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鹰神色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沉默良久,才低沉地说道:“你说得不错。你若是请你的师兄帮你,就算成功杀了余沧海,你这辈子,也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林平之看着秃鹰,此刻他神色衰颓,跟半日之前相比,真真算得上是天差地别。他对林平之的目光似乎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轻声说道:“你这小子,竟然能想到这些,真不知道你父母在九泉之下,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林平之听他提起父母,自始至终的冷静神色终于起了变化,他勉强地一笑,说道:“若我爹娘告诉我该怎么办,就算是死,我也一定办到。只是我夜夜做梦,都只梦到他们让我好好地活着。既然这是我爹娘的心愿……我就一定要做到。”他想起当年在福州,鲜衣怒马,每次都会给父亲惹祸,但不论受到什么责罚,都不可能让他收敛一些。
“爹娘死后,我没有伤到任何人,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动过手,我没有闯祸……爹爹会高兴吗?”
他想到这些,一种不自禁的哀伤瞬间充满了胸膛,仿佛是一团幽幽的火焰,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灵。
秃鹰看着林平之,不知不觉间,神色变化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反而多了些温和。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子,也算背运,你们家的《辟邪剑谱》,人人都想要,华山派的岳不群,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伪君子,你被他骗到门中,这么多年,竟然没死,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迹了。”他顿了顿,说道:“不过,这也亏了你本来就只知道半部剑谱,若是你有剑谱的原本,此刻恐怕早就被他们暗害了。”
林平之淡淡地说道:“我师父的‘君子剑’名声,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伪君子三个字,还请前辈收回。”
秃鹰盯着他,哈哈大笑,说道:“你竟是被他骗了,可笑可笑。”
林平之静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说道:“哪里可笑?”
秃鹰收起笑容,冷哼一声,说道:“我亦不知他如何骗得你相信,不过就看你的剑术,超乎寻常的差劲,便知道岳不群如何对你了。”
林平之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心中发苦,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跟随高根明练剑,却始终三心二意,去追寻其他师兄的“正确剑法”,导致剑法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坚信自己是因为没有能够遇到高手指点,才会如此停滞不前,一直想象某一天唐近楼能够指点他的剑术,这样他才能够获得进步……只是今天高根明在场上威风八面,让他心里像是被冰水浸泡住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他一直无视的高根明,剑术在华山派之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即使放到江湖中,也是能够代表门派的高手。
林平之长叹一声,说道:“我剑术差劲,却怪不了别人。”
沙天江见他神色,心里也微微有些惊讶,说道:“你道江湖之中,还真有人只为一个公义,便肯得罪余沧海,收留你么?”他这样说道,讽刺地一笑,“便是少林和武当,我也不信他们能做这等事来。”
林平之奇怪地笑了笑,说道:“哦?那别人该为了什么,才肯救我?《辟邪剑谱》么?”
沙天江说道:“当然是《辟邪剑谱》,得了辟邪剑谱,认真习练,总有一天,能够称霸武林。”
林平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沙前辈,你说得不错,当年,我也是这样想的。”
沙天江眉头一扬,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林平之哂然,说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那时心中偏激,只想着,林家的仇,该当用《辟邪剑谱》去报……”他冷笑了一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不过是对辟邪剑谱抱有幻想,不仅希望自己能够报仇,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高手,名震江湖,这样……”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艰难,只是他仍是冷笑着说了下去,“这样,就算师父对我家的剑谱有什么觊觎,我也不惧了。”
沙天江张了张嘴,内心着实有些吃惊,他见林平之处处维护华山派,一直以为他是年少无知,受了岳不群的蒙骗,没想到他之前竟然想得如此周全,分明对华山派防范甚深,但他前后变化,相差甚远,这其中,岳不群究竟做了什么?
沙天江说道:“这么说来,倒是老沙我多管闲事了。”
林平之微微一笑,说道:“沙前辈和卜前辈,为了一个承诺,竟然为左冷禅奔走了二十年,这般重义,林平之真是十分钦佩。”
沙天江脸色微微一沉,说道:“你什么意思?”
