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啟道了一声谢,穿好衣服要走时忽的转身看向南箕,顿了又顿后问他“你愿意做第二个叶清弦吗?”
南箕眉间微紧,不解的看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有一天,你重新回归孤独,尘世之间无所依靠,江湖流浪也没有尽头,你会像他那样,一个人拼了命,想着法的活下去吗?”
南箕想也不想的反问他“你会吗?”
“我会!”景啟一脸正色道“即便没了你,我也会坚强的活下去。”
南箕笑了,笑的哂然,他毫不留情的戳破了景啟的谎言“没了我,你是不会活下去的。”
如果他真的可以安心活着,为何要称那十三年为梦魇!
景啟没有放弃,坚持不懈的问他“你会不会?”
会不会!
会不会像叶清弦一样坚强的活着!
南箕沉默许久,忽的问他“知道战场上的幸存者为什么总是哭吗?”
南箕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一个人失去他仅有的一切后,往后每一天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景啟像是魔怔了似的,丝毫不听他说了什么,一味的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会不会?阿箕,你会不会活下去?”
南箕叹了一声,妥协似的垂了眸“若没有遇到你,我一定会。”
景啟又何尝不是。
只可惜,命盘无法回转,两人在遇到的那一瞬间,有了盔甲也有了软肋,这一辈子谁也没法再想以前那样,心安理得的在这尘世独活下去。
曾经硬抗下的孤独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致命的毒,两人饮了十三年,早就毒入骨髓了。
“可我想你活。”
阳光透过云层落下,将阴暗一扫而空,整个天地豁然明亮,连带着聒噪的知了声都让人听着悦耳许多,景啟站在门口,半幅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半幅身子还被阴影所笼。
目光追随着流云,从墙头上跳跃出去,景啟留恋的看着天边被阳光洗得发亮的山峦和被清风舒卷的云,他喃喃道“能答应我吗?”
景啟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答复,放弃了似的走了出去。
南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沉默半晌,内心的复杂在他离开时倏地喧嚣起来,他看着空****的门外,只觉心里某一处在这一刻也空了。
风涌入屋内,将画从桌上卷起,画在风中起落,眼看就要被卷出窗去,双锋挝猛地冲出袖子,在画飞离窗子的那一刻追上了它。
画没丢,有些皱,左上角被戳出了一个洞。
南箕将画卷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入暗格中,用一把锁将它藏了起来。
靖王从户部回来后直接去了萧王府,景啟正闷头坐在树下垂钓,肉眼可见的心情不佳,见人来了也不说话,拿袖子擦了身边的石头,示意他坐下。
靖王看着他持竿钓鱼,目光有些奇怪“钓了几块石头?”
“一上午了,一块也没.......”景啟这才发现自己的鱼钩甩到了池子里的假山上,钩上的鱼饵都叫一群蚂蚁给分食了。
景啟挂了新鱼饵,将竿重新甩了出去“查清楚了吗?”
“祖上三代都查清楚了!”
靖王看着垂在水中的鱼钩,轻叹了一声“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往日是咱们看轻了他。”
“我早跟你说过他不是普通的小倌,叶白秋是他谁啊?”景啟鼻尖耸了耸,把竿踩在了脚下,向靖王伸了手“别藏了,我都闻着味了!”
“叶白秋是他父亲。”靖王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裹来,他不舍得都给景啟,把包裹里的东西一分两份,自己留了一半“属狗的吧你!”
靖王偷摸藏得是一盘小酥饼,总共没几块,他还私留了一半,景啟丢了一块到嘴里,吃的香时还不忘嫌弃靖王“就这仨瓜俩枣还对劈,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靖王没跟他一同计较,把油纸包裹里的酥饼碎渣丢去了水中,想借此引来一些吃食的鱼“他本不叫叶清弦,他叫叶永欢,是曾经太医令候补叶白秋独子,也是太医叶鸿的独孙。”
景啟一怔,不可置信道“叶鸿?是那个传说中的圣医叶鸿?”
对于叶白秋景啟没什么印象,但叶鸿这个名字倒是如雷贯耳,而且不止他记得清楚,全天下的人怕是没谁不知道神医叶鸿的。
叶鸿是落魄的寒门子弟,因喜欢医术,先是拜了乡医为师,后来又被引荐来皇都城的药房学医,机缘巧合下入了宫做太医,他虽入朝为官,但却没有忘本,他会借着休浴的时间去民间行医救人,也会在逢年过节散金施粥。
他这个人仁义大度,最厌恶勾心斗角,在当上太医令后没多久便厌弃了宫中的尔虞我诈,辞了官去了民间,成了四处云游的游医。
景啟南征北战,除了界碑,见过最多的就是赞颂叶鸿仁医天下的功德碑,真没想圣医一辈子为国为民,最后竟然连自己唯一的孙儿都庇护不了。
靖王叹道“当我知道他是叶鸿的后人时表情同你一样,若非户部有我的亲信,他又发誓没查错,这种事情谁敢相信。”
景啟咬了一口酥饼,问道“我记得叶老前辈是因年纪大了,死在了还乡的路上,当时二哥痛心疾首,不但赐了黄金木做棺木,还给他们家赐金赐地,极为厚待,叶家后来到底做了什么,怎地惹了诛族的大祸?”
