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精全身抖如筛糠:说是让它选, 它实际上有的选吗?!
柏树直接麻溜拽起自己尚在土中的那半截根系,出土的一瞬就摔了一跤,整棵树倒地, 十分艰难也起不来了,干脆躺平。
与此同时,白浔已将手中的白芜剑刺入了方才的位置,如桑离所做的一样,这一次, 作为阵眼的柏树精离开原位后, 果然就能顺利将剑锋刺入了。
如他所愿, 一片白光过后, 白浔也进入了阵中。
看着那白衣仙人在面前消失, 柏树终于放心下来, 开始用可怜的根系费力挪动自己——它再也不要靠近那个红墙寺庙了!它要回到树林子里去!
柏树:今天断了好多枝丫, 心痛。
白浔入阵后,眼前出现的是熟悉的毕方城北城门, 此时他就站在城外, 这是幻境吗?城门口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但脸上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所以桑离也在这个幻境之中吗?白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想起了他们之间结下的契约。
掌心的契约符文亮起, 白浔却没能通过符文感应到桑离的所在。
契约符文竟在这个幻境中失效了?有什么能绕过天道规则的束缚?
事态紧急,白浔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方法也来不及深想。既然这个幻境复刻了毕方城的景象, 那么毕方庙?
白浔如今也只能去毕方庙的位置试试了。
*
被白光晃眼时,桑离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 就发现自己到了毕方庙的主殿内,身前就是栩栩如生的毕方神鸟像。
唯一不同的是, 这次看,毕方神鸟像的眼睛确实是闭上的了。
桑离马上转身想离开大殿去找白浔,但到了院中,桑离这才发现如今所在的毕方庙也许不是现实中的毕方庙。
院内的梧桐树上挂满了符纸,其四周的地面还出现了一圈又一圈奇怪的纹路。
“夫君?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
看来她真的被卷入了另一片空间之中。
桑离埋头,试图看出这些纹路究竟有什么玄妙。
她本来就不熟悉阵法,要看透这些纹路显然十分困难。能看出什么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听闻阵法纹路也是灵气行走的路径,那是不是只要引一道灵气进入纹路是不是就能通过观察灵气行走的路径知道一些东西?
桑离没有立刻动手,将四周仔细观察了一遍,确认除了树上的符文和地面的阵法并没有潜藏其他东西。
她试图调动环境中的灵气入阵却失败了,她此刻身处的空间看似灵气充沛与现实无二,实际却无法调动除了自己体内以外的任何灵气。
不过这倒也无妨,桑离体内灵气也足够充沛,但考虑到自己的灵气过于精纯,担心引起严重反应,桑离只取了比头发丝还细的一小丝投入阵中。
这一丝灵气飘飘****接触到纹路的一瞬间,整个阵法便立刻被激活了一般,亮起微光。
桑离凝聚精神,专注留意那一丝灵气的走向。
在院中转了一圈之后,一条隐藏的纹路忽然浮现,这是一条笔直的线——直接连通殿内的毕方神鸟像座下。
桑离连忙跟着进入殿内。
灵气在神鸟像下方消失,就好像是被毕方神鸟吞食了一般。
原先闭着的神像眼眸也在此时缓缓睁开。
桑离心中丝毫不惧,在神鸟像的眼睛睁开时,她的眼睛也从未移开半分,心中坦然自然无惧“鬼神”。
她原本打算静静等待神像的变化,但毕方庙却忽然起了大火,毫无征兆。
火势蔓延极快,桑离马上就被大火团团包围,彩绘的四壁被火光完全淹没,一片通红,垂挂的经幡在火焰的蚕食中渐渐支离破碎,就连毕方神鸟的神像也被吞没,成了一只燃烧中的火鸟架子。
桑离施起剑诀,剑气形成罡气围绕在她身侧,与客栈失火那夜的招式一样,借此她便可以冲出火场了。
从燃烧的大殿中冲出来,桑离才发现起火得到情况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得多。
院子里的梧桐树也烧了起来,树上的符文却是一片也没有受损,整个院子也全都烧了起来,全是白色的符火,它们甚至不需要凭依,如一朵朵盛开的火莲一样,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桑离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地,抬头往天上望,浓密的黑烟已经严重遮挡了视线,更令人难受的是炽烈的热度。
护体罡风虽然能隔绝火焰避免烧及自身,却不能隔绝火焰的高温炙烤。
桑离的脸上脖上背上都在源源不断冒出滚圆的汗珠,再继续待着她就要流汗流干了。
如今这样的局面,是因为她的一丝灵气造成的吗?
