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将军,但不是什么仗都能打。”南箕起身去窗边,衣袖倏地从景啟指间抽去,景啟在夜色中尝到了孤独,指尖更是摸到了残冬遗落般的冷。
景啟“你要自己面对尧光族?我不同意!要是你打算杀回去,必须得带上我!”
“从天陵宫出来再杀回去,这可是冲这族长之位去的,我没打算做尧光族的族长,这趟回程,轻易不能走。”
南箕为他盖上了被子,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让景啟瞬间安心下来。
南箕说“睡吧!在你没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景啟闭上眼睛,困意随着黑暗卷席而来,不过片刻便匀了气息。
南箕隔着夜色看他,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弯下腰来,再次触碰那梦一般的美好,景啟这一次没有反抗,在他的吻下乖巧顺从,难得的听话。
南箕恋恋不舍的轻啄他有些发烫的唇角,抱起骨函起身走入夜色之中。
他的母亲送了他一份大礼,他也要会赠一份礼与她才是。
那一箭射的凶险,只差一寸便贯穿心脏,军医配了药,日日守在景啟身边,他的烧也是起了退,退了起,反复无常,山丹请了不少郎中,但景啟的烧就是没法完全退下,好几次他烧的说了胡话,吓得南箕夜里做了噩梦,他半夜惊醒直奔景啟身边,探他仍有鼻息时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有所缓和。
这一箭让景啟硬生生的在**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烧彻底退了,神思也清明一些,南箕心情颇好,端着碗喂他吃药时山丹进了门来,景啟见他表情不对,便问他怎么了,山丹脸色凝重的拿出一封被鲜血浸透的密件。
“将军,竖沙的天,变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肮脏昏暗的牢房中男人蓬头垢面,趴在牢门上嘶声喊叫,牢头被他吵得心烦,抓了一把花生壳砸了过去“再吵吵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放肆!”男人被砸了一脸,虽然不疼,但屈辱感极强,他怒凸着双眼将乱发拨到脑后,露出了脏兮兮的脸“我是天可汗!天可汗!你敢这么对我!”
“天可汗?”牢头讽刺一笑,舀起一瓢水朝那脸泼了过去“醒醒吧你!天可汗何等尊贵,此刻就算不是高坐金殿处朝政,也该与大臣们聊民生社稷,你说你是天可汗?哈!笑掉老子的大牙!”
那水是用来擦桌子刷地的,不知从哪儿打来,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又脏又丑,冷不丁的泼了过来,灌了男人一嘴,男人捂着喉咙在一旁呕吐起来,他多日不曾进食,这会子吐得全是酸水。
牢房里本就气味混杂,他这一吐,空气中弥漫着难闻刺鼻的酸腐气味,牢头嫌弃的甩袖出去,骂骂咧咧恨他不死。
男人痛苦干呕,酸水顺着鼻子往外流,他越吐越痛苦,恨不得将整个胃吐出来。
“来!喝一点。”
隔壁牢房递过来一只缺了口的碗,牢房昏暗,男人看不清碗里有什么,他挣扎着一把夺了过来,囫囵喝了,喝完才发现是一碗净水。
“吃点吧!是干净的。”
那人又从栅栏里送了一小块硬馒头,男人这会子也不嫌弃了,抢过来就吃,那馒头虽然硬了,但好歹没有发霉泛馊,男人吃的很是珍惜,掉在衣服上的馒头沫都一点一星的捡起来吃掉。
男人咽下最后一口硬馒头,感激的对坐在黑暗中的人说“你救了我的命,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隔壁牢房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黑暗中的人说“不用了,你是没有机会的。”
男人怒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很明白,这牢房将是您最后的归宿。”黑暗中的人说“尊敬的陛下。”
男人就是景啟一手扶持上位的天可汗,曾经的大王爷。
大王爷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扒拉着栅栏往里面看,牢房里昏暗无光,他只勉强瞧见黑暗的墙角坐着人,至于那人的模样,几乎完全隐匿在黑暗中。
大王爷细看几眼,疑惑的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乌乐?乌乐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了自嘲的轻笑,大王爷立刻肯定了他的身份,嚷道“乌乐!你就是乌乐!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记得!”
乌乐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他道“能让陛下记得,是草民的荣幸。”
话未说完那只缺了口的碗被大王爷丢了过来,碗从乌乐耳边穿过,啪的一下撞在墙上,碎片迸溅,划破了乌乐的脖子,鲜血顺着伤口留下,浸湿他的衣领。
乌乐没有擦也没有惊慌,依旧端坐墙角,即便牢房昏暗,大王爷也能感觉得到乌乐那清冷且透着怜悯的目光。
“乌乐!”
大王爷怒道“当初若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走到如今的地步,更不可能被十一怨恨,若不是你,他即便夺了帝位,也不可能将我关在这腌臜的地方,是你!一定都是你的错!”