林平之看向身前一米处的虚空,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缓缓地说道:“想必左盟主是希望沙前辈能够带回全本的辟邪剑谱吧,至于林平之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毫无用处。”
沙天江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油盐不进,我老沙只会杀人,问不出来什么东西。既然如此,我也懒得费那心,何必让你弄得遍体鳞伤的。”他说着,却叹了口气,说道:“你若不是有这副硬骨头,老沙也懒得跟你说话。”
林平之对他的欣赏似乎毫无所觉,说道:“不用你打我,我将辟邪剑谱的前半部告诉你,你将他献给左盟主便是。这样,你们这个承诺,才算是完成得完整,想必卜前辈的在天之灵有知,也会高兴的。”
沙天江皱着眉头,说道:“你有什么条件?”
林平之说道:“条件就是,左盟主要将余沧海杀死,你才能将这半部剑谱给他。”
沙天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信你说的话。”
林平之说道:“为什么?”
沙天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虽然的确鲁莽,但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只要将你送到左盟主面前,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他要怎么从你口中得到《辟邪剑谱》,跟我毫无关系。”他看了林平之一眼,接着说道:“你若是随随便便给我一个假剑谱,我却把你放走……你道我是什么人,就这么好骗么?”
林平之神色不变,说道:“我不想知道你们跟左冷禅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清楚你们的承诺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为左冷禅得到这半本《辟邪剑谱》,我绝不会直接将剑谱交给他的。”
沙天江阴沉沉地一笑,说道:“你知道嵩山派的酷刑有多厉害么,在那里面转上一圈,便是神仙也会开口的。”
林平之淡淡地说道:“那不重要,因为如果我见到左冷禅,我会立刻自杀。”
沙天江说道:“我不信,你父母大仇,难道你不想报了吗?只要你将剑谱交给左盟主,他便能为你报仇,你又何须去死?”
林平之说道:“我若是请我师兄出手,那才真正不用去死。只是那样做,他能帮我报了大仇,我却永远也报不了这个大恩。林平之活在世上,已经没有父母兄弟,若是还不能一身轻松,不如立刻便去死了。”
沙天江有些赞赏地说道:“你说得不错。你若是请你师兄出手,你的半部《辟邪剑谱》根本帮不到他,但若是请左盟主出手,他为你杀了余沧海,你给他《辟邪剑谱》,这分明是一桩买卖,你们两不相欠……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些事情竟然能想得分明,真是难得。”
林平之有些沧桑地说道:“怎么样,沙前辈,你肯帮我这个忙么?”
沙天江说道:“你将剑谱给我,然后离开?”
林平之点点头。
沙天江嘿嘿一笑,说道:“不行。”他看着林平之,“你说的那些,跟左盟主直接说便好,根本无需跟我多费唇舌。你这次再跑了,我上哪里去寻你?你说你担心左盟主会杀你,我却不信。”他戏谑地看着林平之,说道:“左盟主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食言,只要他答应你不杀你,就定然不会杀你。更何况……你若是有全本的辟邪剑谱,他或许会担心你将它流落到别人手里,甚至是自己习练。可是你只有半本,而且你的剑术,简直是差劲到令人发指。你以为左盟主会担心你么?”
林平之盯着沙天江,静静地听他说完,忽然笑了。
“沙前辈,你可知道,华山派之上,我最敬佩谁?”
沙天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皱起眉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林平之似乎也没有准备让他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是我的七师兄,唐近楼。”
沙天江一怔,想了一想,一个少年的形象浮现在脑中,他脱口而出:“是那个小子?”
林平之说道:“沙前辈也认识我七师兄么?”
沙天江冷哼一声,说道:“这小子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名头,前些阵子,连塞北明驼木高峰也被他杀死,当时我大哥就在现场,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他想起这些,有些低沉地说道:“你佩服他什么?”
林平之淡淡地说道:“我佩服他的剑术高明,华山上没人能比。”他说的是华山上无人能比,沙天江却并没有在意,只当他说的是华山派二代弟子之中的比较。林平之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最敬他的,是他在我最失望的时候,在我根本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的时候……曾经真心答应过我,要教我华山剑法,让我能够找余沧海去报仇。”
沙天江冷冷地说道:“是在剑谱被毁之后么?”