桑离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次。
她回忆着之前在城主府中白浔掐诀灭符火的场景,尝试抬手学着白浔的手势,一步步磕磕绊绊地来,期间也丝毫不能放松对剑气和灵力的掌控。
复杂的手势都要让桑离惯使剑的手指抽筋了,眼看到了最后关头,满地的火势之中只留下了桑离所在的一小块地方——成功了吗?
毫不意外,失败了。
桑离刚要高兴明亮的眉眼马上又黯淡下去,抬头望天,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闯了。
她此刻已经顾不及自己全身湿透了,剑气形成的护体罡风旋转速度加快,快到搓出了火星绕在她身边飞舞,剑气剑此时也在脚下成形。
今日,她就要御剑冲破数十丈高的烟雾,飞出这片火场。
*
白浔才刚上山就看见了山上冲天的火光,那里正是毕方庙的所在。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似是缩地成寸一般,下一瞬就到了毕方庙前。
此时的毕方庙已经被火光吞噬。
白浔的眼眸紧盯着眼前的烈火,不再等待,飞身上空中俯视整个寺庙,严肃的眼睛正忙于检查寺庙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满院符火中找一片鲜红的衣角。
他的眼睛甚至不舍得眨一下。
似乎已经久到他快要分不清眼前的颜色,眼睛也要开始变得涩痛。
一道破空之声忽然出现,被耳朵敏锐捕捉。
白浔循声望去,干涩的眼中似乎就连火光都已经凝滞。
一片白芒剑光从黢黑的烟雾中窜出,如流星一般划过。
是她。
几乎是立刻,白浔的手已经伸出去握住了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就握住了一条湿漉漉的胳膊。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似有不悦。
桑离才刚从浓烟中跑出来,猝不及防被人抓住了,护体罡风都还未散去。
一回神就看见了自家夫君,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连语气都是轻快的:“方才寺庙忽然起了火,我本来的想学着你的招式灭火来着,但失败了,最后只能这样逃出来。”
白浔默不作声为她施法清洁,听到她的回答后神情也没有之前那般严肃了,只是皱紧的眉头还是未能松开:“还算聪明。”
护体罡风散去,白浔干脆拉起她的两只手,将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巡视一番:“可有受伤?”
桑离道:“我可是成仙第九,区区符火自然困不住我。”
白浔短暂一愣,松开手。
对了,居然差点忘了她已经成仙第九,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需要人处处保护的脆弱花朵。
白浔:“没受伤就好。”
桑离想了想,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重新拉起他的两只手,将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巡视一番,目光敏锐的她马上发现了衣襟上的小血点:“夫君受伤了?!”
桑离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上别的,马上就靠近到他的身前,凑得极近去看那衣襟上的红点。
白浔不大自在想要后退半步,但还没退,衣襟就已经被她握在了手中仔细观察。
他只好将退后的想法压抑下来。
她的红衣袖角坠在他的胸前,虽然重量轻飘飘,但他还是忍不住被这抹红吸引目光。
嗓子似乎有点干:“没有大碍。”
“怎么会没有!”桑离声音变大,“这个是你的血吗?”
思绪纷杂,一时想的是夫君也是成仙第九按理来说不会有人伤得他,一时想的又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但她还是希望听到“不是”的答案。
要让她失望了。
白浔点了头:“确实是我的。”
桑离的脸色明显变得暗沉了:“夫君之前遇到了什么?”
