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七眉尖一挑,余光瞟向南箕,只见他笼着袖子,盘腿坐在前庭,声音压得低沉,若不侧耳细听怕是就被风声彻底掩盖了。

雪胡乱的拍落在南箕身上,呼啸的风扯着他的衣角和发,南箕面不改色,如坐静室般安逸,他看着混乱模糊的夜,轻声说道“不治了。”

天七想问他原因,但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他拉过缰绳,迎着风雪哈出一团白雾“若是将军想治......”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凶戾狠刮了一下,身后传来的声音更是阴恻的让人后背发寒“没有你,他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耳妄闻。”

天七听到双锋挝擦过衣袖的声音,也听到铁链随之晃动的声响,他只觉后颈针扎似的疼,冷汗顺着脊梁骨就流了下来。

双锋挝上落了雪,锋利的寒白上点了这么一点晶莹,小小一片,怎么看都是惹人爱的,南箕看着双锋挝上的小雪花,头也不抬的轻声问道“所以你是不会同他说的,对吧?”

“那是当然。”天七这会子才觉得热,后背似乎也被汗打湿了,他搓着缰绳说“我这个人素来最聪慧懂事了。”

南箕吹落双锋挝上的雪花,满意的点头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天七松了口气,伸手擦过鬓角滑落的汗“谢族长夸奖。”

寒风咆哮着掠过山头,战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弓弩早已瞄准了雪中前行的马车,一列轻骑兵也立于山谷两侧,一人扶着一人高的大石,斜系着刀鞘上积了落雪,一双双手紧攥在刀柄上,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下方的马车,所有人都在这肆虐的暴风雪中等待着一招制敌的时机。

“小王爷。”亲兵来到身前,对隐匿在阴影下的人说“猎物中套了。”

那人看着山下艰难前行的马车,忽的问道“一代名将,就此去了,可算屈辱?”

没等亲兵说话,他便自顾自的说道“兵者,诡也,技不如人理应战败,不算屈辱,这是我的荣耀,亦是他的。”

亲兵听他喃喃说完,背上倏地一轻,转眸只见男人拿着自己的长弓和箭,缓慢又坚定的走出阴影,走在皑皑的白雪上,战甲被雪色映的发亮,像一柄长剑,在众人眼前倏地展现了锋利。

弓弦紧绷,男人向马车射出了第一箭,弓弩和大石随之落下,向那马车而去。

大石顺着山脉滚落,将积雪砸的稀碎,整个北山都回**着震耳巨响。

“我的荣耀....”

男人看着眼前的混乱,低喃着说“这会是我一生的荣耀。”

数不清的大石顺着山脉滚落,不过眨眼就来到了眼前,众人只听一声巨响,马车整个翻了过来,被压在大石之下,战马被牵连,举在了半空中惊恐的扬蹄嘶吼,众人没来得及上前,又一块大石从天而降,在轰然中砸中马车。

车厢四分五裂,整个被砸在大石下,就连战马也没了动静,鲜血在大石下静静流淌,将白雪染得猩红。

亲兵满眼兴奋,抽出了刀喊着冲了过去,只有男人无动于衷,目光呆滞如失了魂般。

他看着石下流出的鲜血,没有波澜的重复着那一句“荣耀,我余生的荣耀..........”

“将军!”

山丹几乎是滚下了马,他手脚并用的爬去马车旁,咬着牙去推压在马车上的大石,石头一块块压堆在一起,重量何止千金,山丹见推不开便去刨雪,他徒手刨雪,双手冻得发紫,木屑将他手掌划烂,鲜血流淌了满满一手,山丹仿佛察觉不到疼,半幅身子都探入雪中刨着,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紧盯着被大石压在雪下的碎片。

