离开,也无人阻拦,甚至不会追究什么偷师窃艺。
因为御剑楼传承不立文字,也没有所谓的藏书楼、藏经阁,部分前辈尊长或许会留下石刻,但大多文白混杂、句读不通。所以一些前去御剑楼拜师的修士,如果受不了苦寒孤寂,离开前也会将这些石刻誊抄下来,希望能日后慢慢领悟。
后世的确有部分修士从这些石刻抄录中领悟出剑诀功法,渐渐演变出各类剑修之法。虽然御剑楼并非剑修创祖,但当今剑修之法,十有七八跟御剑楼传承有缘法关联。
可不论这些剑修如何用功精进,剑上境界与证悟创见,依旧比不过孤寂苦修的御剑楼,加之御剑楼不喜大肆与外界往来,方真同道出于误解或种种原因,大多将御剑楼修士戏称为“剑疯子”。
久而久之,御剑楼在方真道上虽有威名,但其存在却更为孤僻,要不是前段日子御剑楼少主魏正阳现身,和玉鸿公主、太玄宫等前往西境青衡道,估计天下人都快要忘了有这一门派的存在。
只可惜魏正阳的剑化蛟龙仅惊鸿一瞥,转瞬就被摄提格所败,全身筋骨被挫断过半,经络气机大乱,要不是被太玄宫修士及时抢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即便如此,经此大劫的魏正阳,未来在修行上的精进恐也渺茫,江都动乱之前,重伤未愈的魏正阳就被御剑楼弟子接走,如今仍在门中修养。
御剑楼的中枢道场就是飞灰原深处的一座塔楼,只不过这座塔楼并非外界所见的任何一种类型,从远处观瞧,更像是小孩用泥浆随意搓捏而成的泥条,表面凹凸不平,夯土、垒石、木栓任意搭凑在一块。
这座塔楼最初就是御剑楼祖师所立,但那位祖师本人对屋舍营造全然不晓,且他认为此地所要无非是立一镇压邪兵之处,不必何等奢华堂皇。这种想法延续了好几代人,每一代御剑楼传人“添砖加瓦”,都是就地采用泥石,辅以剑阵锁住整栋塔楼。
所以整幢御剑楼,本身就是无数剑阵、剑气、剑意交织汇聚的怪异建筑。意图进犯御剑楼、窃夺邪兵之人,且不说要跨过广袤的飞灰原,来到御剑楼外还要面对这层层叠叠万千剑意,有此修为之人,天下少见。
重伤的魏正阳,并不是留在飞灰原外治伤,而是被带进御剑楼内中。他的修行与天下其他修士不同,寻常伤药虽然有用,但不如在御剑楼内中,受万千剑意重塑炉鼎经络,这才符合先天剑胎之身的修行。
只不过用剑意洗炼炉鼎肉躯,其中痛楚与煎熬非常人所能想象。魏正阳倍受御剑楼尊长冀望,以他们孤僻性子来说,承受这样的痛苦是理所当然。
魏正阳才刚经过一阵剑意洗炼,身为少主的他,只不过是门外之人的说法。御剑楼中除了剑,无其他高低尊卑之分,也不可能会有别人因为魏正阳伤重就前来伺候照顾。
如果魏正阳承受不住这如千刀万剐般的剑意洗炼,那就说明他并非先天剑胎之身,死了也是该然。更何况他先前被摄提格这名外道魔头所败,连佩剑“虹灭”也几近崩毁,在御剑楼修士眼中,就是技不如人。
披上衣衫,魏正阳来到御剑楼地底,除了地面上的怪异塔楼,御剑楼所镇压的邪兵与多重禁制其实是位于地底。此处也聚集了门中几乎所有的高人与尊长,经年累月以正剑之道压制邪兵,不使其邪氛散逸到外界。
御剑楼中无有烛火灯光,能进入楼中之人,无不是有上乘修为,以剑意为感,比寻常五感更为敏锐。然而在外人看来,御剑楼内中跟牢狱没有什么差别,周遭无一寸装饰,坑坑洼洼的地面连块平整地砖也无。就连楼梯也是几块旧木板钉入墙壁就算数,寻常人根本无法迈过,只有修行人可以在黑暗中轻松纵跃。
“父亲。”魏正阳来到邪兵窟的上方,朝着一名高大老人行礼。
那名老人正是御剑楼当代掌门魏存神,他的背影如峭壁古松、苍劲挺拔,一头白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在邪兵窟边上负手而立。
邪兵窟就是镇压邪兵之地,看上去就像一口大井,周围一圈有十余名御剑楼门人结阵施法,以剑意布结成阵,压制着下方蠢蠢欲动的邪氛。这件事自御剑楼成立之初便不曾停歇,即便历史上偶有外敌进犯、欲窃夺邪兵,但皆是无功而返。
“这几日邪兵动静尤为强烈。”魏存神完全没有关心魏正阳的伤势,在外人看来,他们也许是父子,但魏存神对魏正阳从无半点家人情谊可言,冰冷无情如剑。
魏正阳答道:“听闻近日失魂瘟肆虐,或许与此有关。”
“说这话,你是打算外出吗?”魏存神的语气没有半点喜怒哀乐可言,仿佛只是问一个不相关之人。
“父亲,我认为如今世道,不应该再固守飞灰原。”魏正阳刚说完这话,就感觉到无比锋利的压力贯穿自己的身体,而魏存神的身形连半分都不曾动。
魏正阳十分震惊,父亲旧伤未愈,如今所展露的剑意却异常磅礴锋锐,莫非是父亲的修为又有精进了?