若是在平日里,他此时便要歪倒在她身上,轻轻咳嗽了。
白浔似乎是在犹豫。
桑离鼓励他:“夫君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去为你出了这口气。”
“确实没什么。”白浔答道,“之前你被卷入后,我便想用同样的方法进来寻你,是我低估了此阵,遭到了一点反噬,并无大碍。”
原来是为了找她才受的伤。
桑离怎么可能信他口中说的并无大碍呢?夫君的身体平日里本就虚弱了,如今再吐了精血,这如何能行?
“夫君带了药吗?要不要和水吞服一颗?”她还记得他要吃的天山雪莲制成的药丸。
白浔终于笑起来:“已经吃过了。”
桑离便松了口气。
趁此她松口气的时机,白浔接着说道:“此阵不是单纯的阵法,也许是一个连环套阵,即阵中还有阵。”
桑离听着连连点头:“夫君说的对。”
白浔便问了:“哦?桑离在寺中可有什么发现?”
桑离点头又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夫君擅长阵法符文,说的定然是对的。”
白浔一时顿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接着说道:“如今我们要先找到此阵中的又一个阵法,在那个阵法后应当是解决之道。”
桑离忽然想起在寺庙院中见到的诡异纹路,便将起火前的事情和景象同白浔说了。
白浔听后却并不是对纹路感兴趣,而是问道:“庙中的神像也烧起来了?”
桑离肯定点头:“其中有不对的地方吗?”
白浔摇摇头:“暂时只是猜测,等我确定后再说吧。先去看看你说的诡异阵法。”
但如今寺庙内是一片火海,恐怕也已经被符火烧到看不出来,如何又能看见?
两人一时沉默无言。
桑离道:“我应当还记得那阵法是怎么画的,夫君,我把它画下来给你吧。”
此时白浔的视线却已经不在寺内——他在找院外有没有一棵柏树。
沿着外墙一圈,并没有。
“夫君?你在找什么?”
桑离见白浔没回她,便好奇地靠过来。
白浔及时收回垂在身侧的手避免碰到。
“我要找的东西虽然没找到,但也正好印证了我的猜测,此阵的阵眼不会出现在此阵中。”
此什么阵什么此?
桑离有点被他绕糊涂了:“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白浔停顿了一下:“算好事。”
“那就好啦。”桑离道,“夫君还要看看那个阵法么?”
白浔却道:“不用了。既然你说那阵法最后是走向毕方神鸟像,那神像想必就是一个关键,不如直接去神像处看看。”
桑离却有些担忧白浔:“可如今符火还在烧。夫君是不是要灭了火再去?”
白浔坚定道:“此事越快越好。”说完,他就已经先俯身向下飞去,桑离连忙跟上,护体罡风又现,这次是直接护两个人。
白浔忽然回头,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桑离用力回握。
他回眸一笑:“拉住了,莫要落下。”
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心扉。
但桑离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夫君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又是这句话呢。
白浔将头转回去,一马当先进了殿中。
此时殿内火势不如先前那般盛了,还有几处明火燃着,神鸟像也还在烧着,不过只剩下一个还能勉强看出形体的空架子。
白浔在神像下方走了一圈,包括神像座下,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地方。
桑离没有随意发表意见,只是默默看着,跟在白浔身后。
白浔回到神像前,似乎已经陷入沉思。
桑离便继续跟着,如护卫一般跟在身侧。
片刻后,白浔忽然想到什么,抬手直接打破了毕方神鸟神像!
神鸟像被燃烧过后本就十分脆弱,被白浔一击,便全部崩塌。
这一破,终于让两人都发现了其中关窍。
神像崩塌后,白浔抬手扫去神像碎片,地面上便露出了被完全藏在神像座下方的一个小型阵法,白浔只是看一眼,便看了出来。
“这是个传送阵。”
他朝桑离伸出手:“要去看看吗?”
