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正午十二点二十二分。

七部的车和刑侦队的车停在废弃已久的盘山公路下方路边,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门半敞的面包车,以及一辆侧翻的商务车,两辆车都是外省牌照。

面包车旁躺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人面部严重骨折、满脸是血,另外两人的右臂、右膝盖上都留有二指长的伤口,血流了一地。

手脚上和面部的创伤并不是这三人的致命伤,真正让这二男一女殒命的,是三人那明显被某种外力折断的颈骨。

刘队和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半蹲下来检查这二男一女的尸身,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沉重。

“血还没凝,尸体也还是热的,应该是刚断气。”老刑警道。

刘队点点头,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捏了下男死者的脖子,凝重地道:“颈骨给折断了,脖子上没留下淤痕……不像是用绳索皮带之类的工具,更像是直接用手臂给夹断的,这凶手很残忍啊。”

七部的三名外勤没有刑侦工作经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免得干扰现场勘查。季思情盯着死不瞑目的女死者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地道:“这个女的,就是方新兰吧?”

“是她。”刘队站起身,叹了口气,“这个手脚受伤的男死者是罗辛逸,身份证明还在身上。”

这时,有翻进商务车内检查的刑警从碎裂的车窗里探头:“刘队!有情况!”

刘队连忙绕过尸体走过去看,七部的三人也跟了过来。

几名便衣刑警内外合力从侧翻的商务车里抬出来两个大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一叠叠的现金、黄金珠宝。

这两箱子赃款,看得一干刑警和七部外勤面面相觑。

季思情不确定地道:“这帮人,难道是闹内讧了?”

两辆车一辆侧翻一辆被弃置在原地,现场留有四处明显血迹。

面包车旁边的两滩血迹能看出属于一男一女两名手脚受伤的死者,商务车车厢上的那处溅射状血液与撞击产生的凹痕重叠,大概率属于面部严重骨折的男性死者。

而离侧翻的商务车不远处的那滩血,很显然属于第四人。

三死一伤,怎么看都像是闹了内讧……但其他人呢?人质哪去了?赃款怎么没带走?

“难道是这群家伙遇到了什么计划外的突发状况,情况紧急到让他们来不及把钱带走?”秦浩浩看了眼侧翻的商务车,指着车厢上另一处更明显的撞击痕迹道,“有某种东西撞翻了这辆车,然后杀伤了其中四人,逃走的人来不及带走赃款……又或者是,逃走的正好是三名人质?”

“孙乐志是会开车的,如果逃走的是人质,他们怎么不开车逃跑呢?”季思情费解地道。

“呃……会不会是因为袭击他们这群人的那个东西,当时就在面包车旁边站着,所以人质不敢开车逃跑?”秦浩浩道。

“这些等会再说。死者断气时间不久,凶徒可能还在附近。”许科长道。

许科长提醒了季思情和秦浩浩,两人连忙回到七部的车上,把装载高能反应检测器的无人机抬了下来。

三死一伤的绑匪团伙毫无疑问遭遇了异常事件,这就属于七部的业务范畴了,刘队让同事们收敛尸体、收集现场物证,也凑到了七部这边来看情况。

两架无人机升空,对周边山林展开搜索,另一边,距离此地直线距离约八公里以外的深山中,一道身影正一瘸一拐地高速奔行。

“呼、呼……”

白老三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但他并不敢停下来休息。

撞翻了商务车、并第一个就袭击了他的那个女人……或者说,女怪物,打醒了白老三。

虽然又难堪又焦躁,但白老三确实也终于从无敌幻想中清醒了过来——他确实以一打十不在话下,仇高宏和刘小龙绑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事实证明,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知凡几,哪怕是在禁枪的国内他也并不无敌。

白老三难以忍耐剧痛倒下去时,那女怪物追着刘小龙几个跑了,他就知道,自己活命的机会来了。

“天赐的神力”并不仅仅只是让像他这种“天赋奇才”能力过人,还让白老三有着惊人的恢复力;那女怪物离开不久,白老三手脚上的伤虽仍然剧痛无比,却已经自行止了血,伤口还在肉眼可见地缓慢愈合。

恢复行动能力的白老三,毫不犹豫杀死还活着的、有可能会暴露他去向的三名同伙,灭口后立即从原地逃走,连钱都没拿。

那个女怪物只是破坏了他们这群人的行动能力,白老三用没受伤的膝盖去想都能猜到她肯定还会返回来,丢掉那两箱子钱虽然肉痛,可总比把命也丢了的好。

只要命还在,只要避开那些他惹不起的煞神,钱这种东西,他想弄到多少,就能弄到多少。

国内是不能呆了,满头大汗地亡命奔逃的白老三心里想着。

国家太大,人口太多,鬼知道哪个不起眼的地方就会冒出个他惹不起的凶神来,才绑了个小富豪的子女就引来这么个能瞬杀他的怪物,简直离谱到了家,还是抓紧出国要紧。

同伙的话……倒还是有必要再去招几个,这回要不是刘小龙把那个女怪物引走,白老三没准就交代在了这么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鬼地方。

