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

“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蹇,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贯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译文】

五月初五端午节,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游戏:砍开山段大木头,挖空了心子当龙,画了鳞甲,装饰得金碧辉煌,上面是雕龙画凤的屋脊,红色的栏杆,船帆和旗帜都是锦绣做成的,船尾做成龙尾,翘起一丈多高,用布匹作绳子,吊着一块木板,板上坐着一个童子,竖蜻蜒,翻跟斗,作出种种精巧的游戏,板子下面挨着江水,摇摇欲坠,很惊险。所以在购买这种童子的时候,先给他父母很多金钱,预先给以调理训练,如果掉进水里淹死,决不后悔。苏州是在木板上载着一位漂亮的妓女,比别的地方不一样。

镇江有个姓蒋的童子,名叫阿端,刚到七岁,就身轻如燕,会作出许多奇巧的动作,没有人比得过他,所以声价越来越高,直到十六岁,还在使用他。一次,船到金山的下边,他掉进水里淹死了,蒋老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能悲哀地哭喊罢了。阿端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有两个人领他往前走,他看见水中另有了个新天地。回头一看,只见流动的波涛围在四周,陡峭高耸士好像墙壁一般。往前走了不一会儿,进了一座宫殿,看见一个人,戴着头盔坐在殿上。领他的两个人说:“这是龙窝君。”就让他跪下朝拜。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按照阿端的技巧,可以把他编进柳条部。”就把他领到一个地方,宽阔的宫殿,围成一个四合院。走上东廊的时候,有许多少年出来和他见面,大抵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接着来了一个老太太,大家都称她解姥姥。

解姥姥坐下以后,就叫他表演技巧。表演完了,便教他“钱塘飞霆”的舞蹈,用“洞庭和风”的乐曲伴奏。只听锣鼓齐鸣,许多院子里都响了起来,教完以后,别的院子里也都无声无息了。解姥姥怕他不能身上学得很熟练,又独自一个人,絮絮切叼地给他拨弄舞姿,但是阿端学过几遍就很熟练了。解姥姥高兴她说:“得到这个孩子,不比晚霞差呀。”

第二天,龙窝君审察各部的成绩,各部都在龙宫里集合。首先审察夜叉部,夜叉部都带着鬼脸,穿着鱼服,敲着的大锣,圆周约有四尺左右,擂着的大鼓,大约四个人才能抱过来,声音好像很大的霹雳,捶打敲击的噪音响成一片,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夜叉们跳起舞蹈,只见汹涌的波涛,横流于空际,时而落下一戒星光,掉在地上就消失了。龙窝君急忙叫他们停下,命令乳莺部进来表演。乳莺部都是二八佳人,笙乐细吹细奏,霎时清风习习,波声俱寂,清水逐渐凝集,好像一个水晶世界,上下通明。审察完毕以后,全都退下去,站在西廊的台阶底下。其次审察燕子部,燕子部都是披垂头发的少女,其中有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拂袖低头,跳起了散花舞。随着她的翩翩起舞,在衣襟、衣袖以及鞋袜之河,都撒出一些五彩缤纷的花朵,随风飘扬,飞了满院子。跳完以后,跟着她的燕子部也站在西廊的台阶底下。

阿端站在旁边,斜着眼睛看着她,心里很爱慕,打听同部的人,知道她就是晚霞。不一会儿,招呼柳条部。龙窝君特意要考核阿端的技艺,阿端站在队伍的前面跳舞,他能随着唱腔表演喜怒哀乐,一仰一俯完全合乎节拍。龙窝君赞赏他的聪明,赏给他一条绣着五彩花纹的百褶套裤,一顶带有鱼须的束发金冠,冠上镶着夜明珠。他拜谢了龙窝君的赏赐之后,下了殿堂,也赶到西廊的台阶底下,各守各的队伍。他在人群里远远地注视着晚霞,晚霞也在远远的地方,不错眼地望着他。过了不一会儿,他进进退退地出现在柳条部的北面,晚霞也逐渐出现在燕子部的南面,相距只有几步远,因为法纪森严,不敢乱了部位,只能互相看望着,心驰神往而已。

随后就审察蛱蝶部,童男童女都双双起舞,身材的长短,年龄的大小,服色的黄白,都选取相同的搭对儿。几个部都审察完了以后,一个挨一个地退了出去。柳条部跟在燕子部的后面,阿端急速跑在柳条部的前边,晚霞却磨磨蹭蹭地跟在燕子部的后边。她回头看见了阿端,故意扔掉了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拣起来藏进袖筒里。阿端回去以后,专注地思念,想出了相思病,突然之间,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解姥姥就给他送来一些佳肴美味,一天看望三四回,殷切地抚摩着,可是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解姥姥很忧虑,没有办法可想,就对他说:“吴江王的寿诞眼看就要到了,这可怎公办呢?”

