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省是旅行大省,偏偏地方上文旅产业方面的行政管理完全没跟上,大大小小的旅行社野蛮生长,近些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专门做老年团的旅行社更是鱼龙混杂。

这类所谓“深耕老年客户群体”的小旅行社吧……不夸张地说,一百家里至少九十家跟专门做老年保健品的无良作坊属于合作关系,赚的钱也并不那么干净。

肖招娣冒名马小娟入职的这家旅行社,就属于这种类型。

发点儿鸡蛋纸巾塑料洗脸盆之类的小礼品把老年人群吸引过来,以组织廉价短途旅行的名义领着一帮老年人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再顺带给老年人推销点保健床垫、养生枕头、保健酒之类用了没啥好处不用也没啥坏处的,利润奇高的无用商品……

一团人里有那么几个十几个掏钱的冤大头,旅行社就有得赚。

这样的旅行社招收导游,自然谈不上有多正规,导游证学历文凭一律不问,做得成做不成全看能不能昧下良心去掏老年人的棺材本。

这种“不拘一格”的宽松招人门槛,别提有多给警察叔叔添麻烦。

“‘马小娟’的身份是假的,住址是假的,填的联系人号码是假的,就连她用的手机号和账号,也是从D省某个闲散人员集聚地买的黑卡。”刘队一讲起他们的调查过程,就气得牙痒,“就这,那旅行社的老板还敢一问三不知一推四五六,偏偏咱们还没什么招,连查封都没理由。”

老魏默默用眼神表示同情……他还在警察岗位上的时候也不是没接触过类似案件,报案的都是老人子女,但当事的老年人往往拒不配合,还把糊弄他们养老钱的什么旅行社啊、超市员工啊(没错儿,有些卖保健品的会真的搞个小超市出来打掩护)、保健产品推销员什么的当成亲人看,特护犊子。

安姐挺有些唏嘘。

她是八十年代生人,上高中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少听家中的亲戚长辈埋怨她父母把钱花在培养女儿身上。

安姐其实也能理解肖招娣的动机,但理解是一回事,认同是另一回事,天大的不幸,都不是她犯下累累血案的理由。

把手机还给刘队,安姐问道:“肖招娣的影像资料录入警方大数据中心了吗?”

“昨天我们发现情况不对就让网警部门的同事把她的影像录入天眼系统了。”刘队道,“现在就看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公共监控探头下了。”

安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2007年,肖招娣杀死虐待她的养父母逃逸后,G省的警方就已经获得并保存了她的DNA和指纹证据。

2010年,Z省警方经过查证证明肖招娣是一系列连环谋杀案的主谋,也把她的DNA存档到了警方的数据库里。

两地警方都有她的备案资料,可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女人却硬是能从警方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么多年来一丁点儿马脚都没露过,甚至连近照都没留下一张。

这次肖招娣冒险掳走她的亲生父母,暴露了她的影像资料,看起来似乎落网指日可待……但天眼系统的AI人脸识别功能再强大,天眼监控探头也不可能覆盖每一个角落;以肖招娣成功潜藏十几年的警惕性和反侦查能力,安姐并不敢太乐观。

安姐最担心的是,肖招娣会来找季思情这个她血缘上的亲妹妹。

且不说小季会不会在得知真相后被惨烈的原生家庭现状影响到、产生心理问题,光是跟当了连环杀手的亲姐姐产生接触、乃至是更进一步产生同情心理,对小季的将来都极其不利。

唯一能够让安姐比较安心的是,正国从来不容许炒作连环杀手、更不容许任何人将反社会人员炒作成公众人物,肖招娣落网后,关于她的一切档案资料都会被严格保密,最多就是枪毙那天官方媒体出个通告。

对小季的负面影响,应该能降到最低。

几人闲话间,车队开到了东明区北郊,一路开进了老煤渣厂附近的烂尾别墅区。

刘队等人帮忙把设备搬进新的办公大楼——七部征用的查封酒店里,便被安姐带到地下一层停车场。

以七部目前这紧巴巴的人手,往后少不了请求市局刑侦支队配合行动;七部收容的“危险品”,警方当然也应该有知情权。

刘队半张着嘴盯着电脑屏幕上画壁墙人的介绍发了会儿呆,转脸看向安姐:“安科长,这个黄字零三的意思是……你们还有零一和零二?”

