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北山区
小天山的三条登山路口拉起了警戒线,十几台装载了高能感应装置的无人机正从下往上一寸寸搜寻整座山。
山腰间的新庙,方丈院中接满了电线、摆满了各种高科技设备仪器。
安姐和武嘉两人检查了一遍管状圆柱形外扩型设备上的接线,走回总控台前,启动粒子解构器。
超微型变压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声,肉眼可见的蓝色电弧在铺设于方丈室内的粒子解构器平板状底板上起舞,人造的高压电流磁场风暴对这间小小的两居室内可能存在的一切高能能量粒子开始残酷绞杀。
但这一次,彻底驱逐了残留的高能能量粒子后,方丈室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关闭粒子解构器,穿着防化服的安姐走进仍旧空****的室内,沉默了好会儿,转头招呼武嘉进来帮忙回收设备。
下午两点,东明区。
北郊,七部分部。
在家里补觉的老魏开着车来报道,刚在一楼打了卡,安姐就把他叫到了地下一层。
原来是停车场的地下一层现在改成了内部实验室,昨晚被老魏和季思情用电磁脉冲设备轰成半固体、半流体的山魈这会儿已经被“铲”回来了,就搁在一个全密封的钢化玻璃箱子里面。
看到玻璃箱里这个半固体半流体的东西,在家里吃了午饭的老魏就很有一种想要清空胃内容物的感觉……当时消灭山魈的时候只顾着紧张那个飞走的人头去了,现在算是把这股恶心反胃劲儿给补回来了。
“怎么也不加个罩子,这看着也太减肥了。”老魏捂着胃部移开视线,“这东西怎么处理,就搁这了?”
“你随便找点东西遮着吧。”忙着调出资料的安姐站在电脑前没动,“科研所的人应该会有兴趣,回头提交报告的时候一并移交出去。”
老魏点点头,又道:“早上用过粒子解构器了吧,有什么结果没有?那个‘小娟’找着了吗?”
昨晚上转移了九名幸存者、配合警方移走了三名受害者尸体后,老魏和季思情又在新庙里来回找了好几回,始终没有找到最后那名失踪女子,也没发现那颗人头和缢鬼叶正青的踪迹。
深夜搜山不便,粒子解构器这种高耗电的设备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得先拉电缆;老魏只能暂停搜寻,让季思情回家去睡觉,把搜救任务转交给了早上来上班的安姐。
安姐没说话,招呼老魏来电脑前看警方根据目击者证词描绘的“小娟”模拟画像。
老魏看到屏幕上的画面,也跟早上第一次见到这张画像时的安姐一样沉默下来。
模拟画像中,细眉细眼、五官长得有些寡淡的圆脸女子,虽然变了发型、也没化那种特地丑化的妆容,在老魏这种干过刑侦工作的前刑警眼里,仍然与岚山农庄事件中失踪的导游“马小娟”有六分相似。
“——居然就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老魏抬手扶额。
“你和小季昨晚到小天山出勤,都没有见过这个‘小娟’?”安姐道。
“没有。”老魏咽了口唾沫,他昨晚实在太累,早上只跟安姐匆匆交了个班就回家睡下了,这会儿连忙把他昨天的经历给安姐说了一遍,“……我遇到那五个从方丈院跑出来的小年轻,是他们提供了‘小娟’和叶正青,也就是小季先前提交过情况的缢鬼,还留在方丈院的情况。”
安姐点点头,又摇头:“你说的这五位目击者,今天早上从医院里醒来已经不记得叶正青了,只记得是‘小娟’主动留下,让他们自行逃走。”
老魏“诶”了一声,震惊地看向安姐。
“这是他们的原话,五个人都清楚记得,是‘小娟’主动要求他们在敲击窗户的‘东西’进入方丈室的一瞬间,立即从门逃出去。”安姐沉声道,“其中一位男性还声称,当他跑出屋回头的时候,‘小娟’对他说了三个字,滚,关门。”
老魏:“……(゜ロ゜)”
叶正青这只缢鬼极其难缠,即使季思情提供了关于这只鬼的资料情报,七部一时间拿这个拥有极高的智慧、能够扭曲人的认知、还能完美伪装身份的高能体也没有任何办法。
亲历者们当时确实像老魏提供过叶正青的部分信息,之后又像是失忆一般忘记了这只缢鬼的存在,当初看过缢鬼报告的老魏还是能够理解的。
但连环杀手见义勇为、舍身救出五名当事者这个事儿,着实让老魏世界观被刷新:“她不是——她怎么会……??”