林平之说道:“不错。”
沙天江哂笑着,说道:“他能够杀了木高峰,也算不错,要说教你剑法,让你能够报仇,虽然大言不惭了一些,但也不算离谱。只是这么几年过去,我看你的剑法,根本不能再差,你这位师兄,果然值得敬佩。”
林平之动了动嘴角,算是微笑,说道:“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在华山上停留过,便是回到华山,也多在思过崖,朝阳峰练剑。沙前辈以为他故意骗我,我却不这么想,我虽然剑法极差,但一直相信,只要七师兄亲自教我,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我总有机会,能报大仇。”
沙天江对唐近楼的武功毫无了解,只是想到,一个二代弟子,便是天赋出众,又能有多厉害?
林平之说道:“那天,我在那崖边,毁掉《辟邪剑谱》之前,曾经将它读过一遍,那时候,我是为了默默地记住这半部《辟邪剑谱》,将来或许能够找到另外半部,凑齐完整的剑谱,只是,我读过第一句,便已经被深深地震骇住……”
林平之说到此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想起了当年的无助与打击。
沙天江皱着眉头,说道:“第一句,写着什么?”
林平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接着说道:“当时除了我,便只有唐师兄和苏师姐在那崖边。苏师姐并没有听清我读的内容……但唐师兄功力深厚,我知道,他对我读的剑谱内容,一清二楚。”
沙天江看着他,心中有些惊疑不定,知道这辟邪剑谱的第一句,必然隐藏着极大的秘密,否则不会让林平之如此激动。
林平之回忆着当年的情境,良久,叹息一声,说道:“《辟邪剑谱》,人人都想得到,但从我看过那半部之后,我便知道,至少唐师兄和我,再也不想见那剑谱了。”
沙天江看着他,斟酌着说道:“那可不一定,或许你觉得不值得的东西,别人十分看重呢。”
他说得小心翼翼,但林平之的反应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只见林平之听到他说的话,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苍凉和无奈,让秃鹰沙天江这个在江湖中横行多年的高手,也忍不住心中一寒。
林平之眼中带着些许莫名的失落神色,却又有些狂躁地说道:“连我都不肯要那剑谱,他身为华山派最为出色的弟子,怎么会在意那种邪物?”
沙天江忍不住失声问道:“那辟邪剑谱的上半部,究竟写着什么?”
林平之看了他一眼,沙天江顿时心中一惊,只见他双眼已经有些发红,连身躯都有些颤抖,这让沙天江实在有些胆寒,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痛苦。
林平之闭上双眼,握紧了拳头,却始终也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但他仍然颤抖着声音,说出了那一句让他感觉无比屈辱,曾将他从出生以来便伴随着的骄傲生生击溃的话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冰冷语气说道:“《辟邪剑谱》的第一句,便是‘武林称雄,挥刀自宫’。”他只说完这一句,便有些支持不住,轻轻地靠在石上,闭上了眼睛。
沙天江吃惊更甚,他想象着传说中那不可一世的大高手,竟然是一个……阉人!顿时便有一种荒谬感在心中升起,他想到这些年来,左冷禅让他们兄弟所做的事情之中,这一件最是用心,而且眼看着,离得手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年,竟然说出如此震骇的事实,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左盟主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却只能拿到这样一件东西……这当真算得上是一场闹剧了。
沙天江有些乱了方寸,他磕巴着说道:“不……不可能,你骗我……”他说到这里,似乎心中闪过了某个念头,虽然心中仍自震撼于刚刚听到的事情,口中却忍不住说起另一个想法,“你定然……定然是想骗我,让左盟主拿了这剑谱,也不敢练。”
林平之嘴角微微一笑,连反驳的心情也没有,只是轻轻地说道:“等左盟主拿了这剑谱,他可以自己去选择……听说他的寒冰真气天下无双,或许欲火焚身之时,他能用得上?”
沙天江听他讽刺,用心冷静下来,他思索过前因后果,终于有所领悟,说道:“你是怕左盟主得了这剑谱,因为害怕你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所以要杀了你?”
