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挂了红绸,摆了喜蜡,看着已经是喜房的布置,而珠帘之后,床榻之上似乎还坐着人,滇穹踹门声这样大,那人竟还能坐的端正,看着胆子着实不小。
珠帘断与刀锋之下,圆润的珠子滚落了一地,蹦哒哒的响起了一阵轻脆的落雨声,雁翅刀横在半空中,滞住不动,滇穹看着那榻上的人,瞳孔震颤的厉害,脚下似被铁汁子焊了一样,动也动不得了。
柳长青着凤冠霞帔,端坐在喜床之上,流苏垂在一侧,珠影闪烁轻晃,晕的他侧颜灵动娇媚,眸中春水含情。
见了滇穹,他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腾起了红晕,鬓角似乎也紧张的出了汗。
本就是难得的颜色,一羞赧更显艳艳不可方物。
劫后余生的柳长青看着人,万般思绪瞬间涌出,心中乱成了团,但那双眸中能透出的却只是挥之不散的委屈。
一见人如此,滇家郎立马便慌了。
在滇穹心里早已死透且被分了尸的天七又被缝了起来,挨了好一顿狠踹。
“少东家受惊了。”
柳长青衣服都在,南箕也是松了口气,他道“祭天七如今也算是三大营的人了,他做下了这等错事,自是不可原谅,我与将军都不是偏私的人,如今便将祭天七叫出来,生死都凭副都统和少东家来决断。”
少东家眼珠子滴溜转,但却没有任何表态,南箕立刻明白过来,忙将在门外扶着腰抹汗的叶明秋叫了进来。
“叶大夫,少东家好像不能动了,您快来瞧瞧这是怎么了?”
叶大夫扶着腰进来,他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真的体力不支,都到了床前竟然脚下一滑,扑通坐了个屁蹲,他像是摔傻了,竟也不喊疼,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喜**的人。
滇穹上前扶人,叶明秋抓过他的手,哆嗦着声音问“这...这就是你的内人,寒江?”
“是!”滇穹听得他声音里都透着颤,像是哭声一样,以为他摔伤了腰,当即将人扶的更稳了“叶大夫,您没事吧?”
叶明秋摇头,他目光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就看着喜**的人,纵使柳长青见多识广,这会子也被他瞧得心里发毛。
“好...好...好!”
这三个字似乎用光了叶明秋所有的力气,他竟连站也站不稳当,被滇穹搀扶着瘫坐在椅子上,他扶着腰大口喘息着,待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后他才拉过柳长青的手,为他诊脉。
叶明秋指尖尚在发颤,声音也有些沉闷,他边把脉边安慰他“好孩子别怕,没事,叔在,叔在这。”
南箕狭眸微眯,目光扫过叶明秋和柳长青,他问“叶大夫,您以前见过少东家?”
叶明秋摇头,说“少东家生的俊,我看着喜欢,自是要比旁人多一些疼爱。”
南箕正要问什么,滇穹忽的一声惊呼将话头抢了过去“叶大夫您看,寒江他脖子后面有好大一块淤青!”
“不过是手刀所致,不打紧。”叶明秋话音倏地一转,对他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生分,一声大夫喊得我心都凉了,快别叫了,以后也管我叫叔。”
南箕看着他,只见他摸了摸下巴,故作老态的说“以后出去我也有面子,快!喊一声叔听听,不喊不给你媳妇瞧病。”
滇穹从未见过这样怪的人,也不明白他的意图,但叶明秋催的紧,又用把脉来威胁,他顾不得多想,只能依了这怪条件。
“叔。”
“哎!”这不情不愿的一声叔,叶明秋倒是很受用,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着,慈爱简直要溢了出来。
滇穹被他看的后背发毛,对自己滇家郎的身份有了怀疑。
“不错不错!”叶明秋点头赞许道“配得上寒江,配得上。”
这话说出了亲爹的味道。
滇穹当即紧张起来,站也站的有些拘谨,他小心翼翼的问“叔,您...您不会是寒江的父亲吧?”
“那当然。”
滇穹心里猛地一提,这快都到嗓子眼了才听叶明秋不急不慢的说出后半句“不是。”
叶明秋收回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银针来,边在柳长青身上落针便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而已,与你们俩一没谋过面,二没半点远亲关系,单纯美人难得,我又实在喜欢,这才让你们叫我一声叔,占占便宜而已。”
这便宜让副都统都流了冷汗,险些跪下来敬茶喊爹。
不过两针柳长青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在众人目光中,他开口说的第一句便是。
“水!快给我水!”
柳长青往回倒吸气,说“那混蛋方才逼我吃了根辣椒,这会子烧心烧的疼!”
