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证大师这个问题问出,慈眉善目,含笑坐在蒲团上,等着众僧解答。众僧低头沉思,岳不群等人身为客人,肃然静坐,不敢失礼。

半晌那方严老僧缓缓说道:“病虎饿狼,命在顷刻,佛经虽然有大愿力,也无法救得它们。若我是那和尚,当拾起屠刀,自去一臂,以之饲狼……”

唐近楼转头看了看岳不群,只见他面露不屑之色,却瞬间隐去。唐近楼心道:这题目太简单了,若是要我回答,我也会这么说,只是这样讲,有什么意义?

方证大师眉头一扬,说道:“然后呢?”那方严老僧眼睛微闭,叹息一声,说道:“然后我走到病虎身边,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肉,以之饲虎。”

方严老僧说完,数百僧然顿时齐声唱道:“阿弥陀佛!”声音铺天盖地,听到众人耳中,竟然隐隐有梵音歌唱。唐近楼不禁为之变色,不论他们讨论的佛法有多么的“不合胃口”,但这随声而显的高明内功却足以让他动容了。

方生微微一笑,说道:“方严师兄有大毅力,能轻易舍弃肉身,以之饲虎狼,老衲佩服。”他即使当真佩服,但一旦在这个场合说了出来,那一定是有了不同的意见。

方严道:“方生师弟有什么看法?”

方生道:“老衲以为,和尚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该往何处走就往何处走,该往何处去就往何处去。”

这话说出来,唐近楼顿时有了些兴趣,毕竟有新意的答案总是要占些印象分的。况且这个答案中和尚没有自杀,对于有心“高尚”一把的人可行性也高了不少。

方严低眉顺眼,问道:“佛门渡世,因此我一见病虎饿狼,命在顷刻,才要牺牲自己,拯救众生,这也算符合我佛舍己渡人的精义。方生师弟所言,不知何解?”

方生脸露微笑,忽然说道:“前方当真有虎?”

方严微微一怔,只听方生连续说道:“后方真有饿狼?真有悬崖峭壁?真有佛经屠刀?”

方严面色大变,微微闭上眼睛,神色挣扎,方生轻声念经,默默不语。

唐近楼听得云里雾里,眼见冲虚坐在对面,高深莫测地笑,身旁岳不群轻眯双眼,似是在闭目养神。

唐近楼心中不解,只好自嘲:听不懂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表现出来,要跟师父学……不懂也要装懂。

忽听岳不群低声道:“楼儿,雁儿,少林高僧讲经,果然大有佛理,我们虽非佛门中人,恭聆教益,也大有裨益。”

唐近楼连连点头,口中称是,苏雁月却忍不住低声问道:“师父,刚才方生大师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听不懂,为什么那方严大师反应那么大?”

岳不群低声道:“方生大师所问,其实是想表明一个观点,‘一切皆空’。是说所谓饿狼病虎都是人们心中的执念罢了……”他说道这里,不知为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方严猛然睁开眼睛,原本他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看上去比方证大师更要老上一圈,但现在一睁眼,精光四溢,竟然有摄人心魄之意。

“方生师弟的意思是说,一切是空,无需执着?”

方生道:“正是。饿狼是妄念,病虎是妄念,障壁是妄念,佛经屠刀也是妄念,一切皆空,无需执着。”方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请方严师兄指教。”

唐近楼听得晕头转向,心想:佛法,我真的不专业啊!

方严叹了口气,说道:“我只见生灵涂炭,不见妄念横生。惟愿以一身全力,救生灵于水火。”

方生张了张嘴,这话已经带了感情色彩,不属于学术讨论的范畴,实在不好反驳。于是转头对方证说道:“还请师兄指点迷津。”

方严双手合十道:“请方丈师兄指点迷津。”

众僧齐道:“请方丈大师指点迷津。”众人齐声一喝,声势大增。

唐近楼坐得久了,竟然有些微的困意,他受伤之后,似乎连精神也没有从前那般旺盛了,甚至可能比不过和他同年的普通人。小心地打了个哈欠,却是强提起精神看着方证大师,如此盛会,若是让人发觉他怠慢了,那可不妙。

方证大师缓缓道:“一切皆空。佛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便是此意。”

方生微微一笑,方证所言,正是他所说的出处。

方严皱眉道:“敢问方证师兄,若你身处此境,会如何做。”

方证微微一笑,说道:“老衲若处此绝境,只好拿起屠刀,舍去一臂用以饲狼,然后割肉而喂虎。”

此言一出,非但方生大师目瞪口呆,连方严也大惑不解。

唐近楼此刻则不仅仅是听不明白,简直就是听得迷糊了,他虽然不通佛理,但不等于听不懂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方证大师的说法,分明就是耍滑头,在方严和方证的答案中各取了一截嘛。

众僧都看向方证,看他如何解释。

方证问道:“何谓‘空’?”

方严道:“因缘和合。”

方证又问:“何谓一切皆空?”

方严顿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方证为何要问这种问题,答道:“心空,佛空,众生空。”

方证眯着眼睛,又问:“如何一切皆空?”

