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起了风,园中梅花随风而起,洋洋洒洒飘雪一般,景啟目光复杂的看着纸钱般的纷飞,沉寂了一瞬后,弯腰捡起了铁王棍。
短短一天的时间,城内已是千疮百孔,别人不知其中错杂,只晓得举刀杀人的是三大营,下令屠城的是铁掌萧王。
皇都城不知边关战急,却知道萧王谋朝篡位,监军和特木尔一死,景啟更是百口莫辩,这乱臣贼子的帽子,他是摘不掉了。
皇上从来都视他为眼中钉,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对他下手,如今澜清将证据送到了皇都城,有了如此铁证,景啟就是再有功,也无法在那道圣旨下救回自己的命。
澜清真不愧是南征将军选定的人,即便已经身死,依旧可以要了景啟的命,动**得了晟朝的根基。
虎妞看着他一步步的下阶,忍不住喊出了声“将军!我愿为将军证明清白。”
景啟脚下一顿,轻声说“你暂且留在三大营为将,等这一战后便随你父亲归去,此后别再来边关了。”
景啟自身不保,身边大将怕是都会被诖误,这种险境下离开的不算是逃兵。
“将军!”
景啟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宅院,他要去城楼,处理最后战后的狼藉。
山丹觉得自己大抵是看花了眼,伸手招来了亲兵,自己侧过了身子,让他跻身入了窄小的瞭望台。
“那是什么!”
亲兵一脸惊恐,说道“狼群?兽群?沙尘暴?”
山丹揉捏着眉间,重重的叹息出了口“靠!”
原来不是他看花了眼。
黑压压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天边快速涌来,没有一丝反光,沉重的令人窒息,说是涌来的黑云,更像是天塌了,从遥远的尽头,一寸寸开始向下塌陷,在弱小又坚韧的人类面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可怕。
即便是三大营,这一刻也是恐惧的。
瞭望台似乎开始颤抖,就连空中的白毛风都惶恐的避开来,一股腥气扑面涌来,浓郁的血腥充斥着整个沙漠。
山丹一把火扔进了营帐,火势混着浓烟,势头大的就连白毛风都刮不散,浓烟直冲天际,比满天阴云还要浓上几分。
这火烧不了多久,但浓烟足以提醒边关,大事不好。
山丹指挥着人设下险境,虽然没什么大用,好歹能拦一拦那冲将过来的虎兵狼将。
“还有能上马的吗?”
山丹扣紧了臂甲,拎起了双锤“天要塌了,不走便只能被活活压死。”
伤员们面面相觑,相互搀扶着起了身,有人问“山丹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毒尾沟倾巢而出,领兵阵前的是姜根,而他的身后,主将铁甲骏马,侧握一杆被布条包裹结实,疑似长枪的武器。
再是相隔遥远,也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人身上傲视天地的强势和几近凝成实质的威严,他的肃杀和冷漠入骨浸髓,让人望之生畏。
山丹翻身上马,冷静道“敌袭。”
南箕顶着白毛风向前疾奔,听了亲兵说的话,猛地拉过缰绳,俊美强壮的黑马扬蹄嘶吼,马嘶声震的身后所有的马几乎都同时停了下来,马蹄落地,黑马摇头打了个响鼻,而南箕也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了那直冲云霄的浓烟。
“师父来了。”
狭眸微眯,秾丽间透出了冷静,他说“竖沙可汗的最后一计应当是败北了,不然他是不会亲上战场的。”
“将军真的亲自来了?”亲兵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南箕道“兴许来的只是姜根,将军他不是从来都不屑出战的吗?”
“姜根不是我们的对手,单派他一个出来等同于弃子,竖沙可汗归真,毒尾沟便折了一支好枪,如今出了师父亲自出山,再也没有谁会是我们的对手了。”
亲兵满脸愁容的叹了一口气,南箕却说“不用担心,我们追随的是铁掌将军,他是这边关真正的主人,没有谁能从他的手里夺走这片荒漠,即便是他南征又能怎样,这头狮子已经很老了。”
南箕平静非常,不是面上的浅浮一层,而是真真确确的平静,虽然局势与他们来说很是不利,但亲兵却莫名的安下心来,就像是南箕说的那样。
狮子老了,他们追随的是年轻力壮的狼王。
亲兵问“那我们要去迎战吗?”
