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落下了帘帐,端起烫好的酒来呷了一口,对一旁的人说“看到没,这就是我亲手养大的滇家郎,比那木头养大的呆子是不是要好上许多?”

旁边人正在鐾刀,闻言头也不抬的说“南征将军带出来的孩子自然是不差的。”

“可你不喜欢他。”乔木转着酒杯说“虽然你面上客气,但我看的出来,那孩子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躲着你走。”

那人放下了鐾好的刀,又拿起了一把长弓擦拭,淡淡然道“我只是不喜欢滇家人罢了!那小子也是,净随他爹了。”

“哪儿有!”

乔木说“滇家二郎才像他爹呢!我们家这小子可一点都不随那木头,倒是有些像他家的老太爷。”

那人笃定道“是像的,别看那张脸不随滇晖,但身上的气势倒是跟他爹一样,尤其是那双眸,盯着人看时跟他老子一样。”

乔木用沉默来回应,表示赞同他说的话。

半晌,他叹了一声道“本想着让姜根同那孩子比试一番,看看到底是滇晖的刀厉害还是我的刀厉害,没成想这俩孩子倒是不笨,如此一来,我倒是没了眼福,想想就觉得是件憾事。”

“滇晖的刀厉害。”

那人怀里的弓与常见的不太一样,弓身长如弦月,简单古朴又透着一些岁月,弓弦是普通弦的十倍,约有孩子的手指粗,这弓像是纯铁打造似的,只是轻拿轻放,便落地有声,重似玄铁。

这样的弓别说拉开了,常人就是想举起来怕是都费劲。

那人细细的擦拭着怀里的长弓,当着乔木的面毫不客气的说起了实话,一点弯都不饶,生怕乔木听不明白“你的刀不行,不过你的鞭法好,比他强。”

乔木可没觉得这是句称赞,毕竟滇晖那老东西连挥马鞭都会甩自己身上,说自己的鞭法比他强,等同于说自己的鞭法也不咋的。

那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又添了一句自认为的好话“你的棍法也还行。”

真不如不夸!

乔木递过去的酒又收了回来,将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给对方一个空樽,喝了酒这肚子里的气才稍稍散了些,他这才愿意开口说话“三大营有四强,将军的枪,滇家的刀,我的鞭,你的箭,其他兵器我们虽然也练过,但都没有本家武器用着顺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乔木在说你的箭时最后一字咬了重音,听着像是在骂人。

好在空尘刹是个心大的人,没多想,点了头,赞同似的说了句更戳心窝子的话“若是比枪,小风和如山的都比你强。”

“........”

真是长了一张好嘴,把天都给聊死了。

乔木当真是痛恨他这种夸一个踩一个的恶习,偏偏这人说的还都是大实话,他就是想发火也没处发去。

“小风和如山........他俩都善枪法,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当然是小风了。”乔木说“他是在将军身边长大的孩子,一招一式都是将军亲传的,如山是聪慧,过目不忘,虽然架子骇人,但他的底子没有小风扎实,不过他这个人善于融合百家所长为一家所用,这种机灵劲可是小风没有的。”

空尘刹问“如果两人打一架,谁会赢?”

乔木认真的想了想,竟然想的笑出了声来,他道“怕是谁也赢不了,不过,这场面想想便让人兴奋。当初如山若不这么早离开便好了,咱们也能设计设计,让他们对战,咱们做庄挣点酒钱。”

空尘刹也叹“越想越觉得亏,早知道当初拦着不让他走这么早了。”

擦拭完长弓他又擦起了箭,那一桶箭也是特质的,是寻常箭的两倍粗,就是用来当武器也是使得的,空尘刹突然想起了似的抬起了眸,问道“你的信里不是说已经抓住人了吗?小风人呢?你给关牢里了?”

“谁能关的住他!”

一提起这事乔木就气的肺管子疼“跑了!临走还给我下了药。”

空尘刹毫不意外的哦了一声,转头又去擦拭自己的箭了,他问“小风不在,这一局谁来开?滇酹那孩子吗?”

“开局是件大事,怎能让个黄毛小子来,要玩就玩一把大的,最好震惊朝野,让整个三大营闻风丧胆。”

擦拭长箭的手忽的一滑,这一滑让空尘刹心里有些不详。

“前三大营副将,空尘刹大将军亲率重甲兵五万,撞车云梯数十辆,火铳过百,入境攻城,欲活捉主将铁掌,叛贼铁枪,一日为约,文书为证,此战若败,军法处置。”

长箭落地,咣当一声砸的小几震颤。

空尘刹“你.....不是说只是让我过来帮忙镇场子的吗?”