弯刀撕破黑夜,刀锋被高高举起,向山丹后颈狠劈过去,亲兵喊得撕心,山丹却充耳不闻,固执的刨着大石下的雪。

长箭从天而落,强力之下撞开了弯刀,逼得持刀人后退了几步,撞在了赶来的亲兵刀上。

亲兵惊愕的抬眸,却只看到漫天纷飞的大雪,他甩掉刀上的尸体,快步向山丹跑去,番族兵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硬生生的将他与山丹隔开来,挡在了两人面前。

双锋挝和铁王棍几乎同时出现,一鞭扫中番族兵的眼睛,鲜血迸溅的同时铁王棍横甩而来,一棍子正中腹部,将人砸甩了出去。

亲兵余惊未散,两人又出现的突然,他看着人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你是山丹的亲兵!”景啟问他“山丹人呢?”

亲兵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他们身后说“在坑里呢!”

山丹整个人都探入坑中,只留了一双脚在外,双锋挝缠上他的脚,将人从坑里拽了出来,山丹顶着一身的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以为拽他出来的是他的亲兵,看也不看,抓了把雪就砸了过去。

“谁让你拽的我!要将军因你有个什么好歹,老子揍死你!”

景啟过来拉他,手刚搭他肩上,那拳头照着脸就砸了下来,景啟被这一拳砸的鼻血直流,刚捂住鼻子,肚子上又挨了一计狠踹,踹的他快要吐血。

山丹泪眼模糊的抬脚将人踹开,骂骂咧咧咧的又钻回自己挖的雪坑里,边刨边吼“将军!将军你坚持住,我救你来了!”

景啟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鼻子,一手拉过南箕,咬牙切齿的说“叫他死了算了,别管他!”

马铸秋下马赶来,一见到南箕整个人都愣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话都不会说了,本来是关切之言,谁料一张口却是“您怎么还活着?!”

景啟一脚踹了过去,含糊不清的骂道“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不不不!”马铸秋挨了踹,唇畔却展开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开心!开心!好事好事!额?山丹这是在玩什么呢?”

景啟捂着鼻子“刨坑呢!当心!”

马铸秋来不及回头看,凭着直觉就地一滚,再起身时刀已经出鞘,正好格挡住劈来的弯刀。

“不愧是你的亲兵,这反应当真不错。”南箕一转眸,看到景啟血呼啦的脸,问道“你没事吧?”

“应该没事。”景啟拉过他的袖子往自己脸上擦了擦,疼的直倒吸气“这浑小子下手还真重!”

“我看看。”

南箕挑起景啟的下巴,只见那鼻梁虽是红肿,但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景啟只觉鼻血又要冲出来了,慌忙推开人,不许他看。

景啟捂着鼻子转过身去,闷声道“脏,别碰!”

南箕从袖里摸出一方帕子,在他眼前逗弄似的晃着“血有什么好脏的,你全身上下我哪儿没见过,你这是脸红了吗?慕寒?”

一个番族兵被扔到他们的脚边,鲜血顺着胸口的窟窿汩汩往外淌,天七的暴怒声赫然响起“老子命悬一线,你俩还有空腻歪!咱能不能先逃出去再亲热!”

“孩子生气了。”南箕一脚踢开眼前的尸体,对景啟道“多好的孩子,就是脾气坏了些。”

天七听了个清楚,双刀猛地一甩,将两侧番族兵通了个透心凉,他头也不回的怒吼道“再腻歪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坏脾气!”

番族兵顺着山脉滑落,像突袭的狼群奔向众人,山顶射来的箭就是他们的盾,他们顶着强盾持弯刀前进,将天七他们包抄了,步步紧逼,想将人逼死在这不断缩小的箭阵中,就算有谁突破了番族的盾,也只会迎面撞上挥来的弯刀,人依旧会死,没有生机可谈。

大局已定,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没有转机可说。

天七看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心里又急又气,双刀快要被他攥在血肉里,他想冲破箭雨将敌军的阵型撕开一个能逃生的口子,但不断倒下的尸体明确的告诉他,此法行不通。

天七心里一阵懊恼,只觉自己不该选这条路来逃生,他满眼歉疚的看向景啟,这一转头却发现那人正气定神怡的站着,像是观赏烟花一样的看着从天降落的箭羽,旁边甚至还有人在坑里刨雪玩。

南箕反手一鞭子抽开射来的箭,目不转睛的看向山顶“慕寒,你怎么了?”

