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小树林。

盛夏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吹过,经过这片林荫,却变得凉爽下来。凉风吹拂中,树叶摇摆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小草也随着风舞动。夏日的风一阵一阵,很快就停了下来。小草站直了身子,树叶响动的声音也渐渐停息。这时候,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树边上,显出了老僧的身影。

他静静地站在树边,面朝着大路的方向,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一动不动,仿佛心静如水。

过了盏茶时间,岳不群等人才追了上来,他们已经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老僧那似慢实快的身法仍然让他们望尘莫及,此时堪堪赶到这里,见到了老和尚,也知道他是有事停留,不敢打扰,四人都远远站定。

老僧转头“看”了四人一眼,便继续转过来,面对着马路的方向。既不赶他们走,也不说什么。

他静静地感受着阳光的变化,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想起那一年,也是这个日子,也是这个时辰,连地方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时候,他的武功真是难说有多高明。

那女孩的眼神就像他的妹妹,因此当时他出手时,即使知道必死,也无怨无悔。

那年他四十岁了,在那一战中,他失去了眼睛。

老僧定定地对着远方。时间一点点过去,树木留在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变化。老僧知道,时间过了,她没有来。

他叹了口气,却如释重负。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受到情爱之苦,但当他闯过罗汉阵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地方。他以为她一定不会来,但他还是来了。

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女孩便没有出现,那时候他也如现在一般,仿佛放下了一副无形的负担,心中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憾意。从此以后,他每年都来,他知道那女孩骗了他,她永远都不会赴约,或许她忘了,或许她只是随口说说,但每次来到这里,他的内心并不会受到情爱的煎熬,反而因为这一份并不真切的感情而更加的宁静。

但这一次不同,老僧转过身去,把已经有些苍老的手放在榕树的树干上,轻轻地抚摸着。这棵树极老,树干上的纹路跟老人的双手似乎同根而生。老人感受着这棵树的沧桑,心中想道: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

所以,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希望这一次,她能出现。

但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样,她依然没有出现。

天色渐渐暗了,过了很久,老僧将手从树身上移开,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但这个时候,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老僧耳朵一动,转头看了过去。岳不群等人也循声望了过去,他们都猜到老僧是在等人,因此十分好奇能让他如此耐心等待的,究竟是什么人物。那人驾着马,在路边停了下来,将马随意地拴在路边的树上,便往这边走了过来。众人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的是个少年,鲜衣怒马,手提宝剑,但却脚步虚浮,是个纨绔人物。那少年走过来,看着老僧站在树旁一动不动,也十分疑惑,他愣了几秒,叫了一声:“大师?”

老僧点了点头,道:“施主有礼。”

少年挠了挠头,说道:“麻烦您让让,你站这里,不吉利。”

老僧笑了笑,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吉利,说了一声:“好。”然后慢步往大路的方向走去,这段因缘已了,他要离开了。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心道:“怪人。”蹲下身子,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老僧听到声音,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

少年将包袱中的东西一一拿出,却是一些水果,他将这些水果一个个摆在面前的石碑旁,摆得整整齐齐的,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姑姑,你别怪我啊,本来是中午来的,可是那些家伙说镇上来个神仙,带我去看,结果人没看到,又被他们拉到赌场去了……我错了,姑姑,你可别托梦给我爹了,他梦见你一次就打我一次,没道理啊,我都没见过您呢……”这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冷不丁一抬眼,发现老僧正神色复杂地蹲在他旁边,还用手轻轻地摸着碑上的文字。

少年被老僧诡异的行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做什么?”