乔木“对,镇战场。”

“...........”空尘刹“出战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我立文书,下军令状?”

乔木“这样听起来比较霸气,显得我们有决心。”

“.......所以,如果我真的败了.....你”

乔木将头一点,正色无比道“我真的会以军法处置你的,归远。”

“..................”

空尘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悔恨过,更没有对谁起过这种遏制不住的杀气。

景啟猛地坐起身来,不可置信的拔高了声音“空尘刹!你确定是空尘刹?不是同名同姓?”

“早年我见过空庄主,一眼看过去就认出来了,绝不会有错。”

石楠目光看向南箕,声轻道“空庄主明明答应过我们要帮忙镇守边境,不知怎了,突然就变卦了。”

南箕搁了杯子,说“前不久他托人送过来了信,说是要去帮故友处理一些小事,还信誓旦旦的说绝不会误了入城的时间,现在倒好,不但不会耽误,反应提前了些。”

来的是快,不过是带着敌人和火铳一同来的。

冲锋的是姜根便已经很棘手了,主将南征更是让人头疼,如今他们又派出了空尘刹,真是叫人往绝路上逼。

景啟抚眉叹息,只觉得头疼欲裂,南箕也难得的沉了眸,石楠更是一脸的天塌了地陷了,大晟朝要完蛋了。

腾尔从外面掀起了帘子,人还没进来,声音先传了过来“听说空尘刹要来了?”

这兴奋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亲家呢!

“那老小子可不好打。”

也不询问主将的意思,腾尔自己就大马金刀的就坐下了,这几日但凡主帐的人多些,铁枪王都会来帐里转一转,若是开会商讨战术,铁枪王更是会不请自来的,只不过人家是出主意,凑点子,而铁枪王是泼冷水,冷嘲热讽。

他成天跟个夫子一样,把三大营当成了学子,逮着谁就是一顿好训,就连景啟也被当众训斥的没脸,而原因就是因为他起床晚了,让小将谋士这一大堆人在主帐等了他一会。

“你别看那老小子长的人模狗样,说话做事也透着体面,一旦打起仗来,跟个老流氓一样,使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贼阴着呢!你要是看轻了他,别说一日,怕是不到半日这城就给破了!”

腾尔问石楠“老小子都带了什么过来?”

“火铳撞车云梯,还有重甲兵。”

“真够齐整的。”腾尔看向景啟,对他道“要不开了门,请人进来好好聊聊?”

景啟“.........我这人不爱凑热闹。”

“那就将这热闹打出去得了。”腾尔问“少将军打算这一场怎么打?又想派何人迎战呢?”

景啟在某个节点捕捉到了一个奇妙的字,不晓得是鬼使还是神差,脱口便说出了那个险些被他遗忘了的人。

“何老将军.......对!何老将军!”

话一出口,帐内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是了!

这城内除了何满外,难道还有谁能与空尘刹一战的?

破空何悍,也是时候该叙叙旧了。

黄沙镇的一间不起眼的土坯小房里,地砖被撬起来扔去一边,铁锹在砖头上磕了磕,随后一下下的用力的铲着黄沙,黄沙同撬开的地砖堆在一起,从小小一堆慢慢摞高。

砰的一声在屋内陡然响起,铁锹似乎磕碰到了什么硬物。

汉子扔了锹,伸手拂去黄沙,一个刻有晟字的枪匣从黄沙下显露出来,汉子打开匣子,匣子内一片漆黑,它的另一头像是连接着无底深渊,阴风从中传出,黑暗中隐隐透出了阴冷。

汉子伸手入匣,起身时拔出了一柄长枪,虽然多年不曾见天日,长枪依旧锋利威严,如新铸般,森森铁器上透着一层秋霜般的寒光。

汉子眸中微有动容,被风沙淬炼的粗糙的手轻抚过玄铁枪身,目光怀念滚烫,似在看枪,又似在看曾经的自己。

长枪破空甩去,一起一落,玄色如墨挥洒,最后一招脚踏铁桥,长枪扫落地砖,枪头的锋利在砖面上留下了一个印记似的弧线。

这个手感,这个分量,这个熟悉的声音.........

他辗转反侧又苦求不得的就是这个!