箭从稠密的大雪中不断落下,番族兵持弯刀步步紧逼,景啟忽的侧目看向天七,正色问道“你带烟花了吗?”

“咱是逃命,不是郊游,烟花,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带烧鸡!”

景啟转身走向山丹,拽着脚踝将人拉了出来,山丹骂骂咧咧的挣扎着,两条腿蹬的厉害,景啟从他腰间拽下竹筒,随手将人往雪堆里一扔,他点燃了竹筒,尖锐窜天而去,绚丽炸开的同时将山顶照的明亮。

弓弦尚未平复,战甲被烟火映的发亮。

虽是只有一瞬,但足够了。

景啟徒手接过射来的箭,指腹缓擦过箭身,在尾端摸到一点异样,垂眸细看,在那瞧见了一个小小的羌字。

山丹顶着一脑袋的雪凑了过来,将景啟上下一顿打量后忽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见眼前人是真的后,激动的热泪盈眶的就扑了过去。

“将军!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将军!”

景啟一个侧身躲开来,山丹扑倒在地,马铸秋本想扶他,没等伸手就看景啟踩着人走了过去。

他抬眸看着漫天飞舞的稠密大雪,扬声道“既是故人,为何不现身一见?”

箭羽和番族兵似乎都滞在风雪中,大雪拍打在景啟面上,锋利的冰凉似小刀,割的他只觉得疼,北风裹挟着雪越过山顶,贴着战甲呼啸而去。

景啟半晌得不到回应,他苦笑着说“好歹兄弟一场,不至于连最后一面也不见吧!”

山丹从雪里拔出脑袋来,他吐出一团含的热乎的雪团,他与马铸秋顺着景啟的目光看去,眸中都是疑惑。

“兄弟?”

这一局的背后是他们相识的兄弟?

踩雪声咯吱咯吱的传来,由远渐近,声音虽缓,却没有丝毫犹豫。

所有人的眼睛紧盯着声音传来之处,周围静的落针可闻,南箕压过天七半抬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手,天七虽是疑惑,但终究还是放下了暗器,一双眼睛在景啟和那声音传来之处来回徘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景啟的背影里竟然看到了悲恸。

山丹忽的咦了一声,目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听着大雪纷飞的背后那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忽的开口唤了一声。

“老..羌?”

踩雪声倏然一顿,这一刻万物寂静,连风声竟然也不闻了。

山丹脸色变得难看,他甩开马铸秋相扶的手,猛地上前几步,对着无声落下的雪问“老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是老羌吧?三大营的铁勺子?羌齐?到底是不是你!你他娘的哑巴了!说话啊!”

山丹越问越慌,心也越来越沉,他欲冲过去质问,刚抬脚就被景啟一把拽过他的后衣领。

“长箭为盾,尖刀在后,再利用当下的地形,便能形成无懈可击的杀阵。”

景啟拽着山丹的后衣领不松手,指节都攥的发白,他看着紧密的落雪,轻声说道“这是我成为将军后第一个自创的阵法,帮着完善的共有两人,一个是滇穹,一个是羌齐,这阵法虽是好,但三大营位于荒漠,地势平坦,敌军过于分散,并不适合用这样的杀阵,时间一久,我自己都忘却了。”

“亏得你还记得,我的好兄弟。”景啟说“羌齐。”

山丹停止了挣扎,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满天纷飞的落雪,羌齐从黑暗中走出,脚下蹒跚不稳,神情如故。

山丹被那身战甲晃了眼,明明看着他走来,却觉得这人陌生,像是从未见过一样。

“将军。”羌齐像从前一样,面对景啟时充满了尊敬“从来没有让您空着肚子打仗过,这一场是我小人了。”

景啟说“我不饿,就是府里的厨子手艺不精,做的东西没滋没味的,实在是不好吃。如今我该叫你什么?老羌还是羌齐,还是别的?”

