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青回营时天边已经泛了黑,雪从空中落下,稠密的像是要将整片荒漠都压在白色之下,他下了马向营帐走去,远远的看见旌旗下站着人。
滇穹不知道等了多久,身上落满了积雪,乍一看像个雪人。
“大朗?”
滇穹木滞的转过眸来,呆呆的看着人,柳长青心下一紧,忙上前去,滇穹看着他,眸中透着欲语还休的复杂,副都统身强体壮不惧严寒,但这场风雪比往年要砭骨的多,将副都统冻的连喘息都是颤抖的。
柳长青头一次在滇穹身上看到脆弱。
这滋味当真不好受,心疼的少东家只想将人抱怀里哄。
“大朗。”
柳长青将他肩上的落雪拍落,温和的看着他,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冰凉的手拽过那纤细的手腕,将人蛮横的抱在怀里,战甲上的积雪顺势而落,灌了少东家一脖子。
柳长青被人紧抱着,温热的气息洒落在他后勃颈,积雪好像融化了,温温凉凉的水珠顺着脖颈流落,浸湿了他的里衣。
少东家怕冷,更不喜欢这冰凉的湿漉。
“大朗”
声音戛然而止,柳长青瞳中微颤,听那呼吸声逐渐变得不再受控,他伸手抱住了滇穹,在他后背一下下轻轻的拍着,
温热滴落脖颈,烫的柳长青慌了神。
他的大朗哭了。
朔风扯的旌旗猎猎,倒影扑落在白雪上,狰狞的抓向滇穹的影子。
“打完这一场,我想辞官。”
柳长青在他后背轻拍着,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应着“好。”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
他不想回滇家,更不想待在晟朝,天下之大,竟没有他能去的地方。
滇穹从未像现在这么崩溃无助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他没有想到自己无意的举动竟然窥听到这么一个惊天秘密,他的信仰崩塌了,也对皇家彻底失望,先皇无德,皇上无能,他已经不想再为他们厮杀奋战。
“哪儿里都能去得。”
柳长青说“我陪着你,哪儿里都能去,凭他是谁,委屈不得我们家大朗。”
大朗闷声笑了,这一笑让柳长青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往前走,谁也没有往营里走去,只是迎着飘落的雪,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风掠过衣袖,顺着两人的脚印越过雪丘,眨眼声便远了。
滇穹说“若将军是皇上就好了。”
若将军为皇上,他便留在三大营,哪怕剩下他一个人,也要为将军守住边关。
“这事确实奇怪。”
柳长青说“他也是皇子,怎么就没有这份上进的心呢?”
滇穹弯腰抓了团雪,揉成圆圆一团后扔了出去,雪团顺着雪丘滚远,越滚越大,越滚越快。
“我曾问过他,他说他讨厌皇宫,讨厌皇帝,兴许是儿时过的不好,所以才会如此厌恶。”
柳长青说“可他怎么就没有想过,一旦边关战停,太后和皇上便再也容不下他,他会被宫里那些人扣上罪名,结局怎样全凭别人说了算。就算战事不歇,只要那对母子起了心思,将军怕是也难逃一死。”
“将军说皇上虽然才能一般,但还算是善良,不会真杀他的。”滇穹看着雪团远去,不晓得是不是撞在了石头上,只见它在雪丘的顶点忽的崩碎开来。
柳长青道“人总是会变得,而且依太后的手段,若是真起了杀心,皇上怕拗不过她去,将军明明就有天子的才能,怎么就不愿意造反呢?”
滇穹说“以前是因为厌恶,也没有实权,后来只是因为不敢犯险,怕连累了军师。”
柳长青叹道“将军不但要前防敌寇,还要后防着血亲,只希望那对母子消停一些,也别太咄咄逼人了,若真给人逼急了,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将军再是好说话也终究是皇子,不可能一分脾气都没有。”
滇穹听出不对来,转眸看他,问道“出事了?”
“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柳长青分析道“你们的军报送出去已有些时日,为何一不见粮草,二不见援兵?就算是在来的路上,也得先送个圣旨,让三大营宽心才是,怎么到现在还是不见半点消息。”
滇穹点头“这事我也觉得奇怪。”
两人并肩站在雪丘上,看着满天大雪从空中飘落,无暇的净洁从天边压境而来,像是云海涌进了荒漠,为这片苦寒带来短暂的美好。
滇穹说“与其说是没有消息,石沉大海倒更贴切些,但现在时局不稳,晟朝各地都处于修复的状态,急不得,只能等。”
他嘴上说不着急,但心里早就有了嘀咕,自从将军从毒尾沟回到三大营后,三大营与皇都城之间像是有了天阻,宫里的事情他们无法得知,三大营的事情也不晓得宫里知不知道,眼下他又没法进京,只能心里着急。
“不着急你成天苦着脸做什么?”