难怪柳长青满眼秋水,面色含春,感情这是被辣的。
“只是药物麻住了身子而已。”
叶明秋收了针,从袖里又摸出个小瓶来,倒出了一个药丸“这是散瘀血的,吃了就好好歇歇,你虽没旧疾,也年壮,但日夜兼程赶来,体力早已透支,得休息下才好。”
柳长青道了谢,叶明秋虽是帮他解了麻身子的药,但他暂时还没法下床走路,南箕留了两人在府里休息,又嘱咐丫鬟将地龙烧足,还特意嘱咐小厮们不要在附近逗留,免得打扰了柳长青他们。
叶明秋心里明镜似的,脚下更是抹了油一样滑,不等南箕开口,他找了由头就溜了,头也不带回的,就连晚上送药他也不进屋,隔着门把碗给了南箕后转身就走,南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啟搅动着瓷勺,将药趁热喝了,碗刚搁下,南箕便捧上了糕点,景啟推开了那看着就甜腻的糕点,说道“这师傅请的不好,糕点甜的齁人,根本没法下口。”
南箕放下糕点说“回头我让人去江南寻位好师傅回来。”
“找个会做发糕的。”景啟侧过身来,斜躺在榻上,他的枕头垫的高也软和,不会扯到他的伤口,景啟问“从哪儿找到的天七?”
南箕说“他醉倒在后院的墙角下,迷迷糊糊起身时被丫鬟们当了贼,拿绣花鞋打晕了过去,我让人将他丢去了柴房,明个一早送去给滇穹处置。”
“好在少东家无事,这浑小子当真是有眼光,醉的都站不稳了,还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最拔尖的人,这眼力跟凤凰差不多。”
景啟看着桌上摊开的半截红绸,半眯着眼说“边关苦寒,怕是没有这样正色染料,看着倒像是皇都城那边带回来的,如今这东西可金贵,一条便抵得过百姓半年的吃喝,那满屋子的红绸怕是花了他不少钱。天七这小子可以,看来是藏了不少体己。”
南箕将汤婆子放入被中,贴着景啟的足,起身时景啟拉过他的衣袖,问他“你不是为了他才烦恼的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
南箕说“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叶大夫今日着实古怪,看少东家的眼神都快哭出来了,还有滇穹,虽说雁翅刀出名,但他一个四方游医,一不入朝堂,二不入江湖,他怎么就一眼认出了雁翅刀。”
南箕说“虽然他嘴上说是想占滇穹官职便宜,日后在人前提起这个新收侄子,脸上有光,但我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他非让滇穹和少东家喊得这一声叔,多少都有问题。”
“这个简单。”
景啟说“让人把天七提来,咱们审一审不就都明白了!”
天七从**爬起来,晃着步子去摸茶壶,他喝了太多的酒,这会子嗓子疼的像是吞了刀子,将半壶冷茶喝了个精光才心满意足的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刚躺下来,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天七连眼都没睁开便被人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也不叫他穿外衣,拿被子将人一裹就抬了出去。
天七眯楞了一路,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抬进了屋子。
景啟侧躺在**看他,手上把玩着一个墨玉带钩,见他眯楞着眼看自己,便笑着同他打招呼“醒了?”
“将军?”
天七有些拘谨的拉了拉裹在身上的被子,脸色红的有些可疑“大半夜的您这是干什么呀?族长他知道吗?”
景啟还没听出来他的意思,只是挑着眉看他,天七冲他羞赧一笑,伸手拉开了衣服。
“其实我本身是不玩这个的,但若是将军瞧上了我,也是我的福气,只是族长那边要怎么交代才好呢?”
屋里明明烧了地龙,但天七还是觉得有些冷,那冷与雪中的寒气不同,像是凝成了实质,顺着他**的皮肤慢慢游走。
天七打了个冷颤,一扭头,看到了坐在窗下的族长。
气氛一时间滞住了,屋里静的落针可闻。
景啟忽的抿了笑,大咧咧的看着天七敞开的胸口“还真挺精壮的。”
天七立刻把扯开的衣服拢了回去,又将被子结结实实的裹在身上“族长您放心,我没有觊觎将军的意思,是将军硬把我提来的,我正打算婉拒他!”
族长阴鸷的看着人,指尖在双锋挝上敲打着。
这不是信不信的事了,而是已经在考虑着要怎么杀人了!
景啟问“想活吗?”
“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小的愿意鞍前马后!”天七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裹着被子往景啟身边蹭。
双锋挝警告似的点了点桌子,滇穹眼神挑了挑,漠道“贴这么近,你想做什么?”
“我退我退我退!”
天七一刻也不耽误,乖巧的往后退去,不但如此退的利索,还将被子裹紧了,生怕露出点什么来被人误会是有心勾引。
“天七呐!”景啟支着头,手里玩着带钩,他问“今儿你进城后都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天七嗯了半晌,有些迟疑的说“我好像遇到一个女子....那女子当真是好颜色,不!应当是美的不可方物,我将人请回了府里,我们....我们换上了新服,对!对对对!我们的新房都布置好了!哎!我媳妇呢!我媳妇哪儿去了!”