羌齐笑的甚是腼腆,他说“还是叫老羌吧!别的我也听不惯。”

景啟看着他的战甲,说“这战甲不是寻常将军的东西,看着倒像是皇家的。”

“我是羌若人。”羌齐拔出了刀,指着刀柄上的图腾给景啟看“虽然血统不纯,但大小也算是个王爷。”

两人叙旧似的说话,像在三大营一样,似乎剑拔弩张的只是番族兵和天七,不是景啟和羌齐。

“王爷?不得了,平日掌勺的竟然是王爷?这么说来倒是我们怠慢了。”

景啟开玩笑似的说“怎么这会子就突然要走了?难不成是要建军功,回羌若继承皇位?”

“羌若急招,不得不回。”

羌齐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而且将军有所不知,羌若虽是小国,但却极其看重血统,他们是不会让一个串种继承皇位的,我就是再有军功,回去也只能是个不入流的闲散王爷,手里没兵,也没权势,若到战时,还会被推出去当前锋,牺牲自己成全皇家的脸面。”

“那咱俩也差不多啊!”景啟说“哎你说这天底下的王爷,是不是都这么的”

景啟顿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下话来,羌齐笑着接了一句“窝囊。”

“对对对!窝囊!这王爷做的,当真不如个厨子。”

景啟说“不过我不如你,不会做饭,若是没了这层金枝玉叶的外皮,怕是只能做过走街串巷的脚夫。”

羌齐笑道“将军俊俏,又为人风趣,若是进了小楼,定当能成花魁。”

“你当我没想过,可惜了,我家外子是个实打实的醋坛子,断不会叫我做那抛头露面之事,哎呀!你孤家寡人不懂这些。”

天七戳了戳南箕,低声道“他俩是不是傻了?怎么还聊上了天儿?”

“你不懂。”

南箕说“他们曾是兄弟。”

天七眉头一挑,恍然大悟的说“原来他就是”

南箕伸手止住了他即将说出的话,他道“别叫他们听到。”

景啟目光扫过四周,用眼神挑了挑那些手持弯刀的番族兵,问羌齐“这些都是你的兵?”

“我在边关颠勺几十年,哪儿有时间操练自己的兵。”羌齐说“这些都是他们派来助我偷袭的,也是他们的眼线,毕竟我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担心我会有异心。”

羌齐目光挑了过去,说道“那边几个是皇兄的眼线,还有几个是皇后的,听说如果我半路反悔或是有异常举动,他们有权先斩后奏,提着我的脑袋回去。”

“知道的是王爷回国,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是在提犯人,需要我帮你”景啟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羌齐摇头说不用,顿了顿又道“我母妃还在羌若呢!”

景啟哦了一声,此话过后两人再也没人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道“你们母子多年不见,应当尽早回去享受天伦之乐才是,老羌,你想我怎么送你?”

羌齐说“老规矩,谁倒下谁输。”

三大营的老规矩不外乎是讲理和厮杀,景啟和羌齐中间隔着羌若和晟朝,国事战场是没理可讲的。

有的只是看谁的拳头更硬些。

羌齐目光落在南箕身上,对他作揖道“就此别过,军师大人。”

不等南箕说话,景啟已经甩着手说“错了错了!你该喊他一声萧王妃才是。”

萧王妃——!

天七嘴巴张的老大,惊讶之时只听那不知廉耻的王爷扯着嗓子说“虽然我们没有夫妻之名,但早已有夫妻之实,这一声王妃你必须得喊,不然显得我家阿箕跟见不得人的外室似的!”

天七只觉自己下巴是要掉了。

南箕冷冷的扫了过去,对他道“你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