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省界张市,惠城区南郊,有一座新修的土地庙。
原来的老土地庙在解放前战乱之时被军阀炮火轰成了废墟,到新正国成立后老辈人惦记着重修本地的老庙,但无钱无人,便一直搁置了下来;到了两千年初,界张市成了省内外知名的旅游景区,才在文旅局主张下申请到了经费,把荒废了多年的土地庙重新盖了起来。
重修的土地庙要比旧时的老庙大得多,在半山腰上用一人多高的砖墙围出来个约莫二十来个平方的小平台,有个供人上香的香坛,香坛后面的神龛里供着个土地神像;平台左右两边摆着两排供游客休息歇脚的石墩子,还用青条石围出来个小花坛。
土地庙不设庙门,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参观游玩,有心人也能在山脚下买把香上来烧;文旅局的人只定期过来打扫下卫生、清理下香灰落叶便罢。
谁也不知道……这座小小的、只被本地文旅局当做近郊特色景点打造的土地庙,入住了个真正的土地。
二月二十五日,周六。
周末出游的游客在天擦黑的时候就走得差不多了,文旅局的工作人员准时六点种过来,清扫了下游客留下的垃圾,便拎着垃圾袋收工下班。
工作人员离开没多久,就有个披着黑斗篷、杵着拐杖的小老头从供着小巧土地神像的神龛里飘了出来。
那神龛只比常见的床头柜略大一些,谁也不知道这小老头是怎么挤在里面的……不过这小老头看上去却并无栖身狭窄处的窘迫,反倒是红光满面、双目炯炯有神,像是对自身处境颇为满意。
飘到积着一层香灰的香炉前深深吸了口气,小老头斗篷下干瘪的躯体肉眼可见饱满了几分,脸上神采俞盛。
“武陵公请了,妾身周游湘南一地,唯独你这处香火最盛。”
有清冷女声从庙外传来,本地土地神武陵公连忙转身朝向声音来处,拱手笑道:“可是罚恶司窦判当面?小老儿恭候多时。”
土地庙平台上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素衣长裙,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夹克衫牛仔裤,正是窦女领着小娟。
窦女微微颔首,清冷面孔上露出一丝浅笑:“如今各处土地山神香火皆不旺盛,多的连个下脚底都不得,此番借你地头与诸同僚会面,还望武陵公不要嫌弃我等吵闹。”
“不敢不敢,诸位地府阴曹亲至,小老儿只觉蓬荜生辉,荣幸得很。”武陵公红光满面地谦虚道。
旧时他那个老庙只有个灰扑扑的神龛,容他一个便觉窘迫,如今一朝醒来旧屋翻新,还有人时不时上山来洒扫上香,在一众山神土地之中,确实值得得意了。
窦女客套两句便没有多恭维,自行走到花坛边石墩上坐下,小娟默默跟过去,在窦女身侧站定。
窦女到了不久,又先后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鬼魅般现身平台。
先到的男人头上扎了个书生布巾,穿着身素色道袍,脚上踩着翘头软靴,见到窦女便笑盈盈地一抱拳:“顾某还以为赶了个头筹,没成想还是窦判先到。”
窦女起身行了个蹲身礼,口中道:“妾身也只比顾判早到半刻罢了。”
后到的女子挽着高鬓,身着拖地长裙,现身后打量了下先到场的两人,妩媚一笑:“哟,奴家明明是提前出发的,却还是来迟了?”
“不曾迟,离约定之时尚早。”窦女朝来人略略点头。
做书生打扮的顾判也笑着拱手:“多年不见,钟判风采更胜往日。”
钟判撩了下鬓间散发,妖妖娆娆地走到窦女旁边坐下,挤眉弄眼地道:“奴家听说察查司那个姓郭的小子栽在窦判手上了,可是真的?”
窦女神色不变,淡然地道:“郭判枉顾阳间律法,残害人命,为人间公门练气士所诛,妾身不过是刚巧在场罢了。”
钟判眉头一动,旁边顾判亦面色微变。
“妾身自剥魂魄削弱己身,好能早日苏醒以免误了地府重开的大事,钟判顾判想来也自有手段。”窦女语气依然平静,“两位醒来也应有数月,对如今人间情况该当有所了解,玄门即使没落了,这人间公门也不见得就无有手段制衡我等。”
“窦判所言甚是。”书生顾判苦笑道,“在下藏身深海,醒来便见海上有城阁一般的巨轮游弋,当真惊吓不小。”
钟判“哎呀”一声,掸了下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奴家从西面来,路上所见城池皆像是无边无际一般,如今的人间,确确不可小看。”
窦女略略点头,就不再与他两个多话。
另两个判官也晓得窦女性子清冷,凑到旁边去低声交谈。
到夜里八九点钟,山中忽来狂风,厚厚阴云将漫天繁星遮蔽。
狂风大作中,有一黑一白两个高瘦身影现身于这小小的半山腰土地庙内。
窦女、钟判、顾判皆起身,肃容朝来者拱身,异口同声道:“罚恶司窦女,赏善司钟林,阴律司顾生,参见阴帅。”
白无常谢必安一张惨白面孔上堆着笑容,朝三人点了下头,黑无常范无赦冷着一张黑脸,开口道:“怎地只有你三个,察查司郭判何在?”
窦女取出两块判官令,将原属于郭判那块残破令牌举起,道:“察查司郭判因罪伏诛,判官令已为妾身收回。”
黑无常范无赦皱眉盯着残破的令牌看了两眼,捏着手指掐算了下,怒道:“这姓郭的小儿怎地如此不靠谱!”