林平之说道:“这是必然的,以他的身份地位,绝世武学也未必及得上他在江湖上的名声。”
沙天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左盟主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这等武学,他绝不会学的。”他看着林平之,说道:“你要找余沧海报仇,还是求你的师兄动手吧,但愿他能够胜过余沧海才好。”
林平之淡淡地说道:“我在华山上,听师父说起,左师伯一生,只想着如何光大嵩山派的门户,据说,魔教便是左师伯最重视的敌人。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武功号称天下第一,名声远胜于前任教主任我行,左盟主就算将嵩山派的绝学已经圆融无碍,恐怕也不敢说能够胜过东方不败吧?”
沙天江哼了一声,说道:“左盟主心里想什么,我可不知道,只是,就算他跟东方不败动手,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的武功,与现在相比,或许又是另外一番境界……”
林平之微微一笑,说道:“可他若是达不到那一番境界,便只好想方设法,练这遗祸无穷的辟邪剑谱了。”
沙天江脸色有些发黑,他沉闷地说道:“左盟主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你莫要诋毁他。”
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哪里有一个字诋毁过他……沙前辈,你该清楚,或许左盟主心中,这早已不该存在的《辟邪剑谱》,实在是一件重要的东西,这是能让嵩山派争霸于武林的神功……至于它的邪门,有什么关系?”
沙天江沉默良久,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说得不错,东方不败的武功,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便是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也未曾有过如此大的名声。左盟主若是想要对抗魔教,这辟邪剑谱……”他想到这些,又想起林平之所说辟邪剑谱上开篇的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觉得一阵恶心,他摇了摇头,说道:“那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将来的事,谁又能够说得清楚。”
林平之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将来的事情,的确难说,不过,左盟主是否要练这门邪功,我丝毫也不关心。沙前辈,我已经将话说明白了,这半部剑谱,你若想要,便应了我的条件,立下誓愿,我便将这半部剑谱,说与你听。”
沙天江叹息一声,说道:“若这剑谱果然如你所说,邪门至极,你为求自保,不肯见左盟主,也可以理解,只是左盟主若知道这剑谱的邪门之处,只怕也未必肯练。”
林平之笑了笑,说道:“沙前辈可要想好,我是定然不会去见左盟主的。”
沙天江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反而说道:“若是我得了剑谱,却将你杀了,你又能如何?”
林平之说道:“若是左盟主也如沙前辈一般重义,我便是见他一面,也无不可。”
沙天江冷冷地说道:“你怎知道我不是故意作出一副重义之相,来诓骗你。”
林平之淡淡地答道:“你若真是骗了我,林平之如此糊涂,也活该死掉了。更何况,你冒险将我劫走时,华山派无一人注意到我,这一次,可没有人能救我,我若不将剑谱给你,又哪里有命离开?”
沙天江死死地盯住他,突然哈哈一笑,有些悲哀地说道:“秃鹰行走江湖一生,人人都知道我心狠手辣,只有你这个武功连屁都不如的小子,竟然知道我老沙最重承诺。卜大哥死在你的事情上,总不算太过委屈。”他站起身来,大声道:“好,我便应了你,你将这半部剑谱交给我,我一定在左盟主杀了余沧海之后,才将剑谱给他。”
他答应了林平之,但林平之却丝毫不以为意,无喜无悲,淡淡地说道:“沙前辈是要我口述,还是写下来。”
沙天江说道:“自然是写下来。”他随身携带了一个包袱,此刻从身后取出,打开来,林平之一看,只见里面果然只装了一些笔和布帛,显然就是为了此事。
沙天江从中取出一支崭新的毛笔,一摞裁剪好的黄色绢布,和一个封好的竹筒,他手刀一挥,将竹筒从关节处打开,里面墨香四溢,竟是早就准备好的墨水。
