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穹将最后一袋大米扛进仓库,一转身便看到柳长青揣着袖子站门口,他瞧出不对,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柳长青伸手拍过他肩上蹭到的灰,脸色有些不好“太后急招你入宫。”
滇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太后急招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说“估计是要给我赐婚,你别急,我去推了就成!”
柳长青递过帕子给他,看着他将手洗干净“你姐姐摔了一跤,大夫说有滑胎之像,太后心中忧虑,已经将人请入宫去安胎了。”
滇穹擦脸的帕子一顿,抬眸看向柳长青“进宫去了?”
他姐姐就是个寻常后宅妇人,丈夫不拔尖,她也没个诰命,哪儿来的资格进宫养胎,太后这一手不像是忧虑,倒像是软禁。
“我爹呢?他怎么说?”
“传闻城外的荒山上来了匹通体雪白的野马,滇老将军对此很感兴趣,昨晚连夜出了城,至于你姐姐是今儿一早入的宫,滇老将军估计现在还不知道。”
滇穹越听越是心惊,眼皮子更是跳得厉害,柳长青拿帕子将他下巴上的水珠擦干净“进宫的不止有你姐姐,还有两个待嫁的妹妹,太后怕你姐姐在宫中孤单,将两位妹妹一并接入宫去了。”
滇穹嗅到了阴谋但却想不明白,傻愣愣的问柳长青“是我上次拒婚惹怒了皇上,他要抄了我滇家?”
“皇上病了。”柳长青叹了一声,说道“太后刚下的懿旨,已经封你为副都统了。”
近来不打仗,他又没什么额外的功劳,冷不丁的为什么要升他的官职?
见他还是不开窍,柳长青无奈道“皇上病了多久?”
“小半个月了。”
“近半月来皇上总是高烧不退,如今更是昏迷的不省人事,而且”柳长青忽的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听闻这太后已经让工匠开始打造皇上的梓宫了。”
滇穹瞳孔地震,惊得脸色都变了,柳长青道“就连皇陵那边也派了专人去打扫。”
“皇上不行了?”滇穹“这也太突然了!”
“突然吗?”柳长青一脸平静“自叶永欢离开后皇上就病了,而且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照此下去,驾崩是迟早的事。”
“大朗。”柳长青伸手为他整理衣襟,神色严峻的看着他“现在轮到你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滇穹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他察觉了危险,感到了不安,但想不明白原因,更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晟朝至今未立太子,皇上一旦驾崩,这意味着什么?”
滇穹“内乱,可皇子们还小,他们不可能”
“那王爷们呢?”柳长青撑开了油纸伞,滇穹顺手接了过来,将伞撑在两人中间,柳长青看着门外淅沥落下的雨,说“他们不也是皇子吗?”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了,雨中透着砭骨的寒气,冻得人都要忘了现在还是夏日。
两人一并走着,滇穹看着水洼中的浑浊,叹道“皇上驾崩,皇子们年幼无助,那至尊至上的位置不可能不被人惦记。王爷们各有心思,保不准就有那谋逆的念头。但只要我们将军在,谁敢乱来!”
“傻子!”柳长青捏着扇骨道“人家防的就是你们将军。”
“什么!”
滇穹脚下一顿,不巧踩中了一个水坑,污水溅湿了他的靴子。
“不然你以为太后为什么要升你的官职。”柳长青恨铁不成钢的点了他的脑袋,说“就因为你相貌英俊,气质出众?”
柳长青道“还不是为了能让你与萧王旗鼓相当,而且只有正二品的副都统才有资格跟将军共掌兵符,太后这是为了拉拢你!当然,她心里也拿不准你到底会选谁,便先下手把你的姐妹接入了宫,说是安胎,实则是扣了当人质,想让你乖乖听话。”
青枝上坠满了雨滴,被雨珠压弯到了极致,似乎只要上面再多落一滴雨,那枝条便会被坠的折断来,青衫微顿,折扇在枝条上随意一敲,水珠倏地坠落,枝条回弹,昂首立于苍穹之下,在一众花草中最为青翠挺拔。
青衫湿了雨,颜色渐重,衬得那腕骨越发铮然刚毅。
“太后果真雷厉风行,这一手快的就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柳长青捏着扇坠上的小玉珠,踏过脚下的水洼,与滇穹一起走进了廊子。
“若我没猜错,太后的懿旨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大朗,这旨无论你是接还是不接,我都陪着你。”
雨声从廊外淅沥传来,将枝条打的颤的可怜,滇穹忽的停了下来,拇指缓缓摩挲过伞柄,目光落在了廊外“若我接,会怎样?”
柳长青“我陪你带兵围剿萧王府,捉拿谋逆反贼,夺兵符,立战功,拥护幼帝登基。”
“我问的是将军会怎样。”滇穹攥伞柄的手过于用力,青筋在手背上暴突着。
“他除了一死还能怎样。”
滇穹咬牙道“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做了。”
柳长青与他并肩站着,轻声道“他功高盖主,名扬天下,三大营是晟朝的铁枪,但世人只认三大营,天下人也只知铁掌血沙,忘了这大晟朝的主人到底是谁!”