老僧不回答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但身子却明显有些颤抖起来。

他轻轻地念叨着:“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有石碑,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少年看傻了,一个瞎子,说自己没有看到,你当然看不到……远处的岳不群等四人也都诧异,慢慢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老僧伸出手来,自上而下,从石碑最上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着这块在他“眼中”根本没有出现过的石碑,最后停在了石碑的最后,他神色木然,双唇却有些颤动,半晌才转过头来,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少年吞了口唾沫,说道:“不,不清楚,听说,好像是中毒,死的。”他说完话,发现老和尚已经陷入了沉思,这诡异的老僧,加上这渐暗的天色,让少年十分紧张,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老人所说的坟场禁忌中的事情。少年紧张地看着老僧,见他没有说话,慢慢地后退了几步,他也没见有反应,当下转过身去,狂奔着去找自己的马。不一刻,马蹄声响起,很快渐渐远去。

老僧抬头向少年离去的方向看去,那天,少林寺的人从那边过来,救下了当时毒性已经很深的他。在中毒昏迷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个旖旎的幻梦,他梦到他救的女孩儿不断地亲吻着他的脸颊,那是他一生之中,在所有让他心神不宁的事情中,最美的一件。只是在醒过来的时候,因为毒性入侵,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颤抖着双手,捧着石碑的两边,仿佛捧着少女的脸颊,一行浊泪流了下来。

“原来我不是真的能够看到……我怎么会妄想,我真的能够看到呢?我看不到你的心,我看到的,只是幻梦中的欲望。”老僧颤声道:“连真心也不能见,这样的‘眼睛’,要来何用?”他说完这话,忽然间泪流不止,整个人也都颤抖了起来。

岳不群四人这时候来到了老僧的身后,只见这个在他们眼中简直是神仙般的人物,老泪纵横,虚弱无比。岳不群和莫大先生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觉非沉默了一下,上前合十道:“色空,想空,行空,受空,识空,一切皆空,这位女施主色身随缘而灭,但早已开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尊者无需过于悲伤,更莫要为情所困,以至于无明。”

老僧低着头,良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又沉默了很久,方才说道:“觉非,老衲法号指明。”

觉非觉行听到老僧自承身份,都慌忙跪在地上,欢喜道:“师叔祖。”

老僧仍低着头,说道:“我有一事吩咐你去做。”

觉非道:“请师叔祖示下。”

老僧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颜色古旧,似乎是古物。老僧将书往前递出,觉非连忙上前接下。

“觉非,这部《楞严经》,是我从藏经阁中取出,在我身上,放了有几十年了。如今我年老体衰,五蕴分离之期已近。你帮我将这部经书带回寺去吧。”老僧顿了一段,接着说道:“可惜我在少林时,资质愚钝,每日参禅也无收获,若是早日认清自己愚鲁,潜心读经,或许能早日开悟。”

觉非颤声道:“师叔祖,难道你不回少林寺么?”

老僧轻轻点头,说道:“我不去少林寺。”

觉行闷声道:“师叔祖,你武功高强,若是你肯出手,凭着罗汉大阵,莫说是挡下东方不败,就算留下他也未必不可能。但你不肯出手,恐怕少林会损伤甚大。”

老僧沉默了一下,忽然双手合十,口中轻声念起经来,初时声闻难辨,四人仔细倾听,渐渐听到他所念诵的经文:“若眼能见,汝在室中,门能见不。则诸已死,尚有眼存,应皆见物。若见物者,云何名死。阿难,又汝觉了能知之心,若必有体,为复一体,为有多体。今在汝身,为复遍体,为不遍体。若一体者,则汝以手挃一肢时,四肢应觉。若咸觉者,挃应无在。若挃有所,则汝一体,自不能成。若多体者,则成多人,何体为汝。若遍体者,同前所挃。若不遍者,当汝触头,亦触其足,头有所觉,足应无知。今汝不然。是故应知,随所合处,心则随有,无有是处……”

他所念诵,是楞严经中一段,莫说觉非觉行,连岳不群也曾读过此经,老僧念着这一段,众人心念起处,耳中诵经声渐渐消失,难以听闻。

老僧渐渐停下声音,问道:“觉非,你读此段时,有何感悟?”

觉非道:“心外无物。”

老僧赞道:“甚好。”他低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又道:“觉行?”

觉行思索了一下,说道:“眼界即眼识,根本无二。”

老僧又道:“善。”

他仍低着头,似乎是想了一想,忽然道:“莫掌门和岳掌门,可还在么?”

岳不群和莫大闻听这话,上前一步,说道:“大师。”他们忽视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隐隐有些奇怪,老僧现在的状态和下午在客栈之中时,似乎很不一样。

老僧声音平和地说道:“两位掌门似乎也要去少林寺?”