白无常谢必安冷笑道:“陆判对下过分纵容,生出事端是迟早的事。便是不为练气士所诛,将判官令毁损至此亦难辞其咎。”
范无赦板着脸摇摇头,冲窦女道:“地府重开在即,窦判可否将察查司令牌修复?府君醒来问令时,你我须不好交代。”
窦女闻言并无反应,旁边顾、钟二人倒是神色一动,皆往她看过来。
地府四司,各司的判官令是有数的,皆为一正二副三份令牌。
这小小一副判官令,来头却大得很,乃是上古时后土娘娘所赐,即便无人持有,亦有接通阴阳、罚恶断罪之能,说是先天级别的法宝也不为过。
末法大劫、地府闭门之时,四司各遣一副判持令于逗留阳间各自潜伏,为的就是大劫过后四令合一,以作事有万一时接通阴阳之用——万一大劫后天地间灵气不盛,阴阳两界来往不畅,就要靠这留存于人间的四面令牌沟通阴阳两界了。
如今黑白阴帅顺利苏醒,地府重开在即,倒是省了不少事,但如此重要的令牌中有一面毁损,也不是小事。
八爷范无赦让窦女修复令牌,虽然是一桩麻烦事,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在两位阴帅面前过了明路,谁修复了令牌,这令牌就归哪一司所有了。
四司判官一个萝卜一个坑,窦女要是不愿,顾判、钟判可是愿意得很。
窦女当然不会不愿,当场领命,让顾判、钟判两个皆面露遗憾……姓郭的那小子作死的时候他们怎么就不在旁边呢?要是在场,这面判官令的归属当有一番计较。
白无常谢必安面热心冷,黑无常范无赦面冷心热,两个阴帅都不大看得上察查司作风,见窦女领命,皆点头称善。
“窦判自去寻个法子将令牌修复,顾判钟判先随我兄弟二人行动,就近找处通幽灵眼,看看阴间如今是何等光景再说。”范无赦吩咐道。
顾、钟二人领命,范无赦又把土地神叫过来,让土地神领他们去离此处最近的灵眼。
灵眼便是一地灵脉,灵眼深处可通幽,跨过去便是亡域死境,亦称幽魂境、阴间。
只是如今灵气刚刚复苏,各地灵脉尚不稳定,谁也说不清从某个灵眼垮到了亡域死境会跑到哪处地界……跑到了某个鬼王地头还算轻的,运气差点,弄不好就撞到了上古时的凶物,那便是四司判官也落不着好。
不过如今黑白阴帅齐聚,又有两个判官助阵,倒也不怕遭遇意外了。
土地神武陵公恭恭敬敬为黑白阴帅并两个判官领路,窦女目送一行人飘忽远去,沉吟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部手机。
于是身处H省崆州市经开区招待所房间中、正跟艾娴商量回G省的季思情,就接到了窦女打来的电话。
“呃……我理解一下啊,窦女,你的意思是说,你希望能在短期内获得大量恶魂?”
季思情还没来得及为首次接到窦女主动打来的电话惊喜,就被窦女的要求给搞懵逼了。
“是。”电话那头,窦女歉意地道,“妾身亦知这番要求属实强人所难,但妾身确有要紧原因在身,需得恶魂才可,多多益善。”
窦女好歹也在人间活动了大半年有余,虽然总跟生人保持着适当距离,但对当代世情肯定是有所了解的。
现今的人间界,倒不是说恶魂已经无处可寻,但确实不多……至少相比起窦女所熟悉的人世间,颇为稀少。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除了极少数从根底上就坏了根的天生坏种,大部分普通人在基本的生存需求能够被保障的环境下,是不太容易对他人产生足以称之为恶的恶意、并敢于无视律法付诸实际行动的。
五百年前的古人能为了一斗米杀人,搁到现代,让人为了争夺十三斤大米去跟人争生论死,难度就有点儿高。
即便能找到身染罪孽之人,窦女也不愿因几个恶魂与人间公门对立,若能从明路得到解决方案,又何必背地里搞动作呢。
季思情脑门上滑下一滴冷汗。
窦女可是地府判官,她开口索要恶魂,约莫等于跟七部,或者说,跟特管局索要死刑犯,有借无还的那种。
正国倒是不缺死刑犯……去年一年,正国执行死刑的人数就不少。
但就这么把死刑犯交给窦女,也不是那么回事——私刑和明正典刑不是一回事,这可是涉及到正国国家律法尊严的严重问题,是不能儿戏的。
紧张地思索了会儿,季思情灵光一闪,忙道:“是只能用在正国国内找到的恶魂吗?还是全球范围都行?”
“季君是说,让妾身去神州之外寻?”窦女意外地回道。
“对对对!神州大地之外的恶魂也可以吗?”季思情追问道。
“可以的。”窦女道。
季思情松了口气,忙不迭道:“那你等等啊,我传份地图给你,全球犯罪率最高的地区我都给你标出来,你过去肯定不走空……”
折腾了会儿给窦女发了份标记得五颜六色的全球地图,季思情又好奇地打听起窦女索要恶魂的原因。
窦女并没有对代表人间公门的季思情有所隐瞒,爽快地把地府重开在即、她得赶紧把察查司郭判毁损的判官令修复完全以免被泰山府君追责的原因说了出来。
刚完成一桩祸水东引的季思情被震得不轻,倒吸一口冷气:“地府——要重开了?!”
“是,黑白无常两大阴帅与我两个四司同僚已入通幽境察看详情,若无意外,至多两个旬日,鬼门关便可重现人间了。”电话那头,窦女的反应与季思情截然不同,以一种松快的语气回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