桑离直接伸手与他一击掌:“当然要去!”她的认知里从来就没有退缩二字。
白浔虚握了一下空空的掌心,而后握拳放到嘴边咳了一声。
果不其然,桑离马上便过来扶住了他:“要不还是……若这是一片空间,我的剑应当是能直接斩断的。”
白浔放下手,顺其自然将手搭在她手心上:“不可冲动行事,若直接斩断空间,毕方城内的火并不会因此停止。”
白浔朝传送阵中走去,桑离先他一步率先站在了阵中。
他便对她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
白浔在催动传送阵的那一刻,感觉到她的手在一瞬之间握紧了一些,显然是有些紧张了。
带着就连自己也不知晓的意味,他默默自己笑了一下。
*
从传送阵出来,只是一个极小的院子。
院中只有一棵矮小的歪脖子树,就在树下是一口青石垒砌的水井,院内的地面也并不平整,细观唯一的一间盖瓦的房子,好几个瓦片已经碎裂,院中尽是破败之感。
一时把握不准是否还在幻境之中,两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那瓦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面色蜡黄的枯瘦男人从房内走了出来,抬头看见他们被吓得猛然一惊:“你们是谁?”
桑离比这男人表现得还要警惕,在出现来人的一瞬间便横挡在白浔面前了。
白浔表现得温和有礼:“我二人路过此处,有些口渴,便想进来讨口水喝,无意打扰,十分抱歉。”
桑离始终紧皱眉头,锐利的双眸也始终盯紧了这男人的一举一动。
男人将二人打量一番,下意识避开桑离的眼睛,似乎真的就相信了两人的话。
“没事。要水可以,喝完就走吧。”
白浔趁着男人回屋的时候,悄声对桑离说:“不用这么紧张,这人只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一个凡人怎么会出现在阵中阵内?桑离虽然能看出他没有修为,却不能肯定他身上没有古怪。
片刻后,男人便端着两个薄瓷碗出来了。
两个碗的边沿都有不同程度不同位置的破损,看来他家中情况确实很不好。
白浔接过男人手中的两个碗,递给桑离一只,道谢:“多谢。”
见他温温柔柔的,男人的防备心也放下了一些:“不用。喝完就继续赶你们的路吧。”
见他似乎很着急赶他们走,白浔也没急着喝水。见他不喝,桑离也跟着不喝。
这男人递给他们水之后却也没再多留心他们,只是自己自顾自地开始在院中晒起了被子。
白浔便主动说道:“我与我妻二人都是修仙者,你似乎身体不好,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
男人铺开被子,听了这话竟忽然大笑起来:“这位公子看起来温和有礼,说话真是文绉绉的,不用这么委婉,我知道我自己身体状况,怕是不好了,也许大限将至,不必你费心。”
白浔又问:“若有丹药可以让你病愈,你真的不想要吗?”
男人直接在门槛上坐下来,阳光照在他的脚背上,他垂着头,似乎在看阳光,默默将脚收回到阴影处:“这命能续得了一时,续不了永久。要说活下来,谁不想能活下来呢?但我终究还是要死的。活着,对我女儿也许是个负累。若没有我,她能自在去找自己的生活,要修仙便去修仙,想去洛城便能去洛城……”说着说着,男人喉头哽咽,潸然落泪,竟是再也说不下了。
这男人看起来倒不像是知情的样子,倒是他口中所说的女儿也许有古怪。
白浔便问他:“你女儿可在家?”
男人马上警惕:“你问她做什么?”
白浔笑道:“没什么,我听你所说的,你女儿似乎有修仙的天赋?若她在家,我可为她指点一二。”
男人摇头摆手:“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不用。”
白浔端起碗:“就当是你送我们一碗水的回报。”
男人抬头望天:“今日真是遇着好事了,天上掉了……”
才刚说到女儿,院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爹!我今日就能为你治……”
“你们是什么人?!”
看起来纤细孱弱的女孩快步上前拦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眼中是对他们的警惕,怒火……还有害怕。
更奇特的是,她手中还拿着一盏与他们家院子格格不入的琉璃灯盏。
一见到她的瞬间,白浔和桑离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不同寻常的琉璃灯盏上。
女孩发现他们的视线,下意识试图将琉璃灯盏藏在身后。
而男人刚想劝说女儿放心,也同样看见了这看起来就十分华贵的灯盏:“女儿,这灯是哪里来的?”
女孩偏头:“爹!你先别管。”
而后对他们道:“你们这是擅闯民宅,若不出去,我便报衙门了!”
