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惊,倒是景啟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九龙枪挽了枪花,一枪挑拨开长箭。
景啟叹息着,面上透出些不耐烦“聊的好好的,这又是做什么啊!”
抬眼时人已经跑了。
无数支箭从暗处射来,铺天盖地犹如阵雨,山程水程反应迅速,一个护在景啟身前,一个立刻吹响了作战号角。
铁盾纷纷举起,严丝合缝的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盾,景啟站在铁盾之中,听雨似的听着长箭撞落在铁盾上。
布日古德实在是机灵,不过眨眼功夫,他人便跑的没影了,就连被他绑成粽子的浥轻尘也一同没了踪影。
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凄惨,几滴温热从空中坠落,跌碎在景啟面前的铁盾上,鲜红的颜色顺着盾牌上的痕迹缓缓流淌。
下一刻,一只隼摔了下来。
那隼蹬着已经断了的腿,鲜血从凌乱的羽毛中渗出,它半张着嘴,眼睛中迅速黯然了下来。
山程看了一眼,立刻道“将军,是鄯善的游隼!”
“林家军.....”
景啟突然轻笑出声,伸指抚眉道“真没想到他等的居然是林家军,是我小瞧了他。”
小鹰旋落在景啟肩上,白隼随之追来,收翅落在花意马头上,景啟揉捏着它的羽毛玩,目光若有所思的追向布日古德消失的方向,山程水程就守在他身边,等着他下达军令。
景啟给了布日古德等待援兵的时间,当然这时间不止是给了布日古德,同样也是给他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铁骑赶来的轰隆声从身后传来。
“将军。”
姜根提着枪赶来,铁甲上血迹未干,他气息还未匀平,说话时喘息有些急“一切就绪。”
景啟伸指弹了弹白隼的小脑袋,轻声道“追!”
尖锐冲天而去,在黑暗中炸开了朵朵绚丽。
布日古德心中大喜,马鞭一挥,扬声道“快去城外与盟军汇合!”
他身边带的人本就不多,又分走了几百人交给了巴图鲁去抢粮,虽然火铳和武器多,但终究架不住三大营的士气,他必须要去与盟友汇合,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计划顺利。
齐沐,月支,竖沙,这三股势力会齐攻边界城门,至于迟来的林家军,便由他来接手,成为他手中的长枪。
这一战虽然艰难,但并不是全无希望。
“究竟要到怎样的末路,你才愿意鸣金收兵。”
布日古德恍若不闻,但转头就交代小兵把马车的棉帘掖好。
马车内传出了一声叹息,浥轻尘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布日古德并没听清,因为有隼从空中俯冲下来,锋利的爪子狠抓过他的脖颈,布日古德出奇的默不作声,任由它汩汩流血。
平日在皇都城娇贵的大人,就是磕到了桌角也是要找太医过府把脉的,这会子倒是生了刚毅,血染红了半幅衣裳,他愣是一声不吭。
“少主!”
小兵披血赶来,他身中数箭,喊得撕心“北门败了!一万人马溃不成军,逃的逃,死的死!”
布日古德面无表情的问他“领将为何人?”
没等小兵开口,另一声少主又凄厉的响起“南门败了!齐沐大将被杀,帐下五千人皆成了战俘。”
“少主!”有一人策马追了过来“将军!将军他亡了!”
他口中说得将军,便是在三大营忍辱负重几十年,凭一己之力打开了城门的巴图鲁,他在中原的化名是马铸秋。
布日古德猛的拉过缰绳,战马嘶吼仰蹄,摇头喷着鼻息。
他一停身后的一队小兵也都纷纷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布日古德,铁骑的追击声从身后的火光中清楚的传来,轰隆隆,犹似滚雷追来。
“少主?”一旁的小兵提醒道“我们得走了!”
布日古德目光巡过四周,从残败的墙垣看到追随自己身边的狼狈亲兵,目光微有一顿,随后又看向身后的火光和那在风中飞扬的三大营的旌旗。
往哪儿走?
这一战如同他的身份,一旦暴露便只有绝境这一条路,他在中原没有立足之地,更没脸回去见自己的族人。
他本可以成功的,他将这一场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就是在不如意也不会惨败到这种地步,更不可能在一炷香之内全盘皆输,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笑话。
布日古德问“领兵击败你们的到底是谁?”
三大营分明只剩下个空壳,即便铁衣王留下了私兵助阵,他们的大将也不过只有萧王和滇穹两人,齐沐月支和竖沙他们三方强国不可能会败给一群散兵。
“是三大营前将,空尘刹将军。”
另一个小兵道“我所见大将是个年轻人,近身武器是铁枪,旌旗之上写着安阳二字,对了!有人称他为北战将军。”
布日古德阖上了眸,叹息似的说“剩下一人必是何满。”
他这辈子当真是没白活,竟然能以一己之力逼得三大营四战神亲自出马,当真是荣幸。
小兵沉默不语,顿了顿道“此事萧王似乎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所带的大军都是毒尾沟的兵将。”
布日古德“南征将军果真是大将风范....”
他一计设计了不知多少人,即便人已身死,也助萧王保住了这边关的城。
小兵问“少主,我们该怎么办?”
布日古德问“之前林家军答应出多少人助我们成事?”