靖王“有一年大疫爆发,叶永欢的父亲,也就是叶白秋,他去治疫,结果不慎沾染疫毒,他不服医治,也拒绝隔离,打伤了同僚,偷了官家的钱和马偷跑回了皇都城,要知道那疫毒厉害,一人可传染百人千人,一旦让他入城,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大局,不得已将他射杀城外。”
靖王叹了一声,捏着碎饼屑说“为此叶家便怨恨上了二哥,不但在背地里辱骂二哥,还散播一些不堪的谣言,闹得满城风雨,二哥是天子,岂能容忍,一怒之下诛了叶家三族,不但如此,叶家旁系女眷一律贬为娼妓,有功男子酌情处理,或杀或流放。”
靖王说“二哥当初应当是想保住叶家最后一丝血脉的,因为叶家有块免死金牌,叶永欢是叶家唯一的后人,叶家没道理不保他,而且二哥后来还无意说过,若是叶家保全的是叶永欢,那便下旨命叶永欢流放边关。”
流放听起来挺吓人,其实是可以授命回皇都的,二哥当时虽然动了大气,但还是念及叶家有功,法外施恩了。
“但就在抄家归档之时,叶永欢流放的事情出了岔子。”靖王道“登记时有人把他和丫鬟的名字写反了,那小丫鬟是叶永欢的母亲从山里捡回来的,不知姓名,又聋哑残疾,叶永欢的母亲好心收留,给了她本家的姓,赐了清弦这个名,因书写的一时失误,丫鬟代替少爷去了流放之地,而真正的少爷被人当成了丫鬟卖进了南巷子。”
景啟越听越觉得不对,紧眉问道“写错名也就罢了,卖进南巷子的是男是女他们竟也不知道吗?而且如果当时错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发现叶清弦身份有异,户部更是没有深查?”
“虽然确实疑点重重,但是十四,你常年带兵打仗,没在皇都城常待过,更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不晓得这京都的官有多让人可恨。”
即便是份内之事,没有好处绝不多事,见风使舵,滥竽充数的更是比比皆是。
“百姓纳税交粮,结果喂了一群硕鼠蝗虫。”靖王道“叶清弦,不对,应当是叶永欢才是,他的身份虽然明了,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他的后宫可以充实,但绝不容男子入内,叶永欢可以不死,但必须远离皇都城。”
景啟看着鱼儿围着鱼钩打转,沉默半晌道“若他们俩是真心相爱呢?”
靖王沉默片刻,忽的问他“爱敌得过流言和世俗吗?”
景啟没有说话,兄弟俩就这么沉默的坐着,直到鱼饵被水泡的散开来,靖王道“我知你欣赏他,有机会好好劝劝他,只要他放手,我愿意帮他离开皇都城。”
景啟不吭声,挂好了鱼饵将竿重新甩了出去,靖王想了想道“我在南方有套宅子,旁人不知道,里面有专人打理,还有一些银两,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景啟还是不说话,晃着他的鱼饵,引了一些小鱼过来,靖王又道“我忘了,他的爷爷死在南方,父亲也因为南方大疫去世,去了南方怕他会多想,不如还是让他自己选吧!不管他想去哪儿,我都会给他一大笔钱,不会让他身无分文,流浪街头的。”
景啟心中快速划过一丝异样,他转眸看向靖王,问道“叶永欢的父亲和爷爷都死在南方?”
靖王点头“一个是云游时疲劳过度,一个是因沾染上了疫毒。”
景啟又问“叶鸿到底是死在云游的路上,还是在行医救人时去世的?”
“户部上记录的是死在云游的路上。”靖王道“不过上面也有记录,说仵作验尸时曾查出叶鸿身上多处淤青,肋骨也断了一根,怀疑是摔伤,叶鸿一生为民,即便在晚年也要亲自上山采药,估计是在采药时摔的。”
快了...快了...有什么东西就要出来了!
景啟按捺住心里的涌动,问道“那叶白秋有没有研制过治疗疫毒的方子?”
靖王道“叶白秋对时疫很有研究,曾凭一己之力解决了两次时疫,去南方治疫前他曾说过,不到一月必出良方,二哥对他也是抱有很大的期望,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然那场大疫也不至于会死那么多的人。”
景啟问“后来时疫是怎么结束的?”
靖王想了想道“自然是别的太医研究出了针对时疫的方子,”
“是宫里的太医吗?”