男人试图解释:“女儿,他们不是坏人,他们还说……”
女孩:“爹!别说了。”
女孩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紧张到不自觉颤抖着身体。
男人也来不及管那灯了,试图拍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孩子,你怎么了?”
白浔在少女的怒视中笑出来:“去报衙门?不如我们先来说说毕方庙的事,如何?”
男人一头雾水:“毕方庙?毕方庙和你有什么关系,女儿,你……”
少女绷紧的弦忽然断了:“你们果然知道了!你们来到这里是想做什么?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爹!!”
男人听得心神震动,拉住女孩的手问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我?囡囡,不值得,为了我不值得,是不是是不是这盏灯?你从其他地方偷来的?还给他们吧,囡囡……”
病重的老父亲握着女儿的手哭泣着苦苦哀求:“爹不要你救!!你怎么就不明白!”
女孩紧紧握着灯盏,将父亲的手拉过来也让他死死握紧:“爹,这是唯一的办法。爹,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我根本不想一个人生活。爹。爹。你听我的,这次听我的行不行?”
男人回头请求:“仙长!请你快阻止她!阻止她!”
“谁也别想阻止我!!”
强大的愿望迅速点燃了琉璃灯盏,灯盏中的火焰很快溢出,如流水一般有意识地缠绕在女孩的手上、身上,直至占据她的心神。
男人大惊失色,但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
白浔快速上前伸手,桑离紧随其后。
但忽然之间,眼前又是白光闪动,白浔和桑离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片全新的空间,这里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几簇火苗漂浮空中。
那心碎的女儿和父亲不见了,琉璃灯盏也不见了。
白浔轻啧一声。
桑离侧目:“夫君,怎么了?”
他露出遗憾的神色:“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复杂。若知道还有这一遭,方才我便直接出手将灯盏夺来。”
桑离忍不住安慰他:“夫君没有一开始就出手也有自己的考量,不如我现在直接用剑劈开?”
白浔收起遗憾,露出微笑:“原本还有些不能确定,那灯盏想必是毕方鸟的精神。我们如今许是在毕方鸟的精神空间之中。”
桑离十分疑惑:“毕方神鸟不是早就陨落了吗?”
白浔解释道:“那琉璃灯是她收集起来的毕方神鸟的信仰,铸造了毕方神鸟的精神,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也不知她是从何处知道的方法,背后可能没那么简单。”
桑离手中凝出剑气剑,被白浔按下。
“现在还不行。”
白浔解释:“既然将我们拉入了精神空间,也许是因为毕方神鸟有什么想让我们看到的,若是这片空间能连通那对父女的精神,说不定还能查出事情的起因。”
桑离收起剑:“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白浔指了指头顶的那些火苗:“这些火苗许是关键,桑离,要不要选一个?”
*
这是一片无尽的雪原。
冷风萧瑟,冰寒入骨。
但这里并非天生的雪原。生活在这里的部族因来不及筹备皮衣木材,已经有不少人被冻死了。
无论男女,他们只能尽可能抱成一团,皮肉挤着皮肉,试图从别人同样冰冷的皮肤上汲取一点点可能的温暖。
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有的人甚至已经睁不开眼睛。
部族的族长此时正在一间四处漏风的矮寨中祈祷:“毕方,求求雪灾快过去吧,希望这里不再有严寒……”
毕方是传说中拯救祖先与洪灾之中的神鸟,也是他们部族传承的信仰图腾。
当人无力与天斗,还有什么能抚慰自己的心灵?
但这次,族长他成功了。
在他数日的祷告之后,在他神思渐渐昏沉之时,神鸟他终于又回到了部族。
族长供奉的神像发出微光,似乎是在亲切回应虔诚的信徒。
须臾过后,身披火羽,头戴青翎的俊美“神祇”就在族长的眼前露出了真容。
族长张开干裂的口,震惊了好一会才哭号:“毕方神鸟!毕方神鸟!神鸟来了!我们有救了!”