“说的可真够两厢情愿的。”
景啟唇畔延着冷笑,看着人说“准确来说,你是酒后失德,抢了一个人回将军府,可偏巧,这个险些被你**辱了的美人,正好就是滇穹的内子,也是他反抗了整个滇家和皇权也要保全的心上人。”
天七整个人懵了,呆鸟似的在被子里窝着。
南箕端着杯,拨着茶叶,不轻不重道“他娘子后颈有块淤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天七的冷汗刷刷往下淌,跟下雨似的淌湿了鬓角。
景啟又恰到好处的接了一句“我听说他让丫鬟寻了块磨刀石,这天寒地冻的,他莫不是要磨上一夜?”
南箕说“我还听说他将麻绳浸了油,也不晓得这是要做什么?”
“将军救我!”
天七蹭的一下窜到景啟面前,不等近身双锋挝便冲将过来,叮的一下半没入床板,天七缩了手,乖乖的回到了被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蛹,声音瞬间瘪了下去“族长饶命...........”
景啟唇角压不住那上扬的劲,在南箕看不到的地方偷着乐,他说“老实交代,我便与你族长好好的考虑要不要救你。”
“我说我说!”天七一点犹豫都没有,张口便道“我这些年也存了些钱,都在云家的钱庄里,还有些古董,寄存在皇都城,对了!我还有几本极品春宫图”
南箕“春宫图?”
“不是这些!”景啟说“我问你,叶明秋到底是谁?”
南箕看了景啟一眼,到底也没再问天七的春宫图放哪儿了。
“叶明秋?他是个游医啊!”天七缩在被子里说“那老家伙又馋又懒,正事不干成天就喜欢趴墙角看笑话,他还好色呢!遇到那貌美的就上前搭讪,撩拨到了手就远远丢开,上次被人家兄长抓住了狠揍了一顿,如今是不敢孟浪了,但好上了攀亲,义兄义妹认了一大圈,方圆十几里您随便找个有颜色的过来,保不齐就是他新收的亲人。”
天七说“亏得他没见过山丹,若是见了,一准是要认人家做侄子的,呸!一脸的正派相,其实都是贱骨头。”
景啟与南箕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中,天七被他们看的冒冷汗,裹着被子又往后退了又退。
景啟似笑非笑的看他,问道“你与叶明秋何时结识的?”
天七说“也就不到半年,他是个游医,居无定所,我费了好大力才将人留下来。”
南箕问“既然是游医,那便是自在惯了的,你是怎么将人留下来的?”
“医书啊!”天七说“尧光族的藏书阁里不是有很多名医手札记吗?我拿了几本,隔几天给他几张,这才将人留了下来。”
景啟凝眉道“好端端的你留一个游医在身边做什么?”
天七说“因为我体内有蛊虫,当初长老推荐我去师父身边学棍法,明着说是给师父一个可继承衣钵的人,暗着其实是想要我夺师父手里的兵,但那长老又信不过我,便在我体内下了蛊虫,一旦我不听话,便要遭受蛊虫穿心之苦。”
天七扯开衣领,给俩人看肩胛上的刀疤,他说“我不喜被人掌控,更讨厌受人威胁,便在暗中四处打探叶明秋的下落,终于在半年前将人从北方找了回来,多亏了他,不然蛊虫现在还在我体内呢!”
景啟问“天下游医数不胜数,你怎么知道叶明秋一定能帮你剔除蛊虫?”
“若是连他都办不成,这天底下怕是没人再有这个本事了。”
南箕顿时来了兴趣,问他“叶明秋果真有这通天的本事?”
天七微扬着下巴,有些自豪道“他叶明秋自是有本事的,说句不客气的,若是他师父叶鸿还活着,也未必能敌得过现在的他。”
“叶鸿?”景啟瞬间坐直了身子,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叶鸿?”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姓叶的大夫。”
天七看着两人,不可置信道“你们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他叶明秋就是神医叶鸿的亲收徒弟,也是叶氏药堂唯一的后人!”
南箕和景啟面面相觑,两人顿了半晌才找回了声音,景啟说“可是数十年前,被先帝下令诛了三族的叶家?”
“对!就是那个叶家。”天七眼珠子滴溜转,从南箕身上转到了景啟身上,他问“将军,您脸色可不大好,这是怎么了?”
“招子不想要了是吧!”南箕斥道“继续交代,你那滇家刀法又是怎么回事!从哪儿学的?”
“师父教的呀!”
天七说“而且他不止教了我一个,还有那姜根,他练的比我还要好呢!”
南箕指尖轻点着,顿了半晌才开口“师父的确是个厉害的,但他每一样本领只教给一个人,双锋挝给了我,刀法给的是姜根,你的双锋挝是族中古长老教的,师父另给了你枪法,怎么如今也连刀法也给了你?”
南箕盯着人说“再敢扯谎,便把你送去毒尾沟!”
“卸磨杀驴啊您!”
天七不敢看南箕,裹着被子耷拉着脑袋说“年少无知嘛!师父也应当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没管我,也许是觉得我资质一般,学不会滇家刀法,我偷学了好几招,但因不精刀法,怕人家笑话,便隐瞒了下来,后来见了滇穹,我一兴奋,就露了两招。”
说着说着天七自己倒是先委屈起来“我哪儿知道那小子这么轴,早知道他这么缠人,我就不用滇家刀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