那个女怪物毫无疑问就是阴掉仇高宏的罪魁祸首,不开车就能跟上第一时间选择转移的他们,白老三不敢赌这怪物到底会不会飞天遁地,逃离时没敢去开那辆目标太大的面包车。

正在缓慢自愈的伤口又痛又麻,被匕首穿刺的剧痛也还留在白老三的肌肉记忆里,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比平时消耗得更快。

不行,一口气怕是跑不出去,他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下。

这么想着,白老三脑子里就浮现了他们开车过来时路过的那个半山腰上的寨子。

他在Y省边境的山区中长大,对于在山林中辨别方向还是有些本事在的,抬头看了下太阳,白老三拖着伤腿,踉踉跄跄地往寨子方向摸过去。

再怎么受伤,白老三的体力、体能也要远远强于一般人,灭口掉三名同伙后在山中狼狈奔逃不到一小时,他就硬生生逃出了十来公里距离,跑到了距离猫猫寨不远的一处山谷中。

到这一步,他就实在是动弹不得了……受伤期间流失的气血和一直隐约作痛的伤处对他影响很大,不得不找了个挡风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G省遍地群山,山谷深峡、悬崖天堑不知凡几,他就地藏身的这个山谷搁在平原省份没准儿能成知名景点,在G省,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长满杂草植被的谷地。

坐在一面长满藤蔓植物的山壁下休息的白老三,呼哧呼哧的喘了会儿气,忽然听到细细的潺潺流水声。

没听见水声时还罢,一听见这声响,白老三顿觉嘴巴里干得厉害,喉咙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好渴……”

脑子里浮现这个想法,白老三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

绕过一大片比人还高的杂草,白老三看到了一条藏在深谷最清幽处的小溪。

这条穿谷而过的溪水很清澈,满身是汗的白老三毫不犹豫趴到溪水边,蹲下来用手捞水往嘴巴里送。

连续灌了几大口冰凉清甜的溪水,白老三才像是活过来一般,舒畅地长叹了口气。

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的石头不对。

山中溪流把原本菱角分明的碎石冲刷成了鹅卵石,溪水边随处可见浑圆的石块,但他脚下踩着的……好像是一块平面的大石头?

白老三把脚挪开,又用手扒拉了下水草,他刚才踩着的石块这便露出了真面目——

却是一块墓碑。

斜倒在溪水边的这块墓碑也不晓得被山中溪流冲刷了多久,碑面上凿刻的文字已经几乎被刷平,只有翘出水面、被水草挡着的上半截还留着勉强能辨认的两个字:胡门。

喝个水都能喝到墓碑旁的水,白老三忍不住骂了句“晦气”,脚上用力、往斜插在溪边泥土里的碑面上狠狠一踹。

墓碑应声倾倒,插在水下和泥巴里面的那半截翘了出来。

混浊起来的泥水中,忽然伸出一只表皮漆黑油亮、指甲足有半截手指长、干瘦得只有皮包骨的手,一把抓住了白老三的脚腕。

白老三“妈呀”一声本能地往后躲,那只手却如同铁箍一般逮着他的脚。

恐怖的、几乎要把他的脚腕捏断的巨力传来,满脸惊恐的白老三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拖进了水中。

还没半米深的小溪显然是淹不死人的,可被拖进水里的白老三却根本无法站起身——那把他拖进水里的怪物已经完全从小溪底部的烂泥中钻了出来,两条胳膊紧紧箍住了白老三,如水草般散开的乱发下露出一张干瘦的、比骷髅只多了一层皮的鬼脸,张开血盆大口,往白老三脸上咬来。

“唔……咕噜咕噜——”

白老三惊恐地挥舞着双臂、试图把那可怕的鬼脸推开,可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力气在这个时候却没发生作用,那满口尖牙的大嘴,狠狠地咬到了他脸上。

眼皮、面皮和鼻子传来撕裂剧痛,血液在混浊的水中散开。

被摁在水底的白老三拼命挣扎,被撕咬的痛苦却仍在继续。

“……!!”

超出人类接受阈值的剧痛让白老三的体力和反抗意志飞速流失,甚至都没等到缺氧,意识便开始模糊,手脚也慢慢挣扎不动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钟,这个抱着雄心大志、一心要“顺应天命”成就大业的野心家,满肚子都是后悔。

如果他没有离开Y省那座小山村,那么……临近年关,身为村中贫困户的他这个时候应该会有扶贫办工作人员上门关怀慰问才对……

他以前非常厌恶那些说是要帮他解决困难、助他脱贫致富,但其实还是要他自己去下苦力干苦活的扶贫人员,但此刻,在外省他乡不知名的山谷中被不晓得哪里来的怪物活生生啃咬致死的他,真是恨不能立即回到那种被关怀被重视、被人扶着推着往前走的平庸生活里去。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厌倦着一成不变的压抑生活、总是渴望着追求刺激享受刺激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痛恨的平庸日常,对于另一些人、乃至另一阶段的他们自己来说,是如何遥不可及。

无名山谷另一侧,正沿着溪水寻找“遗蜕”的窦女,以及为窦女引路的龙潭公,齐齐扭头,看向同一方向。

“不好,妾身遗蜕被污染了!”窦女眉头一紧,双足离地,往白老三丧命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