安姐爽快地道:“零一号和零二号在总办,你估计也没什么机会见着,我就不跟你细说了。”

刘队:“……”

安姐见刘队长一脸便秘,好笑地道:“刘队,你也不用好奇,那两件收容物都是无机物,属不属于生命体还说不准,科研所都还在研究呢,要说稀奇程度,那还是我们这次收容这个零三号最稀奇——你抓紧趁现在多看看,回头总部来人接收了,这个画壁墙人咱们估计也见不着了。”

“呃……咱们还能看看?”刘队顿时来劲儿了,旁边探头探脑的民警也一个个眼睛发亮。

警察叔叔们也是人,对于岚山农庄事件亲历者们口述的“墙人妖怪”,大伙儿其实也挺好奇的。

安姐一笑,操作了几个按钮。

总控台最上方的屏幕亮了起来,画面中,出现了一堵矗立在灯光下的人形青砖墙。

切割成人形的青砖墙墙体……跟安姐说的“稀奇”挺有些差距,警察叔叔们使劲儿看了几眼,又默默将视线投向安姐。

“就这?”刘队道,“稀奇?”

还不如小季那姑娘手上缠的纸人鬼稀罕呢!

“这么看看就行了,再稀奇一点可就不兴看了。”安姐淡定地道,“市局的法医不是对那位不幸逝世的受害者做过尸检了吗,那位值班服务员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疾病,是在无阻隔的情况下看过画壁墙人头部的画后猝死的。十七比一的死亡率,不至于为点好奇心这么去赌命。”

“……倒也是啊。”刘队脸色微变,“这么危险的东西还是赶紧送走吧,别搁这害到了人。”

另一边,东明区东郊,九龙山景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批游客先后开车返回市区,景区内的工作人员也开始了打扫工作。

一个皮肤黑黑,背着个黑色书包、穿着朴素的学生运动服、头发有点儿油腻的少年人骑着自行车从景区旁边的公路上经过,打扫的工作人员看见了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附近是有村子的,因为九龙山景区不收本地人门票的关系,村里的少年人时不时的也会过来玩。

少年人绕过景区,一路骑向离九龙山最近的关家村。

快骑进关家村的村道时,少年人忽然停下车,左右看了看,把自行车藏进路边草丛里,猫腰跑进了九龙山保护区中。

九龙山保护区很大,大部分地区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一般游客也不会乐意来爬这种没有台阶能走的山路。

少年人轻车熟路地山中攀爬,经过一些地方时,还会停下来观察路边的痕迹——他离开时特意摆的小石子、树枝之类的,确认在他离开期间有没有人来过这附近。

在山中绕行了会儿,天色慢慢黑尽了,少年人却没有取出手电筒、手机之类的工具照明,而是拿出了副户外旅行者常用的双筒夜视仪,戴到头上。

步行走了几公里路,少年人来到一处山洞前。

这个山洞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人工挖出来的;洞口很小,洞内也很浅,只勉强够一个人半蹲着站立。

少年人挪开山洞前的遮挡物,弯着膝盖钻进洞内,又伸手出来把遮挡物拉上、挡住洞口。

确认遮挡物不会透光出去,少年人才掏出手电筒,照亮不到两平米大的山洞。

“爸,妈,我回来了。”

少年人摘下假发,取下黏在鼻子上和喉结处的化妆泥,笑盈盈地对山洞内蜷缩着的两人道。

已经失踪了超过四十个小时的肖国勇、马春花夫妇,赫然就藏在这座山洞里。

只是……这两个人的状态显然不怎么好,嘴角、下巴、胸口、衣物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两人的四肢都有些别扭,像是都骨折了。

水米未进、奄奄一息的夫妇两个看到少年人……不,看到女人灯光下那张脸,都露出了怨毒、畏惧、后怕、憎恨等复杂情绪。

斜躺着的马春花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却没能说得出话……她的舌头已经和她丈夫一样,被女人切掉了。

女人心情很好,喜笑颜开地道:“我今天回去看到了一出热闹呢,二姑妈家、四姑妈家、还有二叔公家和大堂伯家,打着横幅抬着花圈去公安局给你们哭丧,我那个特别金贵的弟弟披麻戴孝的跪在公安局门口烧纸钱,要政府给你们俩一个交代,爸妈,咱们家的人都等不及要给你们俩办白事了。”

闭着眼睛装死的肖国勇猛然抬头,狠狠地瞪向女人。

“你们不信啊?真的啊,我干嘛撒谎。”

女人笑嘻嘻地说着,掏出手机打开颤音软件,找到肖家人发的“伸冤”小视频,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夫妻俩。

视频里,肖国勇和马春花两口子那个视之为命根、视之为养老保障的金贵儿子,脑袋上包着孝布,正朝着镜头大声哭丧,哭诉东明区公安局不作为、哭诉市政府草菅人命,恳求全国人民帮他过世的爹娘讨一个公道……

煽情的音乐和鬼哭狼嚎的哭丧声,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只怕要同情心泛滥地滴几颗眼泪,可落在被哭丧的两口子眼里到底是什么感觉……那恐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女人嫌小视频闹得慌,给夫妇俩展示一遍就关掉了,又高兴地道:“爸,妈,你们也算是赚到了,一般人活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妖怪,偏偏你俩就见到了,还能看到孝顺儿子提前哭丧,这辈子真没白活。”

“我这个女儿是没法帮你们俩哭丧的,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但你们俩的墓地好歹是我亲手挖的,挖了足足两个晚上呢,下葬的风水宝地也是我亲自来挑来的,这也算是我尽孝了吧?”