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童子,坐在**和他说话,自我自绍说:“我是属于蛱蝶部的。”然后不慌不忙地问他:“你的病是不是为的晚霞呀?”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童子笑着说:“晚霞也像你一样。”他神情凄惨地坐起采,请求童子给想个办法。童子问他:“你还能走路吗?”他说:“勉强还能自己走几步。”童子把他拉出来,推开南面的一道门,拐弯往西走,又过了两道门,看见几十亩荷花,都生在平地上,荷叶如同席子那么大,荷花大得像个伞盖,落下来的花辦儿堆在花梗的下面,足有一尺多厚。童子把他领进荷花丛中,说:“你暂且坐在这里等着。”说完就走了。时间不长,一个美人拨开荷花走了进来,原来是晚霞。二人一见面,又惊又喜,各自陈述相思的痛苦,也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就用石头压住荷叶的一侧,把两个人完全遮蔽起来,又摊匀了花辦儿垫在下面,愉快地和她亲亲热热地搂抱在一起。随后又约定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在这里等候,这才分手各自回去。他回去以后,病很快就好了。从此以后,两个人每天都在荷花丛里相会。

过了几天,两个人跟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拜寿。拜寿完了以后,几个人部全都回来了,单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龙宫里教舞蹈。好几个月,没有一点消息,他心情惆怅,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惟有解姥姥一个人,每天往来于吴江府,他便借口晚霞是他表妹,求解姥姥把他带去,希望能够见一面。解姥姥把他带去以后,他留在吴江府的门外好几天,因为宫禁森严,晚霞想尽了办法也出不来,他就心情郁闷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多月,痴心地想着,真是想得要死。

一天,解姥姥进了他的屋子,很悲痛地说:“可惜呀!晚霞投江自尽了!”他大吃一惊,哭得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就摔毁了束发金冠,撕坏了五彩花纹的套裤,揣起金子和夜明珠,出了龙宫,想要跟着晚霞一道死去。只见江水好像墙壁一样,用脑袋使劲往里撞也撞不进去,考虑再回去,又怕龙窝君追问束发金冠和五彩绣裤的事情,罪过更会加重,心里毫无办法,情况又非常紧急,汗水顺着脊梁一直流到脚跟。忽然看见墙下有一棵大树,他便像猴子似的爬上去,逐渐爬到树梢上,猛力往下面跳,幸而没有湿了衣裳,竟然已经浮在水面上。无意中,恍惚看见了人间,于是就随波逐流地往前游去。不一会儿,爬到岸上,在江边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老母,就搭船回奔家乡。

到达家乡以后,看看四处的房舍,忽然感到好像隔了一世。犹犹豫豫地进了家门,忽听窗户里边有个女子说:“你儿子回来了。”声音很像晚霞。不一会儿,那个女子和母亲一起迎了出来,果然是晚霞。这个时候,两个人的高兴完全超过了悲痛,但是老太太却是悲痛、怀疑、惊讶、喜悦,样样都表现出来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府的时候,觉得肚子里震动,因为龙宫里法禁森严,害怕早晚生了孩子,会横遭毒打,又见不到阿端,所以只想求死,就偷偷地跳进江水里。身子被江水漂起来,在波涛中忽上忽下地往下漂流,有一艘外地的大船把她救了上来,就询问她的家乡住处。她从前是苏州的名妓,被水淹死以后没有捞到尸体。自己一想,不能再去投奔妓院,就说:“镇江有个姓蒋的,是我的女婿。”客人就替她租子一只小船,把她送到家里。

蒋母怀疑她认为错了人家,她自己说是没有认错,就把以往的详情告诉了蒋母。老太太看她风度翩翩,长得很漂亮,很喜爱她,却忧虑她的年龄太小,必定不是一个肯于终身守寡的人。可是晚霞很孝顺,也很谨慎,看见家里很穷,就脱下珍贵的妆饰,卖了几万金。老太太看她意志坚定,没有外心,心里很高兴。但是因为没有儿子,恐怕一旦生了孩子,亲戚邻居不会相信那是蒋家的骨血小所以要和晚霞商量一个对策。晚霞说:“母亲只要得到一个真孙子就好了,何必要求别人知情呢。”老太太也就安心了。现在恰好阿端回到家中,晚霞真是抑制不了自己的高兴。老太大也怀疑儿子没死,偷偷地挖开儿子的坟墓,看见骸骨一块也没少,因此就指着骸骨询问儿子。阿端这才恍然大悟,但是害怕晚霞嫌他不是活人,就嘱咐母亲不要再说了。母亲点头应允。于是就告诉周乡,说当初捞到的不是儿子的尸体。但却始终担心他们不能生孩子。过了不久,竟然生了一个男孩子,抱起来看看,和常见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这才高兴了。

久而久之,晚霞逐渐发觉阿端不是活人,就说:“怎不早说呢?凡是鬼物,只要穿上龙宫的衣服,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凝固了,和活人没有什么两样。若能得到龙宫里的龙角胶,可以把骨节连接起来,重新长肌肉和皮肤,可惜没有早旱买一点。”

阿端出卖他的夜明珠,有一个西域商人,花了百万买去了,家境从此变得很富。赶上母亲的寿诞,夫妻二人轻歌曼舞,举杯祝寿,有人就把消息传进了王府。王爷想要强夺晚霞,阿端害怕了,就去见王爷,自己陈述说:“我们夫妻二人都是鬼物。”王爷察看他没有影子,信了他的话,也就没有强夺。只是派了一些宫女,住在别的院子里,叫晚霞传授舞技。晚霞用龟尿毁了自己的容貌,然后才去见王爷。教了三个月,终于没有传完她的技巧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