“如今你我都是将军的兵,是战是退都得听将军的,继续前行!”
南箕拉过缰绳,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他顶着砭骨朔风,碎雪擦过他的眉间,在那秾丽间微微停留。
南箕身子微伏,修长的手紧攥着缰绳,攥的骨节发白,微微颤抖,但他不是因为南征将军的威名而感到害怕,而是激动的有些按耐不住。
这一天....
旌旗近在眼前,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晟字,南箕看着那猎猎旌旗,唇边似乎笑了。
终于来了!
城里城外都被血腥气所笼,被白毛风一刮,腥气不减反而变得更加浓郁,景啟神情冷漠的看着三大营在城门下清理尸体,心思百转的呷了口酒,余光无意看到了来到身边的腾尔,忙上供似的献出了自己的酒囊,但对方却背着手没有接。
不是铁枪王架子大,不给他脸,而是人家目光已经远去,神思早已云游。
铁枪王喜欢站在女墙,站在山顶,凡是高的地方他都喜欢去,而且一定会在这至高点发会呆。
景啟收回了手,呷着酒歪眸看人。
他是无意间发现的,只要铁枪王发呆,他的目光总是要往西南去的,也就只要看向那个方向,那双威严锋利的眸才会温和片刻。
就像是铮铮铁枪上包裹了一层如水的柔软,让人不由得忘却了他铁枪王的身份,将他当个普通人来看待。
“将军,那边到底有什么?”景啟“每次您都往那边看。”
铁枪王深沉道“那是我的故乡。”
景啟“.....您不是自小在晟朝长大的吗?”
而且还是晟朝北方人,说的官话里都透着北方人的独特腔调。
“是吗?”铁枪王伸手摸了胡子,深邃的眸中没有任何难堪,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扯慌“那里是”
话音顿了又顿,铁枪王想了半晌也没能编个好理由来,但他又不肯放弃,一脸的你等我编个瞎话来骗你。
“........少东家怎么样了?”
景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主动转了话题“叶大夫也不在营里,军医医术粗糙,怕是要委屈了少东家。”
“确实委屈了。”
提起了这茬,铁枪王的脸便彻底沉了,景啟的酒囊送到唇边,到底也没敢喝,竖着耳朵听训。
“我幺儿自小就矫情,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他身子弱,但又虚不受补,我们一直都拿他当姑娘养,从小到大没让他破过一点皮,如今来三大营当差,赔钱又赔买卖,一不留神半条命都交代进去了。”
腾尔若无其事的活动着手腕,腕骨发出的咔嚓声听得景啟后背流了冷汗。
“可那又怎么办呢!谁叫他眼珠子浅,偏偏看上了滇家郎,现如今今上平庸无能,朝堂奸佞当道,三大营穷的揭不开锅,他这么一动情,这辈子怕是都得倒贴,我这个做爹的只能心疼,别的事没法管,也不能管,权当是上辈子造了孽,欠了他滇家的!”
铁枪王口口声声咬磨着滇家,但景啟在旁听的却是心惊胆战,总觉得铁枪王在指桑骂槐,拐弯抹角的埋怨他无用,把三大营的家底都给败坏了。
以前铁衣王为将时三大营也穷,但她总能往回捞钱,虽然都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但起码没有让营里的粮食断过。
景啟与之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如今的三大营看似是吃饷,但其实都是靠柳长青一人在养。
景啟干干一笑,喝着酒没敢再开口。
铁枪王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背着手问“少将军,飞奴已离开边关,不过三天皇上便会知道你屠城造反的事,圣旨一下,你小命难逃,盟主可还年轻,就这么做了寡可不好,你好歹也是个有脑子的将军,可有解决此危难的良策?”
