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老将军被皇上软禁了。
因为皇上的圣旨下后,滇老将军当众顶撞天子,为了让天子收回成命,他以身起誓,力保萧王无造反之意,皇上不信,滇老将军便撞了柱,血染明堂。
文武百官傻了眼,皇上也吓得呆住了,好在高云闲及时叫来御医,滇老将军虽无性命之忧,但这一撞也够呛,人自此便卧床不起,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皇上怕他还要闹,便以养病为由,直接将人软禁府宅。
滇家上下,就连仆人也不许出城。
滇老将军撞柱一事自然也被压了下来,远在边关的滇家郎并不知晓。
赵慕楠的话一字不差的传进了宫,皇上大怒,欲下旨拿人,体弱多病的长公主在连绵阴雨下跪了整整一天,这才求得皇上收回成命。
赵慕楠的死罪变成了流放。
好在赵公子志在四方,流放与他等同于恩赐。
禁军围困萧王府要拿人,赵慕楠持剑守灵不肯领旨,两方僵持直到入夜。
山丹入府时赵慕楠眼前一亮,随后脸色微变,不等人说话,他倒是先开口赶了人“皇上不会真杀我,十四叔公也不会有事,你连夜回边关去吧!”
山丹穿着丧服站在高挂的丧灯下,烛光被细雨摇的闪烁,那一身凄白也在雨声中变得有些阴寒。
赵慕楠心里觉得不对,但又瞧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直到山丹说“萧王造反证据确凿,赵公子请让路。”
雷光横贯天穹,轰鸣声震得雨声骤停,青瓦欲裂,赵慕楠怔怔的看着人,看山丹一脸端肃的说着话,但他却聋了一样什么也听不到,耳畔呜呜的回**着空洞的风声。
这个人是山丹。
三大营的名将,同十四叔公血战边关几十年,是叔公的左膀右臂。
“你是疯了吧?”赵慕楠听到自己说“还是我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山丹站在阴沉沉的丧灯下,一抬手,身后的人立刻将一个大箱子抬上前来,赵慕楠看着禁军扑上前打开箱子,从里面捧出龙袍冕冠。
山丹说“萧王屯兵关外,私制龙袍,如此野心,自是要祸乱朝纲,谋朝篡位,今上依国法定罪,为的正是江山社稷,晟朝的大业。”
赵慕楠目光紧盯着山丹,一言不发的缓拔出了长剑。
同白日指向禁军一样指向山丹。
山丹随手拔出身边随从的佩剑,目不改色的看向赵慕楠。
动手之前赵慕楠问山丹,边关你还回吗,三大营的将士若问起今日之事,你要怎么交代,为什么非要做出这种选择。
不回,不说。
这是山丹的答复。
他回答的干净利落,几乎是脱口而出。
似乎在很久之前就有人这么的问过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回答了无数次,所以当赵慕楠开口问他时,他的回答几乎是麻木冷漠的,就像战场杀敌一样麻木。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赵慕楠没有听到回答。
剑锋相碰,刃光猛地擦出一道寒光,就在相互格挡的瞬间,山丹猛地出手,一拳重击在赵慕楠腹肚上。
“送去长公主府。”
禁军上前拽过赵慕楠脚踝,正欲拖人出去,山丹冷眼看去,目光压得禁军后背发麻,将拖拽改为了肩扛。
“好生将人送去。”山丹扔了刀,看向屋中的棺椁,说“他是将军的侄孙。”
萧王终于伏法。
依照旨意,三日后会被禁军拉去菜市口,当着全程百姓的面先鞭刑,再斩首。
至于尸体,皇上特意下旨,要在城外暴尸示众,任由飞禽野兽啃食。
圣旨一出四方皆知,不少人特意千里迢迢赶来一观,就连番族人也乔装打扮混入城中,皇都城熙攘拥挤,人一多连带着皇都城都物价了,一颗梨长了几十倍的身价,客栈旅馆更是有钱难求。
但这些人丝毫不在乎,砸钱都要留在挤进城内,不为别的,只为见一面奸王伏法的盛大场面。
小宅年久未修,四方墙塌了一双,发白的宅门被推开时发出了咯吱一声响,年老悠长的声音快速穿过小院,响彻在空**的雨色中。
外来的风涌入了半塌的长廊,檐下雨线微斜,将锈迹斑斓的铁马洗的干净。
铁马的铛心早就丢了,无论风雨如何急摇,它只能无助又焦急的摇晃着,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山丹坐在残破的八角亭中,指尖轻勾着琴弦,双眸空洞的看着几乎要窜到墙头的杂草。
曲声生涩干硬,断断续续,似檐下的落雨,一时淅沥零落一时急滚成线,偶尔弹顺一两句,但有音无韵,听着并不悦耳。
终于,在勾指的瞬间,古琴不堪重负的断了一弦。
弦断弹过山丹掌心,在手心中留下了一道快速晕染开来的红痕,山丹似不察觉,指下继续弹挑,用残缺的弦,弹着不全的曲。
直到所有琴弦都崩断开来,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山丹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珠,空洞无神的眸在某一瞬间似乎动了一下。
“我的琴坏了。”
“换上弦还是可以用的。”南箕看向那古琴,问“太皇太后赏你的?”