柳长青叹道“刀锋太利,主人也会忌惮,更何况这把刀从来不握在皇家手里,他们有什么理由留着他去威胁子嗣。”
道理滇穹明白,但他就是不甘心。
他没有做过王爷,没有接触过皇家,但他是将军的兵,他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兵,今日必死的是将军,明日功高盖主的未必不会是他。
到时候皇家也会像杀萧王一样的杀了他吗?
“我若是不接呢!”
柳长青伸手覆过滇穹的手,未有一丝犹豫,缓声道“那咱们一起去萧王府,找到将军商议对策,他若有兴趣,我们拼死拥立他为新皇,他若没兴趣,就一同落草为寇,江湖之大,我们总能找到一个皇权碰触不到的地方生存。”
滇穹听出了关键点来,问道“皇都城如今铁桶一般,我们还能逃得出去?”
“只要你不想死就能出去。”柳长青轻声道“我柳宅下有逃生之路,四方皆畅通无阻,往南可入番,往北可离晟,往西能出海,往东能隐漠,这地道挖了十三年,为的就是今日。”
“十三年?”滇穹听得心惊,不由得颤了瞳“十三年!”
柳长青道“自我们在一起,我便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早便准备了。”
“那你的生意怎么办?”滇穹问“皇都城的生意门路你拼搏了多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
风入廊下,吹得青衫鼓动,柳长青淡笑道“十三年前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红利吃到现在还没吃完,这些个小鱼小虾不要也罢。”
“少东家!”
阿四从雨中跑来,他没有打伞,又跑的急,被雨水湿了大半衣裳“少东家,滇副将,宫里来了人,指明要见滇副将。”
滇穹后背一凉,心里沉的厉害。
“太后......”
宫里找他该去滇府才是,为何会派人来柳宅,太后这是明目张胆的拿柳长青来威胁他!
“千山。”柳长青握着他的手,不急不躁道“是时候做决定了。”
雷声轰鸣,雨声渐紧,将满园的花木打的狼狈落叶,柳长青没有催他,也没有给予暗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等他做决定。
自古忠孝两难全,这懿旨接与不接,滇穹都要褪一层皮。
“东家。”
阿四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递到了两人面前“方才萧王府的人翻墙来过,他叫小的把这东西交给滇副将。”
柳长青看了一眼他手里捧得东西,并没有伸手接,只问“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阿四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丢了东西就翻墙走了。”
柳长青便不再问了,静静的站在滇穹身边,看着空中天色渐沉,寒光在云层中蹿腾的厉害,轰雷一声紧过一声,炸的整个天穹像是要塌了一样,风中透着血腥气,迎面刮来时似刀子,割得人后背生寒。。
滇穹目光沉在电闪雷鸣中,柳长青陪在他身边,两人像是山巅上的青竹,立于风雨之中,不见半点惧色。
直到大雨轰的一声重落下来,滇穹方才转了身“寒江,陪我去接旨。”
柳长青温声应了一声,跟着他一并走出廊子。
路过阿四时滇穹伸手拿过那荷包,荷包里的东西坚硬沉甸,重的快要让他握不住。
将军这是把兵符给了他。
柳长青也不问,看着他撑伞,与他一并走进瓢泼中,滇穹一手撑伞,一手捏着荷包,神色深沉复杂,脚下越发坚定。
萧王府大门开着,门口照常守了两个门子,丫鬟们在廊下打扫,管家与卖菜的汉子正在对接板车上的菜果,几个年轻的小厮手忙脚乱的卸菜,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寻常。
直到滇穹带兵登门。
顶盔掼甲的小兵潮水般涌了过来,将整个萧王府围的水泄不通,黑压压的盔甲一字排开,像一道黑云,从天而降,掷地巨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滇穹冷然下马,乌黑的铁靴踩碎了水洼中的浑浊,冰凉的雨滴顺着靴沿滑落,在上面滑下一道长长的水渍。
“滇将军?”管家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身后黑压压的兵“这是出什么事了?”
滇穹一脸平静道“奉太后懿旨,捉拿反贼萧王。”
“滇将军你”管家脸色大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其余人等全部扣押。”滇穹看着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仲叔,您老先请吧!”
风刮斜了雨帘,敲打的小青瓦叮咚直响,花意恹恹的趴在亭子下,一对耳朵耷拉在地,尾巴被雨水打湿,沾了一些浑浊的泥浆,看起来有些脏。
铫子坐在小炉上,草药的苦涩伴着悠长的吱嘎声在亭下轻**。
淅沥的雨声中传出了几声咳,动静不大,但却压抑的让人揪心,气息匀了许久才稍有缓和,景啟擦掉唇边咳出的血,有些无奈的看着在亭外淋雨的人。
“你是专门来洗澡的吗!”景啟拍着身边的石凳,说道“过来坐啊!”