柳长青双手捧过他的脸,大拇指抚平微皱的眉,他温和笑着,对他说“我不是你的兵,没必要瞒着我,有什么说什么,难不成为夫还会袖手旁观,看你的笑话?”
滇穹拉过他的手,在唇畔轻吻了一下,柳长青哄孩子似的哄他“说吧!”
“我怀疑有人劫了军报,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进京送信,进京的理由必须充分,低调不惹疑。”
柳长青笑道“巧了,我布庄有一批货要送去皇都城,明天一早就得出发。”
“你不能去!”
柳长青伸指抵住了他的唇,笑眯着眼说“不用你开口,这一趟我本就是走不了的,让你的亲兵去。”
“斫月?”
“你叫的倒是亲热!”柳长青倏地冷了眸,说道“瞧你的样子,不舍得他走?”
滇穹忙道“不是!他,他会不会太扎眼了。”
“他虽然有小功,但却没有官职,与三大营来说还算是新人,番族那边也没怎么对他上心,别说只是去皇都城,就是送去番族当细作也是成的。”
“对了!”柳长青揣着袖子看人,狐狸眼上挑着“我忘了同你说,这两年天一布庄经营不善,招牌已经卖给我了。”
天一布庄正是柳色新家的招牌。
柳长青说“虽然我是商人,但却仁善不奸猾,收了人家的招牌,还想着能拉一把是一把,如今天一布庄的旧人都为我所用,那位风趣阔谈的柳家主更是我南方布庄的掌柜,这么一捋,柳色新如今见了我,不但要行礼,还得规规矩矩的称我一声东家才对。”
滇穹被他的目光戳的后背冒了汗,眼睛飘向别处,不怎么敢看他。
“这些年战事不断,柳色新多时不归家,怕是不晓得家的情况,柳掌柜也是心疼儿子,怕他担心,家书也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这两日不管他如何对我不敬,我都不会放在心里。”
柳长青似笑非笑的说“毕竟我是副都统的人,黄口小儿不懂事,难道我也要同他一样不懂事?大朗,你说我做的对吗?”
大朗气势已弱,自是一叠声的回应着,柳长青说“让他去吧!既与家里人团了聚,也办了正经事,大朗,你觉得呢?”
“对对对!”
嘴上应得顺当,但滇穹还是忍不住的问出了口“但是,为什么非得是他?”
“因为三大营里只有他不会背叛你,也只有他会因你一句话冒死闯回皇都城。”
滇穹“什么意思?”
柳长青转眸看着他,目光又柔又狠,看的滇穹后背冷汗直冒,这眼神着实可怕,像是要将人抽筋剥皮,活剐了般。
“做什么这么看我?”
柳长青转身便往三大营去,声音中透着少有的不耐烦“赶紧让他走,现在就入城。”
那人在三大营多留一日他都想杀人。
姜根翻身下马,脱了氅衣递给守在门口的丫鬟,正要开口询问,丫鬟忽的冲他颦了眉,姜根立刻意会噤声,侧身隐与灯下的阴影中。
屋内静默片刻,忽的传出一声破碎的巨响。
有人愤怒之下摔了杯子。
姜根不由得压低了气息,侧耳贴向门板,屋内有人下了跪,呼吸声又乱又沉,那是游离在生死间时才会有的紧张。
不过片刻,终于有人说了话,声音阴郁的连姜根也下意识的握住了刀。
“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连头也不敢抬,汗水顺着鬓角淌的厉害“那新将太猛了,就是林朝光都败在了他的手里,虽说鄯善还未有退兵的举动,但林朝光两次推脱不出,怕是已经起了退兵的念头。”
座上人明显沉了气息,吓得男人顿时颤了声音“大月先降的,还成了他们左翼的同盟军,蒍国虽然没有投降,但他们带兵退后了十里,还有人来报,说是蒍国主将已经动摇了灭晟之心,还有羌若,羌若的主将近来散漫,不肯配合竖沙进攻,导致竖沙死伤惨重,嘉木巴愤怒的更是扬言要给他一点教训。”
乔木怒极反笑,问道“这才几天,怎么个个都反了,到底是晟朝气数未尽,还是咱们选错了庸才。”
男人里衣已然被汗水打湿,乔木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与将军无关,是那小将实在是太厉害了,不说番族,就是兄弟们想近身暗杀也没有成功,他不但作战威猛,手上功夫更是了得,实在是没人更胜过他去。”
“我竟不知大晟朝有如此人才。”
乔木问“相比萧王,谁更胜一筹?”
男人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摇了头“两人如猛虎凶兽,实力骇人,实在难分秋色!”