“三千。”
布日古德叹息一声,就在大家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却突然笑出了声来,众人面面相觑,并不明白穷途末路的少主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发笑。
只有浥轻尘懂。
“放信号,让林家军入城对战萧王。”
“少主?”
他们此时正是缺兵之时,这时候还让林家军独自入城,的确能拖延一些时间,但却无法发挥林家军的真正实力。
“没了林家兄弟,林家军也不过是一群杂兵而已。”
况且只有三千,能成什么事!
小兵问“少主,那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
布日古德看向马车,轻声说“去大漠。”
风停了。
大漠静悄悄的,只有车轮碾过黄沙的轻微声响,布日古德弃了战马当了马夫,不急不躁,慢悠悠的驱马前行。
他遣散了那为数不多跟随自己的人,让他们自己选择是逃跑还是主动投降,他亲口许诺,不管他们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不会计较,若是有人为了活命暴露他的踪迹也是可以的。
“只要你们能活下来,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们。”
布日古德亲口说的,甚至还将自己在皇都城藏金的几处私宅也说了出来,他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点,若有谁得到了他的积蓄,那便要将其中九成财富送回海外故乡,给他们的族人买米买粮。
晃晃悠悠几十载,他终究又是孤独一人。
马车内传来了几声轻咳,布日古德将本就缓慢的马车又慢了些许,反手将棉帘掖好,白毛风虽然停了,但大漠的夜从来都是冷的,更别说这临开春的月份了。
布日古德搓了搓冻得发紫的手,目光无意看向自己肥胖的大手和几近发肿的腕骨,像是不认得一样,认真又陌生的看了许久,他又低头看了自己大腹便便的肚子和粗腿,看着看着突然红了眼圈。
几十年了,头一次有些难以直视自己这臃肿又无形的体型。
曾经的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马车内传出的咳嗽声有些不受控,透出几近呕血的痛苦。
布日古德靠在门框上静静的听着,脑海中突然闪过阿木尔持书莞尔一笑的模样,阿木尔自小便不像是真正的羯族人,他没有羯族人的豪迈,他从来都是好静,爱藏书笔墨,虽然也策马潇洒过,但他的身上始终透着一股中原人的儒气,为人也总是害羞,一两句揶揄便会叫他面红耳赤的走开。
阿木尔一直都是颀长的君子,虽然不强壮,但自小也没生过病,他身上萦绕的从来都只是墨香。
现在的阿木尔满身透着药气。
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下了,不是布日古德让它停的,而是战马之前便中了箭,力竭至此了而已。
布日古德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跳下了马车,从车架底下取出踩脚小凳,安放好小凳后才去撩开棉帘。
“安达,慢点。”
浥轻尘下了马车,目看四周,迷茫的问布日古德“这是何处?”
入眼一片荒漠,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黄沙,还有堪似墨渊的夜。
这里与边关的黄沙没什么区别,若非要进行比较,那便是这里的沙漠更冷,更静一些。
原本以为这里与布日古德来说是极其特别的地方,最起码得有个非来不可的理由,但布日古德却说“我也不知道。”
浥轻尘“.....我们是休息还是走走?”
布日古德说要走走,临走前还扯下了马车上挂着的棉帘,两人并肩而行,在这偌大的荒漠里沉默无言的走着。
这一段路没有任何方向,也走的仿佛根本就没有尽头。
累了两人便席地而坐,布日古德还特意抖开棉帘,把浥轻尘包裹在被他捂暖的棉帘中。
浥轻尘哈出一口白气,问他“你来边关送粮过,那时有没有认出过我来?”
布日古德点了点头,随后说“当时我真想杀了萧王。”
浥轻尘歪头看他,布日古德却错过了那眼神,看似随口却实则埋怨道“三大营当真穷到连饭也不让你吃饱吗!”
再次见浥轻尘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本就瘦削的人竟还能赢弱到皮包骨的地步。
“与三大营无关,我自来了中原便坏了胃口,东西吃不下,吃了也会腹中难受。”
布日古德说“什么地大物博,还没有羯族好,这里的饭一股子药味,不好吃。”
浥轻尘目光看向远处,突然说“听说这些年你过的不错。”
布日古德反问他“怎么不错?”
“有钱有权,吃穿不愁。”浥轻尘玩笑似的说“他们都说你是个比皇帝还要幸福的大贪官。”
布日古德一点也不否认,只说这些都是官场需要。
两人心平气和的坐在一处聊天,这种平静越过了岁月,惶惶然让两人都回到了少年时间,这么些年两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争执,也没有分道扬镳来到中原,更没有撕心裂肺的决裂过。
浥轻尘说着说着突然停下了声音,他转眸看去,只见布日古德竟然坐着睡着了,浥轻尘将身上的棉帘取下,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
这张脸当真是陌生,因为它本就不是布日古德的。
这是中原贪官王谦的脸。
浥轻尘目光轻绘在他面上,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布日古德的真正面貌,他的记忆里只有布日古德赤膊驯马,酣畅烈酒时脱去外衣,露出上身精壮与族人摔跤的场景。
他只记得布日古德的豪迈。
但他永远也不会问布日古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就像是马车摇晃了一路,他也没有开口问过布日古德到底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布日古德猛的惊醒过来,他心跳砰然,震得胸口发疼,几乎是下意识的扶在弯刀上,目光警惕的扫过四周。
浥轻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