毕方神鸟亲自降临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部族,甚至传到了周边部族。
这一次的雪灾来势汹汹且迅猛,只是周边部族都比这一部族幸运一些,其他部族所处的地带交通方便与更远的部族交换物资,而他们不幸处在群山环抱,海陆隔绝之地,其他部族交换后的保暖物资自己用都不够也就根本流通不到他们这里,生存便在此时显得尤为困难。
毕方在传说中是他们的火神,他们无一不在盼望着火神能将厚厚的冰雪融化。
毕方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在见到实际情况之后,毕方才知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毕方神鸟迟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周边部族都渐渐冷了心思,部族中流言四起。
“那毕方神鸟是假的吧?”
“听说是来骗吃骗喝的……”
“当真是太可恶了。”
“那什么族长怎么还不将冒牌货赶走?”
……
“我还听说毕方根本不是什么神鸟,而是带来灾祸的祸鸟!”
“是啊,说不定这雪灾就是他带来的……”
……
似乎只剩下族长和他的部族依然相信着他了。
这日,毕方望着眼前的雪原发愁。
尚且年轻的毕方心中充满了犹豫和困惑。
族长总是常伴在他左右。
毕方问族长:“我听说他们说我是带来灾祸的祸鸟,族长相信吗?”
族长回答:“不信。是您救了我们的祖先,如今也是您带给我们温暖,虽然不能改变寒冬,但这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
毕方说:“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确实是会给人带来灾祸的祸鸟呢?”
族长沉思了一会回答:“可我们看见的您并不是啊。”
毕方确为祸鸟。初生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伴生火焰,常常失控,落在哪里,哪里便会烈火燎原。于是人间开始传说他是能带来火灾的祸鸟。后来他长大了,因一时的怜悯救了人,竟能被这些人感恩至今,供奉他,向他祈祷,让他甚至有了半神的职责。
这是为什么呢?尚且年轻的毕方想不明白这些。
毕方又问族长:“若有一日,你的部族陷入危险,只要牺牲你的生命便能救他们,你会怎么做?”
族长回答:“我会选择牺牲。”
毕方不懂,问他为什么会做这种选择。
族长回答:“我是他们推选出来的族长,身上就背负带领他们照顾好他们的职责,他们让我拥有权力和地位,我就当感恩回报他们,即便是付出区区一条我的生命。”
毕方沉默良久。
最后,毕方对他说:“我确为祸鸟,但雪灾并非因我而来。族长,若你们活下来,以后便不要信仰我了吧。”
那日,只有族长看见了,俊秀的青年毕方身上的火羽化作翅膀,头上的青翎变成华丽的冠羽,毕方鸟单足而立,身上的烈焰纹如太阳一般耀目。
他召来了自己的火焰,将自己燃烧在一片茫茫雪原上。
冰雪很快就融化了,化作潺潺的流水滋润人间。
每一个飘扬的火星,都带着生的希望降临在这片永恒的土地上。
*
这是一个小巧但温馨的平民小院。
一口水井,一棵歪脖子树,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是父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
及笄后,她碰巧发现自己有修仙的天赋时是很高兴的,但很快,父亲便病倒了。
一开始,他每日都发着低烧,手脚用不上劲,肚子总是经常不舒服,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能见好。
原本健硕的父亲很快消瘦下去,不仅如此,皮肤也慢慢变得蜡黄。
没有人知道,父亲病重时,她每日每夜坐在父亲床前的心情是多么煎熬。
她恨自己没有足够的钱为父亲找最好的医师医治,她恨自己连寻常的补药也买不起,她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开始修仙,说不定能为父亲找到更广更多的门路……
时间的流逝速度那么快,她根本握不住……
她也根本握不住父亲的生命。
但是转机忽然出现了,毕方城内人人信仰毕方神鸟,毕方庙中有浓厚的信仰之力,若能将这份力量偷来,便能通过转化为她的父亲续命。那人还好心送了她一盏黯淡的琉璃灯用以汇聚信仰之力,等到积攒够时,它便会发出琉璃的光彩。
传闻毕方神鸟拯救了毕方城人的祖先,既然他是这么好心的神鸟,救一下她的父亲又如何不可以呢?
天上没有掉下的馅饼?