“小天山西峰的山林里,无人机发现了两个新挖的坑洞,埋着两个疑似装过尸体的背包,但里面并没发现尸体,也没发现生物痕迹。”安姐继续道,“庙里天王殿后面的杂物间,发现了一件被藏起来的黄色清洁工马甲。”
老魏:“……”
“根据她的……行事风格推测,她应该是将小天山选做了埋尸地。但她埋下去的,并不是尸体。”安姐皱眉道,“还有最古怪的一点,如果说……她,确实是有心见义勇为,那么叶正青这只缢鬼,是为了什么留在方丈室的呢?”
老魏满脸的一言难尽:“总不成缢鬼叶正青跟落头氏视一伙的?这两个高能体联手对付……她?”
肖招娣这个名字老魏实在见不惯,安姐也不愿意提——这种“模式”的名字在正国大地上实在太多了,每一个类似“模式”的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没跟上时代的落后家庭,和一例例被时代忽视、却确实存在的悲剧。
“不好说,解不开的疑点太多了。”安姐摇摇头,道,“古话说猛鬼也怕恶人,如果说这些古训并非空穴来风……那么她算是够恶的人了吧,或许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她这种恶人是有煞气在身上的。”
老魏“嗯”了一声,不太能接受这种“迷信”说法。
安姐又道:“早上我和小武用过粒子解构器了,方丈室内确定不存在鬼遮眼现象。此外,我们还请刑侦队的同志帮忙检测过整座山,除了东南侧登山道和新庙,其它地区并无高能反应残留。”
“将检测范围扩大到小天山周边楼盘后,在一处新小区的无人大楼里,倒是找到了一处存在高能反应残留的空房间……”说到这儿,安姐便把警方找到的这个地方的现场照片调了出来。
还是毛坯的空房间里,整整齐齐排列开的假发、不同款式但尺寸相近的男女衣物,比专业化妆师还齐全的化妆道具,以及……一把电锯,一套保养得很好的匕首,像是床单一样叠好放在一起的防水垫、裹尸袋。
老魏:“……”
“除了这处疑似她的据点,其它地方就没有发现高能反应残留了。”安姐道,“老魏,你有什么想法?”
老魏沉默了会儿,艰难地道:“就是说……‘小娟’在此前已经与高能体接触过了?呃……等等,该不会不仅仅只是‘接触’吧?”
说着,老魏抬手指向电脑屏幕上的电锯照片。
通常来说……警方拍摄现场照片时,会特地拿出来单独拍摄的物件儿,要么是凶器、要么是证物。
安姐一笑,道:“也对,你是当过刑警的,看照片就能猜到了……没错,这把电锯就是高能反应残留源头。”
一滴冷汗从老魏鬓角处滑了下来,哭笑不得地道:“这可真是——离谱到家了!”
安姐很能理解老魏的感受,她在发现这事儿的时候感觉也挺离谱的……毕竟在一把还很崭新、出厂日期就在今年内的电锯上发现高能反应残留这种事,除了这把电锯用来锯过鬼,真没法往别处去猜了。
叹了口气,安姐心情复杂地道:“总之,综合现有证据,缢鬼叶正青,寄生山魈的‘落头氏’,以及化名‘小娟’的她,我想来想去,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我们还未知的因素影响,那么最乐观的可能性就是……这三个同归于尽了。”
老魏沉默了下,也叹了口气。
落头氏,正国古籍中最早见于晋代干宝所著的《搜神记》,《酉阳杂俎》中亦有相关记载。
正国的古人将落头氏视为不详异类,但并未详细描述缘由,从当时时人所编纂的民俗故事中也看不出诡异处;倒是落头氏的传说流传到南亚、海外后,被当地人改称为一种叫做“飞头蛮”的妖怪,又或是受人驭使、害人性命的鬼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古籍中语焉不详,也可以确定这个落头氏不是什么善类。
寄生山魈吃人的落头氏,以鬼魅手段蛊惑人自杀的缢鬼,再加上连环杀手——这三个要是同归于尽了,确实算是“最乐观”的结果。
只是安姐和老魏,并无法发自内心地将其当成“最乐观”的结果看待。
老魏当过刑警,安姐做过十几年的基层工作,即使在这两位老体制内的见识认知范围里,化名“小娟”的她这一生的际遇,都是让人无比唏嘘的。
她第一次走上无法回头的错路时才十三岁,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犯下大错,是家庭、是父母的责任,却绝不能说是她自己的责任——这世界上有几个十三岁的少年人,是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的呢?