汉子释怀一笑,胸膛那颗枯槁了多年的心再次活了过来,变得年轻有力,沉重滚烫。

这一刻他才感到真实,感到真正活着的滋味。

这些年封尘的似乎不是长枪,而是他自己。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汉子带上了头盔,伸手将落在铁甲上的黄沙拂去,带着他的长枪走出了门去。

外面一水的铁甲长枪,阴冷的森色几乎淹没了整个黄沙镇。

“张爷!”

见人出来,众人纷纷抱拳,虽然他们穿的都是正规军的盔甲,但行的却是江湖的礼,汉子翻身上马,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看过。

“诸位”

汉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按耐不住激动,又像是过于激动,数不清的铁甲抬眸看着他,一双双眼睛都是红的,充斥着渴望的血丝。

汉子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气息沉下,随后又扬声道“回营!”

“回营!”

铁甲齐声应和,声如滚雷巨涛,险些震塌周围的土坯房,随着汉子的马鞭落下,所有人的战马一同冲了出去。

玄色浪涛扬起了砂砾,轰隆隆涌出了长街,黄沙镇在这一刻变得狭小又脆弱,在激流涌动的浩瀚波涛中瑟瑟发抖,像是怕了这巨流,又像是被铁骑压断了地基,摇摇晃晃几欲崩塌。

景啟抱着胳膊对着沙盘发呆,直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思绪猛然回转,随后紧绷的肩又放松了下来,他抬起腿,交叉着搭在了桌子上,身子往后一靠,后脑勺正好枕在椅背上,他阖眼叹了口气,烛光映在他侧面上,昏暗的光线下使他看起来格外的疲惫。

一双手轻落在他太阳穴上,指尖带着帐外的寒气,一下下,力道刚好的为他揉捏着。

景啟受用着盟主难得的温柔体贴,心中大赞活着真好。

过了好一会,景啟才伸手拉过那冰冷的修长,捏着指尖在唇畔轻吻了一下,亲完了也不松人,玩似的就在手里捏着。

“何将军怎么说?”

景啟不知道年轻时的何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等他来三大营又结识何满时,何满已经成了半个兵油子,成天插科打诨,吃喝玩乐,按时点卯,按时回帐,拿着兵饷当不上墙的烂泥,关键是他辈分大岁数也大,再是看不惯,整个三大营也没人敢说他。

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是三大营里唯一的老将,也是铁衣王留在边关的唯一旧部。

依着景啟对他的了解,觉得何将军应当是不开心的,突然给了这么大一个活,而且对战的还是昔日故友,他就算是接下了令,这心里多少也是不快的。

“应下了。”

南箕被他捏的指尖生热,尤其是景啟的指玩似的滑过他的掌心,瘙的他掌中腾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酥痒。

他欲收回手,景啟却直接拉过,没心没肺的掀开了衣襟,将手送了进去“别动,给你暖暖。”

南箕果真不动了,但不是因为听将军话,而是因为掌下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过于精壮,熟悉的温度和手感烫的他浮想翩翩,不动尚且能控制,若是动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从叶大夫个庸医下了医嘱,南箕便不敢对景啟太放肆,生怕那人动了情再伤了身体,即便自己不满足与景啟的服侍,那双手也是极力收敛的,就连拥抱都不敢太久,为的就是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别伤了景啟。

“当他听到空尘刹的名字时眼睛都亮了,那样的幽光闪烁的眸我只在大漠深处的狼群里见过。”

南箕顿了顿说“就在那一刻我猛然发觉,即便相处这么多年,也许我们都不曾认识真正的何将军。”

景啟说“破空何悍,能担得起这个悍字,他少年时应当很骁勇。”

“能与南征北战齐名,又岂是泛泛之辈。”

南箕说“若不是顾虑还有我这个小辈在屋里,当时的他怕是要高兴的扬天大笑了,我回来的路上见他的亲兵在屋里进进出出,大半夜的召来了不少人,说是何将军下的令,要他们买钉子,挑金汁,还有几个已经去买巴豆粉了。”

景啟眉头一挑,听得心里直犯嘀咕“这些可都是地痞流氓打架时才会准备的东西,何老将军当年也是威震江湖的,他这样有名声威望的老将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总归不是用来迎客待友的。”

南箕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添了一句“他还让人去请了城南的戏班子,还嘱咐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买一条女裙,点名要了桃粉色。”

景啟“......老爷子到底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