沙天江将绢布铺在石上平整处,又将笔递给了林平之,自己侧身对着林平之,跪了下来,举起手说道:“沙天江在此立誓,林平之所说剑谱,在左冷禅未杀死余沧海之前,绝不向左冷禅泄露半个字。”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林平之写完剑谱,我立刻放他离开,绝不阻拦,若违背誓言,让我手脚尽废,被仇家千刀万剐。”
林平之微微一笑,便要开始写字。
“慢。”沙天江却阻止了他,说道:“林平之,你也立一誓言。”
林平之说道:“好。”随即举起手,说道:“若我林平之所录,有一字与原文不符,便让我父母大仇,永不能报,活在世上,亦为众人唾弃,不得善终。”
沙天江点点头,说道:“好。”
林平之淡淡地一笑,便即开始默写他所记下的半部《辟邪剑谱》,这部剑谱,在江湖上掀起的腥风血雨,不知道让多少人丧命,但此刻在此能够看到剑谱原文的二人,却都对其中的内容兴趣寥寥,甚至升起了厌恶之心。林平之无心得回另一半剑谱,更兼之心智不失,对这邪门剑法,心中抵触之极。而沙天江只是惦记着能够完成左冷禅交代的事情,至于剑谱的内容,从林平之说过之后,他实在是看一眼的兴趣也无。更何况另一半剑谱到手之时,卜沉为了不被高深剑法**,自始至终都将那袈裟叠好,一眼也没看过。就算这剑谱当真高妙,并不邪门,他也没有兴趣去看,看了也只能徒自叹息。
林平之细心地记录,这树林间,顿时安静下来,山风吹拂,林间一阵沙沙作响,却越发显得静谧。
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平之停了下来,他擦了擦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说道:“好了。”
沙天江看了一眼,绢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他也不禁有些佩服林平之的记性。他拿起这绢布,随意地一瞧,只见词句艰深奥妙,是辟邪剑谱无疑,至于是真是假,便只有看林平之是不是在意他所立下的重誓了。
林平之见他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心里暗暗点头,对这位前辈,倒也更多了一分敬重。他对沙天江拱了拱手,说道:“我既然已经将剑谱录下,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沙天江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过的事情,没有反悔的,你放心好了。”
林平之受了伤,此时又已经将辟邪剑谱录下,沙天江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但两人似乎都对对方有些了解,甚至有些惺惺相惜。林平之并不怀疑,他说了声“告辞”,转身便离开。
他走了几步,便听沙天江说道:“林平之,你既然自认是华山弟子,为何还要将剑谱交给左盟主?你该知道,左盟主若是得了剑谱,说不定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华山派。”
林平之停下来,静静地站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只是沙天江背对着他,却是看不到。他淡淡地说道:“我猜,左盟主比你想象的,更想得到《辟邪剑谱》,而且,他很快就会需要练这剑谱了……”他脑海中浮现起唐近楼的身影,“比你想象的早得多。”
沙天江眉头一皱,说道:“什么意思?”
林平之却不解释,他叹息一声,说道:“就算是东方不败,也不能在武林中称雄,左冷禅难道就能行么?江湖,跟武功有多大关系呢?”
他说完这句,便慢慢地离开了。留下沙天江一脸惊异,他思索良久,心中念头来来去去,忽然之间,对这个剑术在江湖上连末流都不算的小子,升起了一丝敬畏。
※※※※
定闲师太这一场,却比莫大先生要进行了更长时间。
莫大先生的剑术,招招都是险要,一旦全力出手,便很难有转圜的余地,因此唐近楼和令狐冲不得不联合出剑,在数十招之内,就将莫大先生剑招压制住。这般比斗,就算持续下去,台下的众人见了,也知道是二人在让着莫大先生。
而定闲师太则不一样,恒山剑法,中正平和,虽然也有极其精妙的险招,但也没有脱离其剑意之基础。定闲师太用剑,也是火气全无,一招一式使出,尽是出尘之意。若是一般的高手,面对恒山派的剑法,难免会陷入其精妙的剑招意境之中,一环一环,最终无法破解。但唐近楼和令狐冲的剑术,何等高明,双方交手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十招之后,定闲师太已然明白,这两个少年,果然如自己所想的一般,是在让着他们这些号称江湖顶尖高手的五岳剑派掌门。