而且……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她确实没有把跟她同屋的五个年轻人推出去垫背。
以她那即使出现墙人妖怪这种离奇的外界因素也要带走亲生父母的狠辣心性和惊人的计划执行力,她本可以这么做的——但结果却是,她自己去做了那个给无亲无故的陌生人殿后、让其他人逃出生天的人。
安姐和老魏对着满屏幕的现场照片和那张模拟画像沉默了好一会儿,满腹繁杂念头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俩毕竟是公职人员,一些不那么正确的想法可以出现在心里,却不能诉之于口。
“……当然了,这只是最乐观的想法。毕竟我们现在对高能体知之甚少,并不确定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能拉着两只高能体同归于尽。最坏的可能性……也许是缢鬼叶正青和落头氏联手杀死了她,又用某种目前我们还未可知的手段不留痕迹地逃之夭夭。”
安姐继续冷静地分析道:“这种结果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叶正青这只缢鬼本身就有很高的智慧,而落头氏又知晓当时在庙里的你和小季有能消灭它们的手段、会主动躲避电磁脉冲,两只高能体合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老魏沉重地点头。
确实,两只高能体逃逸的可能性要比同归于尽大,毕竟……再如何凶恶的连环杀手,也终究只是普通人。
如果是个连环杀手就凶煞到能徒手干掉高能体,那连环杀手最多的美利坚也没可能被满地的僵尸搞得焦头烂额了。
“这些事儿,就不要让小季知道了。”安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早上我看到刘队发来的‘小娟’模拟画像,就找借口打发她去隔壁新义市出差了。咱们加会儿班,赶在她回来前把这事儿的报告打了提交上去。”
“行。”老魏应声。
生物学上的原生父母已失踪多日、生还可能微乎其微,血缘上的姐姐也没了……季思情往后即使知道了她是收养的,想来也不太可能去跟那家人扯上关系。
同一时刻,被工作单位的两位前辈操心着的季思情,刚搭乘高铁抵达新义市。
新义市离贵安市不算远,坐高铁半个小时多点就能到,用时跟从市区里搭公交车去高铁站差不多。
季思情本来早上就从安姐那里领了任务就应该立即出发的,结果老妈给她打了电话来,说是家里有事儿让她赶紧回家一趟,她还以为老妈身体哪儿不舒服,连忙跟安姐交代一声会晚点儿去新义市、赶紧坐中巴车回了趟老家镇上。
然后吧……中午的时候,她就在镇上的小饭馆里吃了顿特别特别尴尬的午饭。
“我老妈真的是,我才二十四诶,她居然就急着给我相亲了!”
下了高铁,背着个背包的季思情一面快步走出高铁站,一面给死党范舟发微信吐槽:“真的绝了,还不跟我直接说,把我骗回去了就拉着我去见男方!”
死党范舟不同情她就算了,还没心没肺地发语音消息来嘲笑她:“噗哈哈哈哈哈!你这么大只有没有把相亲男吓到啊?”
“怎么说话的!”季思情气得对着手机咆哮,引得同样出站的旅客频频侧目。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相亲的结果怎么样啊,你是多了个男朋友还是多了个兄弟?”范舟又嘻嘻哈哈的发消息过来。
“没结果,那男的比我小两岁,还在念大专,也是被他家里人糊弄来相亲的,能有什么结果。”季思情晦气地道,“我老妈和他老妈一说让我们年轻人自由活动,我和他都跑得飞快,不可能有结果。”
“诶——”没看成热闹的范舟还很有些不高兴,“怎么这样,我以为起码会互相看不起啊,冷嘲热讽几句什么的呢。”
“又不是拍视频骗流量,谁这么闲的啊,跟个陌生人斗啥咳嗽。”季思情气笑不得,“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忒没同情心。”
“干嘛啊小思情,你以为只有你被骗去相亲过?”范舟这回发过来的语音信息总算正经了,“你晓得的嘛,老有那么些人拿我们这种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当人情卖,有事没事就想忽悠我们去相亲,反正不管成不成男方那边都得承他的情,特恶心。你家还好了,亲戚少,关系简单,我家这边就别提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给拉去相亲过!特么的当时老娘才上大一呢!”