“世道如何非我等该管的。”魏存神言道:“当初我让你出山,就是希望让世人明白御剑楼锋芒,奈何你居然败给了那摄提格,实在是让我失望。”
魏正阳一向性情寡淡,可如今内心却有几分不忿。因为按照魏存神过去提及,摄提格曾来御剑楼欲夺邪兵之时,修为法力远不如与自己对战那般强悍,既是如此,当初摄提格又是凭什么试图硬闯御剑楼的?
然而不等魏正阳反驳,邪兵窟之下邪氛陡然暴涨,巨大邪威如地底涌泉,不停撼动剑阵,意图脱困而出。连带着整栋御剑楼微微颤动,满楼剑意呼啸,竟是同受感应,无形中万兵交迸。
“邪兵又要试图脱困?”魏正阳十分惊讶,他自出生到如今,还没见过邪兵蠢动到这种激烈程度。
魏存神面对此情此景并未慌乱,并剑指隔空一挥,一道剑光凭空发出,射入邪兵窟中,大井中炸出万点金星红芒。然而这威赫剑意丝毫不能压制邪兵,邪兵窟中邪氛暴蹿更盛先前,上方剑阵已见崩解征兆。
“邪兵乃是受外界感应而动。”魏存神立刻明白过来,他抬头仰望,眼神仿佛洞穿御剑楼,望破茫茫飞灰,窥见远方伟岸魔头形迹。
“摄提格修行竟然精进如斯,当真天地不仁,生此狂悖魔头。”魏存神冷哼一声,随即顿足纵身,离开之际又发出一道剑意,一剑生万法,补强剑阵压制邪兵之力。
“父亲!”魏正阳十分震惊,一来他没料到摄提格竟然又打算硬闯御剑楼,二来父亲如此冲动表现,也出乎他的预料。
魏存神离开得极快,转瞬冲出御剑楼,出门时已是人剑合一、身化剑光,顷刻撕裂十里飞灰,直扑高空上的摄提格而去。
摄提格凌空而立,他刚一来到飞灰原,便稍稍放出自身神气,立刻引得魏存神现身,迎面而来一道冲霄剑光,瞬间填满眼前视界,不让自己有丝毫回避躲闪之机。
“来得好!”摄提格一声豪声朗喝,胸膛肩膀如山隆动,攥拳向前轰去。
一击,流罡化百兵,与无边剑光碰撞,刺耳至锐不可闻之声,化作玄异之力向外席卷,八百载不散之飞灰,竟在此刻阴霾尽扫!
摄提格与魏存神之战,全无半点花哨与技巧可言,就是最纯粹力量与修为的碰撞。
一拳过后,摄提格双臂齐动,十拳、百拳、千拳连绵迭出,半息之间,御剑楼上空被无数拳影遮蔽,所有威力如滂沱暴雨,毫无章法地轰击开来,飞灰原仿佛遭遇一场群星陨坠之劫。
无数拳影之中,剑光也变得有些黯淡失色,但这颓势也仅是维持一阵,魏存神剑意再度勃发,竟又攀上一层楼,强逆拳影陨天之威,直斩摄提格。
摄提格不躲不闪、不挡不避,凭此肉身硬借逆天一剑,而他的拳影也毫不犹豫地集中到魏存神身上,二人竟是都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攻向彼此。
天空中两团强光爆开,骇人气浪吹到地上,让松软泥地下陷三尺,御剑楼受到波及,竟是出现不支倾颓之象。
挨了足可削平数座山峰的一剑,摄提格那身麻衣化作飞灰,浑身上下布满粗细长短不一的剑痕。有的剑痕是烧伤,有的则是冻伤,好像摄提格经历了一场千变万化的酷刑,但不论那一道剑痕,都未能见骨,而且就在摄提格几个呼吸间,无数剑痕竟在不断弥合。
御剑楼的剑术首重剑意,被伤之人伤创处会残留剑意,致使伤口难以痊愈,除非出剑之人主动收回剑意。然而在历史上,凡是和御剑楼门人对敌者,不是被彻底斩杀,就是负伤而胜。前者身死道消还好,后者就算能将御剑楼门人杀死,但留在身上的剑意却不会随之消散,甚至会侵害经络与心神,难缠无比,这也是为何方真修士几乎都不愿意和御剑楼为敌。
可如今摄提格硬受一剑,手脚俱全不说,连剑意留伤也能强行克服,这修为境界已然远远超过御剑楼历代门人所见。
至于魏存神,他根本来不及理会此事。被摄提格拳影击中,他直接被轰落尘埃,带着坠陨之力直接撞在御剑楼上,留下无数裂痕,让整栋御剑楼摇摇欲坠、行将垮塌。
若非有极致剑意护体,仅是这一拳,足可以令魏存神形神俱灭。魏存神自己感受得十分清楚,这拳影之中不仅有强悍法力,也包含了摄提格本人的神念,沛然崇正、集中无比。而这拳影居然是效法御剑楼的正剑之道,魏存神自己不是败在邪魔外道手上,而是败在对正剑之道的领悟不如摄提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