岳不群道:“不错。”

老僧道:“那老衲先谢过两位掌门的援手之恩了。”

岳不群哈哈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两个弟子,此时都在少林寺中,其中一个更是受过少林的救命之恩,无论如何,岳某也要会会东方不败的。”

老僧点头道:“甚好。那么,就请两位掌门也答老衲刚才那一问吧。”

两人吃了一惊,岳不群道:“这……”

老僧笑道:“自是不敢为难两位掌门,若是不愿回答,亦可。”

莫大笑了笑,说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只是莫大在市井中混迹数十年,从不读书,于佛理一窍不通,不敢乱加点评。”

老僧道:“莫掌门何须客气,佛理若远于市井,要来何用?”他顿了顿,又问岳不群道:“不知岳先生可愿指点老衲一二。”

岳不群道:“岂敢言指点二字,实不相瞒,岳某曾有幸在讲经堂听众位高僧论辩,当真佛理精深,非岳某所能测度。”

老僧却笑了,说道:“然则岳先生必有教我之处。”

岳不群道:“岳某才疏学浅,方才觉行觉非二位大师所说,已经胜我心中所想百倍,不过,”他顿了顿,见老僧脸上笑意更盛,眉头一扬,说道:“说来有趣,劣徒唐近楼曾身中剧毒,后来方证大师曾为其讲经十日。”老僧听到方证二字,神色一动。岳不群又道:“他出关时,岳某曾瞩他服用少林所配伤药,他却不肯。”

老僧眉头微微一抬,还未说话,莫大笑道:“还有这等事情,既然那药是为解毒而配,不吃药毒性如何能除。”

岳不群道:“唐近楼曾说:‘治病救人,非药石之力。若药石能救人,则死者身披金创,亦可痊愈。我今心毒已净,心魔已死,无需药石,自然能愈。’”他说完这话,莫大,觉非,觉行等都陷入沉思,老和尚苍老的面容却显出深深的笑意,岳不群一礼,说道:“岳某愚钝,只是觉得劣徒所说,与大师所说,略有沾边,虽境界相去甚远,但正该向大师请教。”

老僧微笑着,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位唐少侠,定然就是在少林寺的华山弟子之一了。”

岳不群道:“不错。”

“好,好,”老僧连连说好,一伸手,竟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薄布,说道:“果然今日是因果相酬之时,岳先生,这块布上,记下了我多年来的一点心得,请把它交给令徒。”

岳不群,莫大,乃至觉非,觉行,无不惊讶,他们已经隐隐想到,这块布上,或许记载了老僧一生的武功心法,没想到他竟然交给一个跟少林寺毫无关联之人。岳不群怔怔的,竟忘了去接,老僧等了片刻不见他来,说道:“请。”

岳不群向他看去,却见老僧手捧起帛布,对着前方的觉非,缓缓抬起头来,众人本来还在震惊思索他为何给岳不群这块帛布,待看到老僧的面容时,却大吃一惊。之前见他时,他虽然苍老,但面色红润,皱纹不生,然而此时,他的脸就如同身后的那颗大榕树,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更让他们心惊胆寒的是,指明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盲眼,现在真真切切的,已经再也不能散发任何的光芒,只是看了一眼,四人就知道,此刻的老僧,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盲者。岳不群震惊不已,浑浑噩噩地从老僧手中拿走了帛布。

觉非盯着老僧枯木般的脸,颤声道:“师叔祖,你,你的眼睛……”

老僧微微一笑,说道:“从前我自恃武功,以为能见万物,可惜所见一切尽皆幻相,唯有真情不能现前。今日我终见我所爱乐之人,从此发心,大悲之心始出。我要在此地修行,了结这段因缘。”又道:“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你们牵扯其中,不用过于费心。你们上少林后,不要担心少林遭难,也不必过于悲伤生死之数。希望你们行事之时,闹记‘不怕,不悔’四字即可。我已经帮不上忙,你们去吧。”

觉非闻言,泣不成声,拉着觉行磕了三个响头,岳不群和莫大先生也诚心作礼。四人行礼完毕,便在盲眼老僧的微笑中离开了,连夜往少林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