大王爷大力摇晃着栅栏,一双血眸怒凸着,若是两人之前没有这层栅栏,这会子乌乐怕是早就被他生吞活剥了。
“是你在老将军面前献计,让红格尔不得不嫁与我,你明着为我出谋划策,其实是想借着红格尔抬嘉木巴的身份!红格尔成为我的王妃,嘉木巴是她亲弟弟,只要她为王妃一天,嘉木巴便能以我为靠山,与六公子伊拉了塔争家产,夺兵符!”
“你知道那一仗十一会惨败,为了保住嘉木巴的身份,你不惜动用宫中暗旗,改变圣旨,让嘉木巴从边关调回来,正因为这一步你露了马脚,我才有察觉你的真正意图。”
大王爷怒道“若不是发现了你的企图,我还以为你是真心要助我称帝,你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嘉木巴,为了能够让他继承镇国将军之位,为了他有足够的力量与六公子对抗。乌乐!若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会娶红格尔!要是我没娶红格尔,我又怎么可能会成为阶下囚!”
他看着小十一长大,他知道这位弟弟有多心软,就算小十一前来夺帝,最多也只会将他关在旧府,虽然禁足终生,但吃穿用度是没有问题的,哪儿里像现在,被关入狱,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相比大王爷的怒吼,乌乐冷静非常“陛下,成王败寇,这是宿命,帝王家的宿命。”
“就算是败了,老子也可以永世思过闭门不出,再不济也可以像个平民一样的活着,这牢笼绝对不该是我来的地方!害我到如此地步的是你乌乐!”
大王爷刚刚摔了碗,这会子手里没什么东西能够让他扔着出气了,他愤怒的抓着稻草向乌乐扔过去,边扔边对他骂,乌乐无动于衷的坐在墙角,看着他疯了一样的怒骂,稻草落在他身上,但却不显狼狈,反而更衬得他坐姿端正,沉着冷静。
乌乐劝道“你我皆是笼中人,陛下与其紧抓着我不放,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在这大牢里过的舒坦些。”
“我现在看着你就觉得很舒坦。”
大王爷靠着霉迹斑斑的墙喘粗气,对乌乐嘲讽道“纵使你心机过人,可又能怎么样!十一恨我,但更恨你!我是娶了他的心上人,而一切阴谋皆出与你,十一不会放过你的,嘉木巴更不会!他只当你害死了他的亲姐姐,十一是狼,嘉木巴便是恶狗,他们俩人都恨你,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王爷嚣张的笑道“我要等着,等着你得报应的那一天!我要看看你的死相有多凄惨,你过的越是不如意,我越是痛快!就算不离开这鬼地方,也值了!”
“吵吵什么呢!”牢头率先冲了过来,厉声喝道“大人物来了,你他娘的给老子消停一会!”
大王爷一骨碌坐起身来“是十一...不!是天可汗来了吗?是天可汗吗?”
牢头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说话,因为那位大人物已经来到了跟前。
大王爷扒拉着栅栏,拼了命的将脑袋往外挤“十一!十一!是你吗....我..我是”
铁鞋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哀求声,大王爷顺着那乌金锃亮的铁靴往上看,只瞧那人穿着黑铁银边的盔甲,胸口微凸着一狰狞兽首,肩膀两边各有一只锋利铁爪,头盔上的红缨被血染得鲜红,腰间的宽刀透着生铁的冷。
大王爷被盔甲上的血迹吓得一哆嗦,见了鬼似的往墙角缩去,这身盔甲他不可能忘记,它闯破了宫门,屠杀了殿前所有侍卫,被血浇灌的鲜红,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它是他永远忘不掉的噩梦。
男人声音低沉“开门!”
牢头不敢啰嗦,颤着手将牢门打开,男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目光阴鸷沉重,牢头很有眼力的拿来了蜡烛,烛火驱散屋内的黑暗,只瞧那人宽袍端坐,淡笑如初。
“大将军好啊!”乌乐问道“这是来亲自送我上路吗?”
嘉木巴哂笑一声,抬脚走进牢房“我是竖沙的镇国大将军,是万军主将,会给一个阶下囚送行?乌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
乌乐苦笑一声,道一句如此也合理,随后又问“伊拉了塔怎么样了?”
“死了。”
乌乐眉间陡然一拧,眸中难得有了怒意“你答应过我不杀他的!”
嘉木巴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的看他“你也曾经答应过我不再过问伊拉了塔的事,可为什么还帮他逃离地牢?”
“伊拉了塔再有不是,他也是你亲兄弟,你杀兄杀的倒是痛快,可曾想过杀兄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乌乐怒道“你会被后人漫骂,会被族人唾弃,嘉木巴!我看你是疯了”
话戛然而止,牢头察觉不对,转某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将军息怒!将军息怒!他已多日不进食了,经不起您的盛怒,若是一不小心将人掐死了,我们我们可怎么跟上面交代啊!”
“闭嘴!”嘉木巴一把将人甩了出去,乌乐趴在地上痛苦干咳,嘉木巴正欲说什么,忽的发现手掌有些异样,借着烛光一看,手中竟然殷红一片,他一把将人拉了过去,果然在脖子上看到被利器划伤的伤口。
嘉木巴目光阴鸷,冷冷的落在牢头身上“你们对他用刑了?”