沉默片刻,有脑子的将军说出了一句没脑子的话“朝野内外,无人可替我坐阵边关,皇上是知道的,所以他暂时不会动我,顶多敲打敲打。”
铁枪王冷笑道“这话以前说还成,但如今你都屠城造反了,他还不动你?他是平庸无能,不是废物!岂能容你山高水远的放肆,更何况我可听说了,如今太子初摄政,事事都要掺上一笔,即便皇上现在不想动你,等东宫上了位,第一个杀得便是你这乱臣贼子。”
景啟晃了晃酒囊,只觉得这酒不该喝,非但没有生暖,反而让腹中生了寒意。
战争后的安静压抑沉重,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沾满黑灰的脸,狼狈又疲惫的在城门下清理尸体,有的是肌肉虬结的竖沙兵,有的是饿的脱了相的三大营。
即便城门下行走的活人不少,但每一个都显得呆板木楞,他们似乎在一次次守城中死了不知多少回,如今连丝魂魄都不留,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的收拾着倒下的尸体。
沉默半晌,景啟开口道“我已经让人送信去了皇都城,信中说明了所有,皇上要信就信,不信就罢,我做不了他的主。”
腾尔“只有一封信?”
景啟拧紧了酒囊,挂在了腰间“还有一封,辞官信。”
“你是亲王,就算辞了官也离不开皇都城,皇上也许会碍于面子不会杀你,但一定会想法子软禁你。”
景啟点头,说“只要回了皇都城,我便一定被软禁,可若我死在了半路呢?”
腾尔眉尖一挑,转眸看他,景啟目光不改,不轻不重的落在荒漠某一处,说“我南征北讨多年,早就伤了底子,半路旧疾突发,蓦然薨毕,这也是情理中事。”
“你想归隐民间,自此花前月下,情意绵绵。”
腾尔嗤笑一声,眸中慢慢冷了下去“妄想。”
“万一成了呢?”景啟几近喃喃,说“万一呢.........”
“当年铁衣王又是后宫皇妃,又是一方将军,还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龙裔,她的功数都数不清,这样的人都不敢奢想归隐自在,你却在这把算盘打得这么响。”
腾尔眸中微冷,拥有番族血统的他五官分明,眼窝深邃,只有一双瞳不是中原人独有的纯黑,而是一种似黑不黑,隐约透着一丝诡异金光的瞳。
“凭什么?凭什么!”
腾尔说的很轻,但也极冷,好像在问景啟,又好像在问别的人。
景啟背着手,对着满城阴郁道“就凭我想走。”
“我不是铁衣王,没有割舍不下的骨肉,也不是滇家郎,没有非要坚守的荣誉,半生苦战,无数次的死里求生,我已经不欠晟朝,不欠三大营,只要我想,随时可以离开。”
腾尔喉咙微动,半晌才从景啟身上挪开了眸,两人沉默了好一会,腾尔才开口说话。
“今上虽是平庸,但还算得上是明理,若你想走,一定要在他在位时离开,万不可拖沓。”
景啟听出了不对,问道“今上龙体欠安?”
不怪景啟多心,只是腾尔这话说的跟皇上马上要驾崩了似的。
“皇帝一切安好,只是近来朝中政务多交于东宫处理,就连处理外邦的事也让东宫参与了不少,瞧那意思像是立刻想扶持新帝上位。”
景啟“皇上正值壮年,怎么在这时想着退位?”
腾尔不语,半晌才哼了一句谁知道。
“东宫太子虽然孝顺又稳重,但性子却不像今上,瞧他处理事情的手段和性子,倒是有几分像是先帝。”
腾尔眺望远处,无目的看过欲坠的苍穹和远去的蜿蜒沙丘,没有一丝掩饰,直接嘲讽出了口“先帝啊!那可是位杀伐决断,为民除害的好皇帝。”
景啟瞳孔微紧,当即沉了脸。
先帝在位时民不聊生,四方不稳,不整个晟朝是天灾就是人祸,长街之中三步一尸五步一骨,易子而食几乎成了常态,史书上记载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他下令封锁城门,拒绝皇妃灵柩入城。
东宫像先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今上急功近利,想要早早做个佛心的太上皇,一旦他退位,朝野上下便都是东宫做主,即便你是上了玉蝶的亲王,在他面前,终究是个低头的臣。”
如今的东宫景啟还是知道的,是个有刚性的好孩子,早年他舅舅曾经在景啟手下为将,后来因临阵脱逃,被景啟给军法处置了,他母族的人一提起景啟都是咬牙切齿的。
东宫虽然也记着这事,但回回见了景啟,面上的礼数都很周全,没有一丝让人挑理的地方,若他不成天跟太后在背地里商量着怎么夺景啟的兵权,怎么才能将他押入大牢,景啟也许会更喜欢他一些。
腾尔看着景啟,一脸认真的说“造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