“当然了,他们与叶白秋同去的南方。”靖王看着一条大鱼围着鱼饵打转,就是不咬勾,郁闷的直揣着袖子“那几位太医出身名门却资质平庸,当初派他们去时还有些不情愿,没想到竟是个奇才,咬了咬了!快收竿!”
景啟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将竿塞到了靖王手里,在靖王一脸疑惑中拔腿就跑“哥你钓了鱼就先回吧!我还有事!”
那鱼约有成年男子的胳膊长,一甩尾险些把竿拽了过去,靖王慌忙一把拉住,鱼拼命挣扎,甩了他一脸水花,靖王拽着竿对那人喊道“你有什么事啊你!先帮我把鱼拉”
靖王脚下一滑被鱼拽入水中。
“呸!”靖王被灌了一嘴的腥水,他一手抱着河边的石头,一手抱着大鱼,大鱼死命的挣扎,蒲扇大的尾巴结结实实的扇在靖王脸上,水里沸腾的像是开了锅。
靖王抱着那不断挣扎的大鱼,在水花四溅中对那头也不回的人怒道“你个兔崽子!”
靖王修身礼佛三十多年,半生以礼待人,连个蚂蚁都不曾踩死的人,头一次破了戒,骂了人。
柳宅
烈日如荼,树上蝉鸣振耳发聩,屋中放了不少冰,但还是热的让人难以忍受,柳长青坐在窗下合账,有些烦躁的拨动着算盘,汗珠顺着脸暇滚落,打湿了账簿,柳长青热的实在坐不住,隔着窗子唤了声阿四。
“准备好了吗?我要沐浴。”
阿四在窗外道一句早就准备好了,柳长青将算盘一放,合了账本便要去沐浴,刚出门就见阿四笑着迎来,吞吞吐吐,目光似有不对。
“少东家,滇副将......”
“他又来了?”柳长青脚下一步也不停,目标明确的向澡池走去“好生劝着让他走,若是不走也不要硬轰他,不理他就是了。”
阿四有些不忍“外面太阳这么大,万一把人晒坏了”
柳长青转眸看他,眸中的冷激的他一哆嗦,他看着人冷笑道“他怎么样你倒是很心疼。”
阿四吓得头也不敢抬,只说不敢,柳长青冷然道“我们的事何曾要别人插手过,你这么殷勤,可是收了他的好处?”
“小的可没受过滇副将的好处,请少东家明察!”
那滇副将官职不低,却穷的叮当响,他就是想要好处,滇副将也没钱给啊!
“那就闭嘴!我们的事你少管!”
柳长青甩手关上了门,阿四险些被门夹断了鼻子,他摇头离开,看着在高温下有些扭曲的花圃,叹道一声走开了。
有道是夫妻吵架狗都嫌,这档子事他还是少管为妙。
景啟不敢骑马招摇,换了一身朴素的常服,转了暗巷来到了柳宅,刚出巷子口就看一黑皮大汉柱子似的杵在宅院门口,景啟扫了一眼,只当是宅院里的下人犯了错被主子在门外罚站,他没有多想便走了过去,对那黑皮道“兄弟,这宅子的少东家没出门吧?”
黑皮转过头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那张黑黝黝的脸是那么的熟悉,景啟与他对视半天,愣是没认出来,直到黑皮开口说话。
“将军你找寒江啊!”
景啟心里轰的一下炸开来“滇穹!”
滇穹顶着一张黑的有些反光的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牙齿越白,显得皮肤越黑,皮肤越黑,显得牙齿越白。
一黑一白闪的景啟眼睛疼。
景啟看着那张黑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言语,好不容易开了口,脱口便道“你是去挖煤了吗?”
这黑的也太彻底了吧!不止脸,脖子,手,但凡是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都跟染了墨一样。
见滇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景啟多少也猜出点原因“柳长青让你在这站着的?”
“没有没有!”滇穹生怕景啟误会,忙道“是我自己赖着不走,寒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寒江待我很好。”
“....”景啟“你先照照镜子吧!”
但凡这少东家能心软一下,滇穹这色都不至于黑的这么匀称。
景啟亲自来了,门子不敢拦人,开了门让两人进去,阿四引着两人往里走,屋里放了冰,又靠近水塘,一进屋便感到一股沁凉。
景啟喝着茶吃着点心,自在的跟在自儿家似的,再看滇穹,茶水不喝,点心不吃,小黑脸向外,眼巴巴的看着。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景啟恨铁不成钢道“你也不看看你被他折腾成什么样了,还眼巴巴的等着。”
景啟端杯嘬了一口茶,打趣道“我若是再晚来这么几天,你也别叫滇穹了,改名叫滇黑多好。”
双燕绝绝的名号自此也改为黒燕绝绝,听着比以往更加霸气。
滇穹想还嘴,但景啟说的句句属实,一点破绽都没有,憋屈了半天才嘟囔了一句“你早晚也是要成家的,万一娶了个蛮横不讲道理的,说不定还不如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