“噗哈哈哈哈!!”这回发没心没肺嘲笑语音的换成了季思情。
范舟她哥范海之前不幸成了画壁墙人事件的亲历者,现在还在疗养院接受心理干预;范舟一周多没见过她哥了,为免她担心,季思情有事没事就会跟她聊下天、分散下她的注意力。
说说笑笑间,季思情找到了中巴车站。
新义市是座只有两百来万人口的小城市,市里就两城区,没地铁,进出城区要不舍得花钱打车,就只能做公交。
季思情的手机里没有打车软件,也就没有选择上的烦恼……直接搭公交就完事了。
这城市她还是第一次来,不熟悉公交路线,转了三趟车、花了六块钱,才终于找到新义市分部的所在地。
新义分部也跟贵安分部一样低调,办公地点藏在一片烂尾楼楼盘里面……
没错儿,这就是正国这二十年搞大规模城市化建设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问题之一……不管哪个城市、不管城市大小,都绝逼能找得出那么几处烂尾的楼盘来。
步行穿过一大片烂尾楼,一座七层高的小楼出现在季思情面前。
一楼的对开大门上挂着个很不起眼的“新义市环境灾害对策部门”铁牌牌,门口停着两辆面包车、一辆灰扑扑的商务车,怎么看怎么低调,特别像是那种只有几个老油条成天坐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混日子、基本上没啥正事要干也没啥事权的闲鱼部门……是七部的分部没错了。
季思情走进对开大门内,扫一眼内部装潢怎么看怎么像是售楼部的一楼大厅,更加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这栋楼绝逼就是原来的售楼部,直接给新义的同行征用过来的。
她径直走到电梯前,把自己的工作卡往电梯门口的读卡器上一按,电梯便自行打开了。
七部的工作证全国通用,要没这个证件,就算找到地方了也进不去七部的门。
上了三楼,从电梯里出来,季思情扫了眼跟自家分部一样冷清的走廊,很娴熟地……自己挨间办公室找人。
直走到第四间办公室,季思情才看到了这个分部的同事……一个坐在办公椅里,专注地捧着手机在打游戏的小年轻。
看到这个沉迷游戏、连有人进门都没感觉的家伙,季思情就很有既视感——没任务的时候,他们部门的后勤武嘉也是这个德性。
“你好?”季思情主动出声。
“啊,啥事?”打游戏的小年轻往季思情这边转了下脑袋,但眼睛压根没往她这边看——眼珠子还死死地黏在手机上。
季思情也无奈了:“我是贵安市过来的实习外勤季思情,我们科长让我过来跟进这边的古墓调查情况。”
“哦哦,隔壁市的同事啊。”小年轻道,“跟进古墓调查情况是吧……我知道了。”
嘴上说着话,这货双手继续在手机上狂按,眼珠子也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的意思。
季思情:“……”
季思情不玩游戏,不过沉迷游戏的人是什么样儿她还是知道的,武嘉那个有学位在手的名牌大学高材生玩起来的时候不打完一把休想他能好好跟人说话。
低头看了看这间办公室满是脚印的地板,扫过垃圾桶旁边没好好扔进去的汉堡包装纸和番茄酱,季思情摇摇头,转头出去找卫生间。
半小时后,终于打完一把憋尿局还打输了的小年轻,愤怒地用拳头框框砸桌子。
骂骂咧咧了几句“什么牛马辅助沙雕射手二逼边路”,这货才终于看见扫了地倒了垃圾还把地面全拖了一遍、这会儿端着杯水坐在他斜对面椅子上的季思情。
小年轻一脸震惊:“……你谁?”
季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