定闲师太心中生出赞叹,她也未曾想过当年的少年如今竟然如此厉害,她最初见他们二人,还是六七年前,在恒山之时,那时候唐近楼和令狐冲都不算什么高手,令狐冲还算是锋芒初露,唐近楼可就差得远了。只是二人行为举止,都颇有气度,定闲师太也并没有看轻二人,甚至还指点过唐近楼几句。如今几年过去,那时候的少年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剑术修为,跟当时相比,已经是天差地别。
定闲师太手中长剑挥洒,剑势陡增,唐近楼和令狐冲不得不退后一步,但双剑齐出,仍是牢牢地将局势掌握住。定闲师太剑意纵横间,听到台下的江湖客们大声欢呼,大都期待着自己能够给唐近楼和令狐冲一点教训,将他们击败,她嘴角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莫名的感慨,知道今天,定然是这两名华山弟子,扬名天下之时。
众人眼看着定闲师太突然出力,一记记狠辣的剑术使出,气势陡增,全都欢呼起来,却见她一剑一剑使出,一剑比一剑锐气逼人,剑势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大都目眩神迷,被定闲师太展示的绝妙剑法所吸引,但真正的高手却看出了门道,只见在定闲师太越来越强盛的剑芒之中,华山派的两名弟子,却如磐石立于大海,任汝潮起潮落,我自岿然不动。
莫大先生睁大了眼睛,低声喝道:“看好!”严鹤知道莫大先生说的是他,睁圆了眼睛,生怕错过什么,细细地盯着场上,只见在众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定闲师太的剑意越来越高,一直到了无法逾越的极点。严鹤睁大了眼睛,一颗心紧张得像是被一只手提了起来,心中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却在此时,两名华山派的弟子,齐齐一动,唐近楼长剑连舞,如之前高根明一般,一招简易至极的“春生夏长”,将定逸师太的剑招瞬间破开,直取中路,定闲师太长剑连点,如朵朵白莲散开,将唐近楼迫开,但令狐冲此时已经无声无息,欺上前来……
两人配合无间,于一瞬间,便将局势扭转,先前定闲师太剑气纵横的场景不复存在,变成了华山派的两人连连出剑,而定闲师太只能抵挡,难以反击。数千人看着这场面,都是震惊,不明白为何定闲师太明明大占上风,为何转瞬间就被这两个华山派弟子压制到这等地步。
莫大先生淡淡地说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严鹤低声道:“弟子看清了,定闲师太输了。”
莫大先生冷哼一声,说道:“我也知道她输定了。”
严鹤心里紧张,他知道莫大先生不满意他的答案,只是他能够看到的,也只有这么多。定闲师太和莫大先生输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定闲师太虽然支撑的时间更长,但他们两人,都是剑势最盛之时被华山派的二人压制。只是这话若是说出去,也不知道莫大先生会不会高兴……
“等等!”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闯入严鹤的脑海,严鹤心中一惊,苦苦思索着自己刚刚所想到的事情,念头急转中,那一抹灵光仿佛点燃了他的心念,让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畏惧地叫道:“师伯,我明白了。”
他话音未落,擂台之上,定闲师太轻轻一叹,扔掉了手中的长剑,主动认输。场下一片哗然,五岳各派和众观众一样再次享受了一下这震撼的场面,只有华山派弟子,一边和其他门派的师兄师弟一样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一边无比幸福地接受着各派弟子敬畏的目光。
而此刻,莫大先生对这些已经毫不在意,他转过头,看着严鹤,说道:“你明白什么了?”
严鹤平复了一下有些纷乱的念头,说道:“定闲师伯,还有师伯您,都是在剑意最高的时候被他们击败的。”
莫大先生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也让严鹤和众衡山弟子都微微松了口气,他带着淡淡的笑容,说道:“还有呢?”
严鹤想了一下,努力将自己心中的想法整理成型,一边缓缓地说道:“剑势最盛之时,便是破绽出现的时候。”他说出这话,却有些底气不足,只因这一句话,也不是他心中的真实念头,只是那一点灵光,究竟如何,他此时却没有能够抓住。
莫大先生显然也看出他在努力地去领悟,他点了点头,说道:“任何剑招都有破绽,只是,剑势最盛的时候,会怎样呢?”
