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吐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请知客僧人带他到方丈禅房。这五天来,他还没有去禅房见过唐近楼。

来到那禅房,岳不群通报之后,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黄衣僧人走出,对岳不群说道:“岳掌门,方丈闭关讲经,说五日之后,便会出关。”

岳不群想了想,唐近楼正是五日前开始听他念经。当下问道:“方丈大师可知贵派的高僧已经制出了解药?”

那僧人道:“方证方丈已经知道了。”

岳不群又问:“小徒可还在方丈禅房之中?”

那僧人脸色隐有羡慕,说道:“正是,唐少侠还在禅房之中听方丈讲经。”

岳不群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岳某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方证大师。”

那僧人双手合十道:“岳先生请便。”

岳不群转头身来,慢慢向自己的客房走去,眉头微皱,心中着实不解,解药都已经制出来了,方证还讲什么经?

※※※※

五日之后。

方证坐在香案前,香案之上,熏香的烟袅袅升起,清幽的檀香充满了整个禅房。他口中喃喃地念着经文,唐近楼恭敬地盘坐在下面,双手合十,虽然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和尚,但任何人看到,也不会觉得突兀。只因他浑身上下,已经充溢着一股恬淡的气韵。

黄昏的光线透过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笼罩在方证的身上,隐隐间透出一道金光。

方证手中的佛珠忽然一停,他睁开双眼,说道:“我刚刚念到哪里了?”

唐近楼道:“第一觉知、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方证点点头,说道:“后面是什么,少侠可知?”

唐近楼行了一礼,道:“晚辈不知。”

方证呵呵笑了起来,脸色温和,隐隐竟然有欣慰的神色。

方证站起身来,走到那扇开着的窗前,看着夕阳染黄的大地,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为何这扇窗一直都开着?”

唐近楼走到他身边,静静站着,摇头说道:“不知道。”

方证大师说道:“我师父修行的一门内功,每天需日出时运功,日落时收功。天天如此,我拜师时,我师父才二十余岁,内功不深。那时候我每天都跟着他在这间小小禅房之中修行。我师父每天开窗,早上天刚刚亮,他便开始练功,黄昏第一缕光线从这窗中照进来,他便会立刻收功。”

唐近楼会心一笑,这才知道这间偏僻而不符合掌门身份的禅房其实并不是一直都是掌门居住的。

唐近楼说道:“我修习本门的紫霞功也有类似的做法,每日早上打坐,据说能够吸收天地间的氤氲之气。”

方证大师微微一笑,“哦?”了一声,转头问道:“那你可吸收到了氤氲之气?”

唐近楼摇头说道:“内功倒是日有精深,却没有感到什么氤氲之气。”

方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后来有一次,我师父下山除魔,回来的时候,却是被两位师叔抬着上的山……”唐近楼一惊,只听方证叹了口气,说道:“那一战,我师父失去了眼睛。”

唐近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方证继续说道:“我师父双目已盲,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包括这黄昏的第一缕光线。”他伸手指着天上已经变得暗红的太阳。

唐近楼张了张嘴,勉强问道:“那他是如何练功的?”

方证说道:“我每日早起,看到太阳从山上露个头,就告诉师父,到了傍晚,夕阳第一缕光线照进窗户,便告诉师父收功。”

唐近楼静静地听着。

“有一天,师父对我说,以后不用在夕阳西下之时提醒他了,因为他坐在那里,能够感受到第一缕阳光落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方证转过身来,指着一个蒲团,正是他坐着为唐近楼讲经的那个蒲团。唐近楼心中一怔,想起夕阳西下,金光笼罩在方证身上的情形。

“此后过了很久,大概有十年,有一天,师父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用告诉他太阳升起的时刻了。我问他为什么,师父笑着说,他已经将日升月落放进了心中。”

唐近楼转过头去,看了看那蒲团,此刻夕阳已经快要下山,那一缕光线早就已经不见。

方证转过身来,眼中神光熠熠:“从那以后,这间禅房便留给了我,而这扇窗,也再也没有关过。”

唐近楼心中似有所得,可是仔细想想,这似乎又只不过是方证的一次平平常常的回忆而已。唐近楼笑了笑,说道:“那那位大师呢?”

方证说道:“师父下了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近楼点了点头。

他不是少林弟子,不清楚少林规矩,那时候方证的师父不过是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三代弟子,如果他不还俗,没有寺中吩咐的事,却想要下山的话,只有一个方法。

闯过罗汉阵。

如果唐近楼知道方证的师父在眼盲的情况下,闯过了十八罗汉阵的话,他大概能够明白一些,方证的这个开头是什么意思。

方证大师转过头来,温和地注视着他,缓缓说道:“我对你师父说,为你诵经十日,如今十日已过,解药也已经制了出来,你可以下山了。”

唐近楼怔住。

良久,他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晚辈多谢大师十日来的教诲。”

方证温和道:“你即将离开,老衲就再多说一点吧。”

唐近楼愣了一下。

方证转过身,缓缓往屋内走去,来到佛像前,对唐近楼说道:“你前些日子心魔甚重,皆因内功被废而起。在你心中,内功是什么,难道就是你体内的那些真气么?”

唐近楼怔住,他内功半废绝无虚假,但方证一说,他也注意到,内功绝不等同于真气。

方证见他思索,微微一笑:“世间的内功,各有不同,可无论如何不同,有一点决不会变,不论他是绝世功法,还是鸡肋一般的内功。他最初的步骤,决不会变。”

唐近楼心中一动,脱口道:“呼吸。”

“不错。正是呼吸吐纳之法。”

方证盯着他,说道:“道家功法,医家功法,儒家功法,都讲究阴阳调和。内功一动,便是阴阳相生,如何阴阳相生,便从这呼吸开始。一呼为阳,一吸为阴。只有到了最高境界的宗师,才能够阴阳相激而成太极。到那时候,他一呼一吸之间,浑然天成,甚至听不出间隙。我佛家功法虽略有不同,但这呼吸之法,也和诸家功法大同小异。”

唐近楼听得心潮起伏,想象着若是内功大成,呼吸之间,毫无间隙,那该是何等的境界。

方证说道:“世间万法,殊途同归。唐少侠,你师父可曾说过,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何等模样?”

唐近楼想了想,说道:“天人化生。”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呵呵……不错。唐少侠,天人化生也好,阴阳生太极也好,老衲须得言明,自老衲见你以来,你呼吸之间,从未停吐纳之象,吐纳之术,是最基础的内功,既然你时时都在练功,又何来内功半废,无法运功之说……”方证看着目瞪口呆的唐近楼,说道:“老衲言尽于此,少侠可以走了。”

唐近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激动,忽然之间,想起了那天吹奏洞箫之时,忽然昏倒的情形,在那之前,他分明感受到了一丝内功的迹象!

唐近楼浑身一震,浑浑噩噩地说了告辞的话,摇摇晃晃地走到禅房门前,打开房门,忽听一声梵音传来:“东山有狼,西山有虎,南山有鬼,北山有人,和尚该往何处去?”

唐近楼脑中一清,忽然间清醒过来。

他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远处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正随着太阳的下落收进了山中。

“如果和尚不知该去何处的话,晚辈只有一个建议,风往何处吹,不妨就往何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