牢头吓得直接就给跪了“不敢不敢啊!将军亲自送来的人,咱们怎么敢用刑,这些天都是好吃好喝的待着,是他自己使性子,不吃不喝,中间病时小人还为他请了郎中,他把药碗都给砸了,大将军明鉴,小人实在不知道这伤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啊将军!”
嘉木巴捻着指尖的血,阴着眸看乌乐“伤是你弄得?你想自尽?”
乌乐撑着坐了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你是将军还是阎王,我的死期什么时候用你来操心了!”
“对于你这种人,死了才是真的解脱。”嘉木巴一把拽过乌乐的衣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将军,也是你的阎王,乌乐,做好准备去迎接你的噩梦了吗?”
乌乐眉间微微紧,心里只觉不详“你想做什么?”
嘉木巴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边对牢头道“把人绑了给我送回去。”
“对了!”嘉木巴突然脚下一折,回头看他“若是你敢跑,或是再想着自尽,我就真的杀了伊拉了塔。”
“嘉木巴!”乌乐一把甩过牢头的手,怒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着什么急呀!”嘉木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表弟。”
“将军,事情发生的突然,城里的兄弟都没个防备,所有的眼线都被嘉木巴给拔了,要不是其中一个暗桩跑的快,这封密件也送不出来。”
这事光说都觉得毛骨悚然,山丹叹道“真是可惜了城里的兄弟。”
滇穹正为景啟换药,一扭头看到南箕拎着食盒过来,他对山丹使了个眼色,山丹立刻改口道“竖沙的大王爷当了天可汗后难得主动归顺咱们晟朝,这归顺还不到一年就被人赶下了位,咱们与竖沙的关系此后怕是又不好了!”
南箕见他们议事,没有多留,将食盒放下后便出去了,山丹趴在门缝上看了半天,确定人走远了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打下的东西就这么给丢了,想想都觉得可惜。”山丹道“要不咱们趁他初登帝位民心不稳,再杀个回马枪?”
滇穹道“只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将军,你怎么了?”
自从密件送来后景啟便一直沉默不语,脸色也越发的不善,滇穹问“你是不是怀疑兄弟们中有鬼?”
山丹一个激灵,脸色也变得不好了“你是说咱们的暗桩出了叛徒?”
景啟打开了食盒,从里面端了一碗白米粥来,南箕在白米粥里放了小咸菜,吃起来又香又脆,很是可口,筷子在粥里搅着,景啟看着咸菜在白粥里起落,沉声道“太子再是敏锐,嘉木巴再是厉害,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将竖沙所有的眼线暗桩统统拔掉,这里面有问题。”
滇穹“将军怕的不是暗桩里出事,而是咱们三大营里有内鬼!”
“自我接手三大营之后便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但是这么多年,咱们里里外外清理了不少,我估摸着也不剩几个了。”景啟喝了一口粥道“咱们靠得住的兄弟都是知根知底的,这里面不可能有问题,至于暗桩一事,知道的更是没几个,怎么就给泄漏出去了。”
问题若是出在竖沙倒还好办,顶多就是失了眼线,可若是问题出在三大营,事情可就大发了!
“把花名册取来。”景啟端起碗将粥快速喝了,他擦着嘴道“再差人送信去皇都城,告诉小皇帝,竖沙反了。”
羌齐端着盘子过来时,南箕正坐在草垛子上发呆,花意和小黑马躺在他腿上晒太阳“军师,刚出锅的发糕,您尝尝,且软和着呢!”
南箕接了过来,象征性的吃了一口,对他笑赞一声可口,羌齐盘腿坐到他对面,奇怪道“军师,将军呢?怎么没同你在一起?”
南箕戳着发糕上的红枣,说道“竖沙好像政变了,景啟在跟山丹和滇穹他们商量军事呢!”
“军师,您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开心。”羌齐问“是与将军吵架了吗?”
吵架还真没吵,但南箕心里不开心倒是真的。
花意闻到了花糕的香甜,伸着鼻子过来,南箕掰了一小块给它,顺手也掰了一点给小黑马“我觉得景啟有事瞒着我,但每次去查,又什么都查不出来。”
南箕突然转眸看向羌齐“老羌,你在三大营呆的时间不短,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羌齐脸色如常,但后背却冒出了汗珠“没有!将军那点事你都知道了,而且他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呀,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您累出幻觉了。”
南箕还要问什么,羌齐突然站了起来“忘了忘了!我的水还坐着呢!军师您晒太阳,我先去忙了!”
羌齐跑的飞快,根本不给南箕说话的机会,南箕将盘子放到一边,花意和小黑马趁机偷吃了盘子里的发糕,他听到了动静却没有管,枕着胳膊靠在草垛子上假寐,不远处的小兵们正光着膀子嘿呦嘿呦的操练着,南箕被吵的头疼,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看着看着突然就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