铁靴踏上石阶,花意象征性的摇了一下尾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滇穹绕过花意,坐在了景啟身边。
“花意近来病了,总是没精打采的。”景啟拉过盖在身上的薄毯,指间苍白似古玉,不见半片血丝。
他目光越过雨帘,问道“你媳妇呢?”
“说是商会送去宫里的贡品出了问题,要他进宫看看。”滇穹顿了顿,又咬牙道“引路的公公是太后的人。”
景啟顿时明了,轻咳一声道“你是她的新贵,日后还指望着你呢!放心,少东家不会有事的。”
“属下明白帝王之忧。”滇穹攥的骨节发白,眸中也迸出了寒意“可她们做事实在是过分,属下看不顺眼,也难以接受。”
亭下刮进了风,景啟受了寒忍不住咳出声来“皇上快不行了,她又是个年迈的妇人,为了留住皇位,保全子嗣,自是会行事偏激些。”
剧烈的咳嗽弯了他的腰,也散了他的发,滇穹找不到茶叶,只能从铫子里倒了滚滚的水递给景啟。
“将军,您将就着抿上些,我这就让人送茶叶”
滇穹突然语塞,目光紧落在景啟身上。
景啟喝了茶,匀平了气息,一抬眸对上了滇穹的目光。
滇穹本就不善于隐藏情绪,当下的想法更是全写在脸上,让人好识的很。
“不过是生了两根白发。”景啟端着杯道“被你这么看着,我倒觉得自己当真是要薨了。”
“将军........”
自军师离开皇都城后将军就病了,这事他是知道的,暗地里也急的不行,但柳长青请来的大夫都说将军病在心不在身,心病不除,就是吃了灵丹妙药也于事无补。他只当将军为情所困,想着醉一场,怒一场这事也就过去了。
毕竟十三年前军师也离开过,将军熬着熬着不也熬过来了吗!
但如今这么一瞧,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将军........”
风扬起花白的斑鬓,疲色中透着的尽是苍老。
滇穹有心趣谈,但他本身就是正经人,打趣一事少有经验,他看着人说“你看着真像我爹。”
“........”景啟放下杯子“你这话实诚,但我是接还是不接呢?”
“大夫可有说什么?”
“早就不指望他们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景啟问他“太后的懿旨怎么说?”
滇穹没有丝毫避讳,直接说道“要我将您打入天牢,带领手下的兵死守皇城,所有人不得进出,直到新皇登基方可。”
“太后这是想封城。”景啟摩挲着杯沿,看雨滴连成线从小青瓦上坠落“若是平常,此举上佳,但如今可不成。虽说万寿节已过,但各国使臣还未彻底离开皇都城,贸然封城不但会遭人怀疑,甚至还会有扣押使臣的嫌疑,万一再有个想反的,届时皇都城一定会乱成一锅粥。”
景啟“尤其是那苏韫玉,搅屎棍一个,一旦有情况,他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和稀泥,到时候这城门你想不开也得开,可只要你开了,国丧也就泄露了出去。”
“将军可有良策?”
“皇都城内还未离开的使臣不少,棘手的就这么两三个,别的都还好,只有苏狐狸难缠。”
风穿过摇椅,带走了一声悠长,只见景啟向东边一指,轻声道“他不是到现在还记挂着那位多年不见的弟弟吗?给个信,就是谣言也好,将他引出城就行,但你要注意尺度,不要过于刻意,太过他的会生疑,到时更不好处理。”
滇穹点了头,只听景啟又道“至于剩下的虽然棘手,但没了挑唆带头的人,翻不起什么浪花来,若有处理不好的,便叫少东家帮忙,也让太后知道知道,呆在你身边的是锦囊妙计,不是绣花枕头。”
“多谢将军成全!”
景啟此举是为了让太后重视并忌惮柳长青,如此才能更好的保住他的性命。
“三大营一直都不干净,你接手后一定会有人滋事挑衅,不用留情,该杀杀,该罚罚,要在短时间内整肃军心,边关战事频繁,不能过于放纵,不然日后你把握不住他们!”
景啟交代后事似的又交代了一些军中要事,直到他吃了冷风,咳的不能言语,滇穹倒了杯热茶给他,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犹豫了半晌,终究没忍住开口问道。
“若军师回来,我们该如何相处?”
廊下雨声渐急,小青瓦被敲打的微微颤着,景啟喝了半盏茶,沉默半晌方才说道“若为公,需的谨慎。若为私”
景啟突然笑了,唇畔因这一笑略显苍白“我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私事可谈了,他若找你,只管公事公办好了。”
“将军!”
一只麻雀被闷雷惊的展翅,在雨中仓皇飞窜,慌不择路下竟然一头扎进了亭子里,它的羽毛被悉数打湿,重的抬不起来,像颗石子从外掷来,撞倒了小几上的杯盏。景啟伸手止住了欲起身的滇穹,满眼怜悯的看向浑身透着惊恐,缩在那瑟瑟发抖的小雀。
“它也不想的.......”
叹息的瞬间滇穹竟不知将军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说话。
“将军”滇穹坐的端正,掌心不自觉的摩挲着膝盖“军师离开前曾来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