乔木顿时来了兴趣,让他将所有战况从头到尾说与自己听,详细到对方指挥作战时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听到最后乔木竟然彻底沉默了,他捏着一枚棋子,脸色由阴郁转变成复杂,男子听得那时不时沉下的呼吸声,心里的弦一寸寸的紧揪着,他如坠冰火炼狱般痛苦,后背寒意蔓延,但又止不住的淌汗,整个里衣皱巴巴的,又湿又热的黏在他身上。
“你说有人叫他小风?”乔木问道“可有听错?”
男人忙摇头说“喊人的正是三大营的老将何满,当时我就在他们旁边,只不过那新将正追着林朝光打,连头也没回,不晓得是抽不出空回头,还是何满叫错了名。”
“他没回头........”
乔木突然笑了,那笑声从轻笑逐渐变成了不受控的大笑,男人诧异抬头,没等看个清楚,乔木倏地脸色一沉,阴鸷道“你竟然敢耍我?”
男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的缩了脖子,他忙不迭的摇头“属下不敢,属下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但属下说的都是真的!”
“我且问你,那新将是何年纪,又是怎样的容貌?”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容貌俊俏,像个刁蛮的小少爷。”
乔木冷笑“是了,才十六七岁,他怎么可能会让何满喊作小风,他不是,也不可能是,三大营久攻不下也就罢了,你们居然到现在还没把将军逼出营来,这是你们的无能!”
“竖沙可汗他”
男人正欲解释却被乔木冷然喝住“放肆!你竟敢将失败推到他身上!我告诉你,若非他大限将至,就是铁掌亲临战场,怕也不敌他,当年盐海一战,他手里只有血族这一枚棋子,在兵弱无粮的劣势下他都能险些灭了三大营,后来更是仅凭一人能力把铁掌逼入险境,若不是叶阳沅半路出手,盐海早成了铁掌的坟茔。”
“如今他手握五国兵力,只要稍稍设计,便可轻而易举破了边关,至今不胜反而露出败局,不是你们的愚蠢无能,还能是谁!”
乔木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的话题一转,问男人“三大营近来作战方式与以往大有不同,不是将军的习惯,也不是滇家郎跟何满的,除了这个新将,是不是还有人去了边关,给三大营出谋划策了?”
男人说“听说三大营近来添了位厉害的军医。”
“军医?”
“是!听说这军医不但医术了得,军法也懂的,与将士们疗伤之余还常常在帐内与几位大将商议战略,听说不但滇家郎对他尊重,就连那几个脾性不好的副将参将都对他礼让几分,有时还将人从病患堆里请走,说是要他帮忙给拿个主意。”
男人末了又添了一句“那大夫姓叶,约是不惑之年。”
乔木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当真是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素日从不出府的小耗子,这会子竟也能入营作战了。不得了!明家...不!叶家真是荣光了。”
棋子落入棋盘,乔木看着棋盘上两子的走势,忽的笑道“是了,将军也曾夸过叶明秋,说他若不是因胆小怕死,也会是个大将良才,当年以为不过是个笑话,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你回去后同竖沙说,叶明秋虽然有些本事,但终究从未上过战场,但凡鼓声大点,都能将人吓跑了。”
末了又添了一句“别忘了提醒竖沙,叶明秋是叶鸿最疼爱的弟子,他的医术足以活死人生白骨。”
竖沙可汗命薄西山,即便他记着叶家的恩情不肯对叶明秋出手,但他身边的人可不一定会愿意放弃一个能够救治可汗的机会。
既是担了叶家的姓,那余生的路便注定不会好走。
“叶明秋。”
乔木反复呢喃着,边落子边道“好姓氏,好姓氏呐!”
男人心有余惊的出了门,逃似的离开了,过于紧张的他并没有发现躲在角落的姜根,待马蹄声远去姜根这才走出阴影,他叩了门,听得屋内传出声音才推门而入,乔木正在下棋,见他来了还挺意外,忙伸手召他到身边去。
乔木将白子棋篓推了过去,关心问道“这一趟玩的可还开心?”
姜根点头,审视了棋盘后便落了子,这一局已是白子末路,没想到他这么一下倒是解了白子的困境,顺势反占了黑子的边境领地。
乔木毫不在意,黑子轻落,这一步虽走的平平无奇,但也偏巧斩断了白子反噬的势头“听说你与千山动手了?”
姜根观察着棋盘,轻声道“他没认出来我,本想将人带回来送给三叔,结果被他身边的亲兵给扰了,那小兵年岁不大,倒是忠心,生生替他挨了一刀。”
“叶明秋在三大营,有他在滇穹还不出战,可见是伤的不轻。”乔木捏着棋子笑道“你们是兄弟,比划一下也没什么,不过点到为止最好,他如今可是滇家的独子,若是就这么没了,滇晖可是要伤心的。”
姜根轻声应了,白子落盘,虽是没有扭转劣势,但却让棋局走向死局,两方皆无进退的可能。
乔木合了棋盖子,问他“听说三大营来了个厉害的新将?是什么身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