莫大先生这一句点拨,让严鹤心中顿时一亮,他恍然大悟,说道:“剑势最盛,那便必然要衰落。这般剑法,任何破绽,都难以构成更加强盛的后招。”衡山剑法招招奇险,因此最是注重将后招变化为破绽来诱导敌人。莫大先生一说,严鹤便即明白。他心中念头转动,接着说道:“我明白了,我与高根明对阵时,太过注重自己的剑招,对他的剑势却一无所知……我,我该在他剑势的破绽处,才将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全力展开。”
他说到这些,心里明白自己的想法仍是懵懂,但总算是真正明白了自己跟高根明的差距在哪里,愧疚地说道:“师父,弟子愚钝,只能想到这些,请师伯指点。”
莫大先生紧绷的面容早已收起,温和地说道:“你看了这一场,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了……我们衡山派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嵩山。”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定闲师太,说道:“衡山派的剑法,奇险兼备,攻强于守,导致衡山弟子行走江湖,往往落个喜好偷袭的名声。”他说起这话,不少弟子都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显然这偷袭的名声也有他们一份。莫大先生却没有教训他们,只是淡淡地说道:“衡山剑法,难道是在对手最虚弱的时候用的么?”他看了一圈,众人都感受到他有些急切的目光,只听他压低声音,用力说道:“你们记好了,恰恰相反!衡山派的神剑,该是在对手剑势最强时使出。”
莫大先生转身坐下,不去管后面弟子们的神色,心中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衡山派经过此次事件,底蕴将会恢复许多。他从华山派三名弟子的剑法中已经看出,这三人本身出类拔萃不说,除了高根明,另外两人所学,都是华山派的镇派剑法。而衡山派由于传承本来不多,后来又失落了衡山五神剑,导致如今的弟子竟然只有回风落雁剑可学,而只有优秀的弟子才能学到的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其实跟当年的镇派神剑相比,还差了一筹。
他从唐近楼处,得了衡山五神剑,已经决定要将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放开限制,传授给更多的人,因此才向这些弟子讲起这深奥的用剑心法。只是在场弟子中,能够立刻领会的,恐怕也只有已经思索良久的严鹤了。其他的弟子,大都纠结于“既然剑势最盛时的破绽都能破去,那其他的破绽自然也应该不在话下”之类的想法。
莫大先生摇了摇头,对严鹤说道:“这次回去,我便教你这衡山派剑法的无上心诀,你的剑法其实也算不错,但你比不过高根明,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并没有等待严鹤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你的剑法,在他眼里,都是些花拳绣腿,你虽然剑招使得不错,但……衡山剑法,不是那么用的。”
严鹤知道了跟高根明的差距,比起输了剑招下场之时,更加羞愧,但他知道这次回去就能真正的学习衡山派的剑法奥妙,心中也不禁有些喜悦。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多谢师伯。”心中温暖,感激万分,知道莫大先生等自己这醒悟的一天,已经很久了。
莫大先生看着台上的二人,心中有些感慨:“衡山派,何时能出这样的传人?”
却听严鹤说道:“师伯,华山派的剑法,也是如我们衡山派一般么?”
莫大先生知道严鹤想说什么,他微微一笑,说道:“他们两人一起,一人攻一人守,会在意破绽么?”
这话一出,严鹤轻松的表情顿时凝固,整个人都被震住,他惊骇地看着两人,不敢相信,只是转过头想问莫大先生时,莫大先生却根本不理会他,他心中恍恍惚惚,有些不信,却又有些相信:
“难道这二人,竟然还在让着师伯和定闲师太?”
连严鹤都已经有些看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在场的众多高手,自然也都看出,唐近楼二人这一场胜出,与上一场几乎完全一样,只是这一次定闲师太之前的数十招,剑锋温和,因此支持得反而久些。
高手看穿了门道,低手们虽然只是看热闹,但毕竟也感受到了现场诡异的气氛,毕竟连续两名掌门下场,都被击败,就算这两个华山弟子有些名气,也是有些夸张了。
左冷禅看着这两场几乎一模一样的比斗,面无表情,他看着定闲师太下台,对泰山派的玉音子和天门道长说道:“泰山派可有哪位师兄,愿意上场?”
玉音子和天门道人都沉默下来,天门道人看了看定闲师太和莫大先生,最终也没有动,唐近楼和令狐冲上场,华山派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他不知道莫大先生和定闲师太是否知道此事,但他稳稳地坐住,一言不发,显然已经做了决定。
左冷禅见二人的神色,冷冷地一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二位师侄果然好剑法,连败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两派掌门,”他低头看着下面,五岳剑派第一高手的气度,展露无遗。连不爱受管束的江湖客们都不禁规矩了许多,看着高台上那威震江湖十多年的身影,只见左冷禅居高临下,淡淡地说道:“便让我左冷禅,来会会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