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妾,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
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綥。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
【译文】
湖南巡抚某公,派遣一个州佐,往北京押送六十万两饷银。路上被大雨阻隔,耽误了路程,傍晚没有投宿的地方,看见远处有一座古庙,就到庙里住了一宿。天亮以后,看见押送的饷银,已经**然无存了。大吃了一惊,没有地方可以追究。回去报给了巡抚,巡抚认为这是骗人的假话,要用刑法处置州佐。等到问完跟着一起去的众衙役,并没有不同的供词。巡抚就责令那个州佐,仍然回到丢失银子的地方,查出头绪,捉拿盗贼。
州佐回到庙前,看见一个瞎子,相貌很古怪,自己戳着一块字牌说:“能知心事。”州佐就请求瞎子给他算一卦,瞎子说:“你是为了丢失饷银的事情。”他说:“是的。”就把丢失饷银的苦难说了一遍,瞎子向他要了一乘轿子说:“只要跟我去一趟,你就知道了。”州佐就雇了轿子抬他往前走,官员和衙役都跟在后边。瞎子说:“往东。”就往东走。瞎子说:“往北。”就往北行。总共走了五天,忽然看见一座城市,人烟很稠密。进了城门以后,雇前走了不一会儿,瞎子说:“停轿。”说完就下了轿子,用手往南一指说:“看见西向的高门楼,可以敲开大门,自己去问问。”说完一拱手就走了。
州佐按照瞎子的指教,果然看见一座西向的高门楼,就慢慢地进了大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一身汉朝人的穿着打扮,也不说他的姓名。州佐就把来此的目的讲了一遍,那个人说:“请你留下住几天,我该让你进见当事人。”就把他领了进去,叫他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每天按时给他送吃的。他闲暇无事,信步来到宅子后面,看见有个园亭,走进去了。古老的苍松遮天蔽日,绿油油的细草好像铺着毡子。转过几道游廊,绕过几座假山,看见一座高大的亭子,踏着台阶进去一看,只见墙上挂着几张人皮,都是五官俱全,散发着熏人的臭气。他不觉毛骨悚然,赶紧退了出来,跑回宿舍去了。自料一定要死在他乡,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因为想到进退都是徒劳,也就暂且听之任之。
第二天,那个穿戴汉朝衣冠的人,把他叫去说:“今天可以见到当事人了。”州佐一连应了好几声,那个人骑着一匹烈马,跑得很快,他跟在后边徒步往前奔跑。不一会儿,到了辕门,好像总督的官署,左右排着两行衙役,样手很威严,也很肃穆。那个人下了马,把他领进辕门,又过了一道重门,看见有个帝王打扮的人,头戴珠冠,身穿绣袍,面南坐在大殿上。州佐奔上前去,跪在地下拜见。王者问他:“你是湖南押送银子的官员吗?”州佐应了一声是。王者说:“六十万两银子全在这里,这么一点银子,你们的巡抚慷慨地送给我,也不是不可的。”州佐流着眼泪说:“给我的限期已经满了,回去必然杀头。我向巡抚汇报的时候,有什么凭证给自己申辩呢?”王者说:“这是不难的。”就交给他一封很大的书,说:“用这封信回复你们的巡抚,可以保你安全无恙。”又派了几名强壮的兵丁护送他。他吓得不敢出大气,也不敢分辨,接过书信就往回走。山川和道路,都不是来时所经历过的。
走出深山以后,护送的兵丁就回去了。他走了几天,回到了长沙,把自己的经历恭恭敬敬地报给了巡抚,巡抚认为更是骗人的假话,气冲冲地不容他分辩,就令衙役用绳子把他绑起来。他解开包袱,拿出书信送上去。巡抚拆开信封,还没有看完,脸色像灰土一般,急忙叫人解开他的绑绳,只是说:“丢了银子是小事,你暂且出去吧。”于是急忙通知手下的官员,设法补上六十万两银子押送去京。过了几天,巡抚得了疾病,很快就死了。
早些时候,巡抚睡在爱妾的屋里,醒过来才发现,爱妾的头发全部被人剪掉丢失了。衙门里的人全都感到惊异,谁也猜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原来州佐带回来的大信封里装的东西,就是爱妾丢失的头发。另外还附有一封书信,说:“你自从起家到作了巡抚,当了很大的大官。贪赃受贿,贪得无厌,数不胜数。前些天的六十万两银子,已经验收,存在库房里。你应该打开贪赃的钱口袋,补足六十万两的数量。解官是无罪的,不许横加谴责。从前剪掉你小老婆的头发,那是对你略示警告。如果再不遵从我的教令,早晚要砍掉你的脑袋。你小老婆的头发,附在信里还给你,以此作为凭证。”巡抚死了以后,家人才把书信的內容传出来。后来,属下的官员派人寻找王者居住的地方,都是悬崖峭壁和万丈深渊。根本没有道路。
异史氏说:“用剪人头发的办法来警告那种贪婪的家伙,也是件大快人心的怪事。但是世外桃源的仙人,是不会从事抢劫的。即使是剑客集中的地方,又怎能会有城郭和官署呢?唉卜,王者是个什么神仙呢?假如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恐怕天下到那里告状的人,会络绎不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