四肢骨折的两口子惊惧万分,哪怕已经被疼痛折磨得不剩多少力气,也都拼尽全力地挣扎起来。

马春花竭力抬头看向亲生女儿,“啊、啊”地张着嘴,滴泪横流,两只眼睛里尽是乞求。

女人看他们这副样子,却是越看越开心,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要怕啊,妈,我哪舍得让你们过世得太快啊,我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个地方,就是想让你们尽可能多活一些时间啊。”

马春花眼睛里的乞求,很快变成了怨恨,肖国勇更是愤怒不已,恨不得用眼睛把眼前这个早就该死的女人活生生杀死。

女人没有理睬肖国勇,只笑着与马春花对视:“你们收了人家两千块奶粉钱把二妹卖出去的时候,妈,我问过你,我说你们会不会把我也卖给别人家?妈你跟我说,不会的,我懂事听话别惹爸生气就行。”

“我拼命懂事听话了,三妹的尿布是我洗的,你坐月子的床单褥子也是我洗的,我恨不得变成全世界最听话的姑娘,好让爸妈不要把我卖去别人家。”

“可你一出月子,爸说了句家里吃闲饭的太多,你就把人贩子喊到家里来了。”

“妈,我那时候才发现,我远不如你听话,爸说要送走二妹的时候我还哭过,你一声不吭,好像二妹不是你生的一样……这个家里,最听话的其实是你,我根本就做不了那个最听话的。”

“你给爸当了一辈子的狗,我怎么跟你比啊?”

对生物学上的母亲说了这样一通话,女人这才看向她生物学上的父亲,很开心、很温柔地道:“爸,你别担心,我知道你很重视咱们家里唯一的儿子的,你们俩尽量多撑一会儿啊,我抓紧点把我们肖家最宝贵的男丁送下去陪你们一块儿上路。”

肖国勇满面惊愕,这个四肢尽断、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试图用已经不听使唤的四肢爬向女人,掐死这个一开始就不应该生下来的丧门星。

女人满脸笑容地欣赏了下她生物学上父亲的垂死挣扎,到男人挣扎不动了才施施然起身,钻出山洞。

接下来……女人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当初挖洞时转移分散到各处的泥巴石块弄回来一部分,将洞口填死,又耐心地从较远些的地方铲来带土层的植被,将洞口处的泥巴做好伪装。

到凌晨四点,重新伪装成少年人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返回市区。

马小娟这个身份的曝光废掉了她原来用的手机号和账户,不过幸好这种东西在D省的时候她多备了两套……在城区活动或许有危险,但住一下郊区的青年旅社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过这种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了。

女人很清楚,以警方的搜查力度和如今这四处遍布的天眼,自己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但……她不在乎。

最大的心愿已经了结,能不能再顺带把四弟也送走,女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执念——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她不能,二妹、三妹和四弟也不能。

在青年旅社睡了一天,到下午时起床,女人没像往日那样一醒来就为计划做准备,而是呆呆地坐在床沿不动。

“接下来……做点什么好呢?”

莫名其妙地跑了只妖怪出来,差点儿让她的计划落空,还好最后的结果没出现太大偏差;只是……完成了这最后的计划,她似乎也失去了继续做点儿什么的动力。

枯坐到天色渐渐变暗,腹中空空的女人才动了起来,戴了副眼镜简单做个伪装,出了青年旅社去找吃的。

在路边一家小面馆里坐下,点了份辣鸡粉,正等着师傅把粉端来时,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走进了面馆内。

这人的相貌颇有些俊美,气质儒雅斯文,衣着也很讲究,不像是会走进这种路边面馆的人,可他偏偏就走进来了。

进店后,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还径直走到女人这桌来,大大方方地在女人面前坐下。

“又一个人来吃粉呢,怎么也不叫我一声。”男人朝她熟稔地一笑,口吻很亲近,好像跟她很熟悉。

“你——”女人面露困惑。

“我叶正青啊。”男人无奈地道。

“啊,是你啊。”女人面露恍然,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关于面前这个朋友的记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