但这是什么时候了呢,就算是刀子,她也要冲上去接住试一试!
按照那人留下的手册,绘制符文,将符文布置在毕方庙内。
而后,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让毕方城人对毕方神鸟的信仰逐步崩塌。
不是说它是救人的神鸟吗?那就制造多起火灾,让城里人都看看他们的神鸟不会护佑他们,甚至还要惩罚他们!
建立信仰或许很难,甚至需要世代的努力,但让信仰崩塌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了!
多么简单啊!
马上、马上她就成功了!
但父亲最近总是在试图劝她放宽心,总是在想自己的身后事,告诉她就算没了他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因为她已经长大了。
如果长大的代价就是要送走父亲?她宁愿她永远都不会长大,她宁愿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及笄的那一刻。
“爹,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这样一句话,她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无数次是在心里,无数次是对父亲。
爹想让她走出去。
原谅她永远也做不到吧。
她终于成功了!!琉璃灯盏爆发出了七彩的琉璃光彩,她兴高采烈抱着灯回家,但是她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她?
她想对那两个人说,如果你身边的人也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你就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吗?!
但是她说不出来了。她强行催动了琉璃灯盏,烈火从灯中流出,粘在了她的身上,堵住了她的口鼻和精神。
灯,好像碎了。
*
眼前如同走马观花。
原来那些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等白浔和桑离回过神来时,眼前还是那个燃烧的琉璃盏、痛哭的父亲和被烈火啃噬的少女。
桑离心情复杂,方才看见的那些“精神”或者记忆,如同旁观者却又切实感受,让她过了好一会都还有些晃神。
男人大惊失色,看着身陷烈火的女儿心神震动欲裂,他将希冀的目光放在眼前的两人身上,扑倒在白浔的脚边:“仙长,仙长,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她只是,她只是被执念束缚了,她……仙长!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我愿意用我的命换!”
白浔没有伸手,他回答道:“她中了毕方的诅咒,将受毕方的烈火终生啃噬,轮回不绝,没有人能破除这样的诅咒。”
男人听后失神了片刻,转而又扑在桑离的脚边:“仙长,求仙长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女儿啊……”他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桑离没有回答。
两位仙人沉默地站着,冰冷无情,如淡漠的神祇。
绝望的男人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冰冷,冰冷到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他的女儿一把……哪怕送走孩子的母亲,哪怕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忽然开始想念过去的那些日子,想念院子里温暖安静的阳光照在自己脸上的感觉,想念抱着小小的女儿在怀里哄她睡觉的感觉,想念他还活着的时候……
男人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染黑了身前的土地。
他的身躯在日光中渐渐破碎——他的灵魂化作怨灵,钻进了已空的琉璃灯盏之中。
承载怨灵的琉璃灯盏将在这里永远和受烈火啃噬之苦的女儿永远相伴。
脚下忽然开始地动山摇。
桑离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就拉住了白浔,两人一起退到了屋外。
白浔和桑离刚一离开院子的范围,那破落的小院竟然就迅速被缩小压缩,而后消失不见了。
如此精妙高深的空间之术!即便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白浔却又有一种尚未结束之感。
桑离只惊讶了一下,很快就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夫君,我们似乎是在毕方城外的某个荒山上。”
她指着山下的某处:“那似乎是毕方城的某一角。”
穿梭太多次空间,桑离也有些分不清了:“我们现在是在现实世界里了吗?”
白浔轻抚自己的掌心:“是,我们回来了。”
桑离长长松出一口气:“那毕方城是不是不会再发生火灾了?”
“对。”白浔给予肯定,“我们可以回去禀报城主了。”
他们十分默契一起忘了留在毕方庙外的某个四长老。
桑离独自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夫君,若你……若我某一日也快走到尽头了,夫君会想办法为我续命吗?”
白浔笑着反问她:“若是我面临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桑离:“我会想尽办法救你的。”
她的眸光清澈又坚定,似乎从不会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困扰。
白浔愣住一息,正要问她为什么。
桑离接着补充道:“但我不会做害人的事。”
白浔笑出来,摸摸她的脑袋,心中却是珍而重之:“嗯。”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