虽然有些年头,但不难看出那琴可是个不世出的好东西。
“是我娘的,她是宫里的乐姬,这东西也算是我们的传家宝了。”
“她贱籍出身,入宫已是天大的恩赐,倘若她能平安离宫,余生也不会过的太辛苦,但谁也没想到就在她即将出宫的前一年,突然暗结珠胎,宫规森严,容不得这等脏事,好在太皇太后怜惜,出手救下她刚出生的婴孩。”
山丹哂笑一声,平静的说“从此,我便是她的了。”
太皇太后拿他当狗儿猫儿一样养,照顾他的嬷嬷自然也不会上心,他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冬日还好,夏天吃的都是馊了的饭食。
“后来她让我去三大营,要我监视萧王的一举一动。”
入营之后他的生活只有一个好字,能吃饱饭,穿暖衣,再后来捡回了羌齐,他顿顿不缺肉,就是粮草告急,羌齐也能从灶台下掏出个蜜薯来给他吃。
“我杂物兵到小兵,从后营干到前营,再后来我成了他的亲兵,同他阵前厮杀,月下畅饮,他视我为托背之交,爱将兄弟。”
雨珠坠的草身弯下,沉甸甸的草尖快要陷入裂开的砖缝里。
山丹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每天我都在监视他,即便是一件再寻常的事我都会细细的写下来,将他的点点滴滴如实的,一字不差的传回皇都城。”
“这宅子不错吧!”山丹突然问南箕“你瞧着怎么样?”
南箕给了一句肯定“甚好。”
虽然残破,但格局和地势相当不错。
“这是太皇太后给我的报酬。”山丹目光空洞的看过残破的院子,平静的说“听说这地段的房子还在涨价,若此刻卖了,差不多能卖一千两。”
南箕沉默片刻,说“皇家人素来狠绝,你活不了了。”
“入三大营之前我就知道。”
山丹说“耗到今日也够本了,就是好奇,不知道太皇太后会以什么理由处死我。”
也许什么理由都不用。
但他实在太无聊了,除了猜这个找乐子外,他再无乐趣可言。
“他在哪儿?”南箕问。
“大理寺的监牢。”
南箕唇角微扬,笑的很冷,他说“你当我是这城中人,分不清真假,认不得黑白。他不在大理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入过皇都城,灵柩里拉回来的不是他安阳慕寒,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山丹,将军他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
山丹说“我把将军交给了那个人,他没说,我也没问,五日后他回皇都城找到了我,说将军已经下葬,然后当着我的面自刎了。”
“那人是谁?”
山丹“我曾放过的一位山贼,他为人虽然卑鄙无耻,无恶不作,但却一直惦念着我的恩情,甘心为我做这么一件险事,也愿意在事后将命还给我。”
檐下雨声渐急,敲打的杂草摇曳不安。
过了许久,南箕才说“我是真想杀了你。”
山丹“求之不得。”
南箕看着院中的细雨,沉默片刻后问他“辞官后,将军到底有没有去找过我?”
“寻得秦家后人的当天他就离了皇都城。”
山丹说“他想带你去江南。”
南箕“做什么?”
山丹平静的说“吃发糕。”
“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山丹隔着烛光看人,看将军沉默在摇曳的火光中,看将军身后的帐子上有旌旗的影子一闪而过。
“如果我出不去那座城,那便永远也别让他找到我。”
将军面上平静且严肃,一字一句清楚的说“我与他,生死不见。”
山丹沉默在将军的冷静中。
帐外旌旗猎猎,风声尖锐疯狂,吹得他心里有些发慌。
在短暂且漫长的对视中,他端起了酒杯说:
“属下领命。”
雷声隐约,雨色朦胧,院内被清洗的一片新色。
山丹猛地抬眸看向檐下的铁马。
方才,他好像听到了铁马叮当作响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但他听的清楚。
“饿了。”山丹自言自语的嘀咕着“想喝热滚滚的汤。”
最好有白菜豆腐。
最好不放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