方严转头看向方生,方生想了一下,说道:“无我,无常。”

方证脸露喜色,双手合十:“善哉善哉,惟无我,无常,方能涅槃,如何才能无我,无常?”

方生道:“慈,悲,喜,舍。”

话音一落,自己却是愣了一下,半晌叹道:“慈悲喜舍,方生受教了。”方严也执礼道:“多谢师兄教诲。”

唐近楼之前懵懵懂懂,但这次方证与两个老和尚一问一答,解说起来之后,他却听了个明明白白。

岳不群低声道:“方证大师所言,你听懂了么?”

唐近楼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心中似懂非懂。”

岳不群微笑道:“方证大师是说,所谓困境,无非是妄念而已,一切皆空。但空并非没有,而是因缘和合。无论是妄念还是因缘,佛门弟子只要秉持着‘慈,悲,喜,舍’之心,便能最终达到‘无我,无常’,更可以造福他人。”

唐近楼点了点头,惊叹道:“师父讲得比方证大师还要清楚。”

岳不群莞尔一笑:“方证大师的修为之深,我哪里比得上,不过是解释一番他的话罢了。”看了看上面的方证方丈,心情似乎有些复杂地说道:“依方证大师的说法,困境如何产生,如何陷入困境,如何解脱困境,实在都不重要。无常无我,只要秉持一颗‘慈,悲,喜,舍’之心,其困自解……这可当真了不起!”

唐近楼本来就很佩服方证大师,一听他解释之后,更加佩服起来。方证的答案虽然跟那方严一样,但境界可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唐近楼转过头,看到老岳不停变幻的神色,知道他定然是联想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忽然记起自己听到的传言,六月六,嵩山大会。

唐近楼心中一动,看了看岳不群,心想:“等一下可要问问老岳,莫非五岳并派真的这么快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我到时候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帮到华山?”

一想到身体,唐近楼这才记起今天的药还没有吃,难怪胸口隐隐有些发闷,之前他还以为是坐得太久的缘故呢。

唐近楼从怀中掏出药瓶,岳不群看见,心中一惊,问道:“这是什么?”

唐近楼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药。”

岳不群从他手中拿过药瓶,皱眉道:“药?什么药?”

苏雁月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说道:“师父,师哥他中了奇毒,内功已经全失了!”

“什么?!”岳不群心中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唐近楼。其实唐近楼刚一进这大门的时候,岳不群已经看出他有伤在身,联想起最近一系列的传闻,魔教教众无故围攻他。在他看来,唐近楼虽然武功高明,但毕竟年轻,一时失手被人打伤也是有可能的,但他绝没有想到唐近楼竟然会内功全失这么严重。

忽听方严厉声道:“何人喧哗?”

岳不群一惊,知道自己一时声音太大,竟然打搅了方证讲经,当下按捺住忧急之心,恭敬答道:“岳某一时失敬,打扰大师讲经,还望恕罪。”方证平和道:“岳先生客气了。”

当下就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方严说道:“且慢,少林戒律,经会之时持身不肃,打扰经会者,当立即退出讲经堂。”

方证微微皱眉,说道:“方严师弟,岳先生乃是本寺贵客,非少林弟子,不受少林门规约束。”

方严向方证行了一礼,道:“老衲身为戒律院首座,不敢轻易逾规。不过岳先生是贵客,自然又不相同。不过那两位不是贵客的小朋友还是先下去休息一下吧。”这话不软不硬,其实却是毫不让步。

岳不群恭敬道:“岳某打扰大会,有错在先,正该受罚。”

方证大师道:“岳先生言重了,方严师弟,这两位少年都是岳先生高徒,能够来讲经堂实在也是少林之福,一时发出声响也无足轻重,此事就算了吧。”

方严恭恭敬敬地说道:“方丈师兄,少林寺虽为佛家寺庙,与世无争,但千年来能够屹立不倒,实在还是戒律严明,众人受戒自持之故。”方证大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方严的性子他十分了解,凡是有关戒律的事情,他都十分认真,绝不让步。即便是一件极小的事情,也绝无转圜的可能。在方证看来,他如此执着于戒律,也是佛法不能精进的重要原因。

方严站起来,对唐近楼和苏雁月说道:“两位少侠,本寺经会之时,向来只有本寺二代弟子以上才能参加,余者都无资格,只因为他们佛法修为都太浅。你们二人年纪轻轻,坐在这里也听不懂,又非佛门弟子,还是先去厢房休息一下吧。”

岳不群虽然认错,但方严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罪魁祸首”是唐近楼,因此一定要让他出去,至于旁边束起头发的苏雁月,自然也一并请出,少林寺一般不接待女客,只是苏雁月是岳不群弟子,又给了面子把头发束起,他自然也反过来给她一个面子,否则依着他的性子,怕是要直接请女客下山了。

唐近楼本来是无所谓听不听经的,但听到方严的说法,却忍不住笑道:“方严大师,我虽然年轻,但也未必不通佛法,就算不通佛法,能够恭听方丈大师讲经,想必也能受益匪浅。想来我就算当真不通佛法,听还是听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