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横波。
她是秦淮八艳里最好运的女子。不过,时运这种事情,从来都讲究机缘。想要有个好的去路,天时地利人和,终归是一样也少不得。天时地利易求,人和却难得。世间男子多薄幸,因此,好运命的女子总是少之又少。谁能像顾横波一样,遇到一个龚鼎孳。
钱谦益待柳如是当然也不错。只是,柳如是自身的“问题”
却实在不少。譬如,她骨子里的刚烈、执着,令她对人情、世故样样不能放下。她一颗如火热烈、力争上游的心,使她行走人世,总要比别的女子多出几分辛苦。顾横波不同,她温柔、妩媚。
平生所求,不过是:
做一个安静的女子,过安稳的一世。
二
顾横波,生于1619 年。本名,顾媚,字眉生。又名,顾横波,号横波,又号智珠,善才君,亦号梅生。人称“横波夫人”。
其人“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
十八岁时,曾与李香君和名妓王月等人一同参加了扬州名士郑元勋在南京集结的“兰社”。当时,顾横波的兰,被人赞不绝口,说可与当年马湘兰的兰相媲美。但顾媚长得比马湘兰要美。时人推之为“南曲第一”。
顾横波住的妓馆,叫眉楼。时人称之为“迷楼”。这“迷”
字用得好,听上去,便仿佛可见当年她的眼波流转和万种风情。
当然,还有建筑本身的巧夺天工,迂回婉转。“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
彼时的眉楼,是宴无虚日,门庭若市。顾横波虽心意单纯,但为人却又很是大方、洒脱。来往金陵一带的男子,无不以与顾横波喝上一杯为荣。甚至,常出入眉楼的男客,还被冠以“眉楼客”的雅称。以薄薄一册《板桥杂记》为世人所知的余怀,也将顾横波视为挚爱。
艳名之盛,一时无俩。
据说,顾横波的戏也唱得甚妙,还曾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过一出《西厢记》。于是,便想着,顾横波的张生怕是自古以来最娟丽、最俊俏、最雌雄难辨的张生了。真想看一出顾横波的戏,看看顾横波的张生与张国荣的虞姬,谁更美。
顾横波,媚眼横波。传说,她之所以叫顾横波,正因为有一双迷人之媚眼。眼,是距离心最近的地方。与顾横波四目相对,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是一个故事。顾横波看人,能看到心里去。人看顾横波,便知她的心里住下了多少深邃又绮丽的往事。
秋水芙蓉碧连天。
一眼万年。
说回余怀。
余怀,生于1616 年,卒于1696 年。是长寿的人。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晚年自号鬘持老人。祖籍福建莆田黄石人,却生于金陵长于金陵侨居,因此,自称江宁余怀、白下余怀。晚年退隐吴门,漫游支硎、灵岩之间,征歌选曲,文才卓尔,与杜浚、白梦鼎齐名,时称“余杜白”。
虽然他有文才,其诗文甚至名震金陵,但是到底是一介布衣。家境虽好,却只是商家子弟。古时有“士工农商”的介意观念。商人的地位实在不高。一生也是跌宕。好在各路文人士子对余怀却欣赏得很,许多人都与之来往密切。余怀,也成了当时真正的草根第一才子。
少时,也曾有匡世之志,但生不逢时。最好的年岁恰逢最坏的时代。时为参与南都乡试,东南数省学子,常聚学于南京国子监。每次考试,余怀总名列榜首。当时,吴伟业时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对余怀甚为欣赏,甚至为他写了一首诗。
题为,《满江红·赠南中余澹心》。
绿草郊原,此少俊、风流如画。
尽行乐、溪山佳处,舞亭歌榭。
石子冈头闻奏伎,瓦官阁外看盘马。
问后生、领袖复谁人,如卿者?
鸡笼馆,青溪社,西园饮,东堂射。
捉松枝麈尾,做些声价。
赌墅好寻王武子,论书不减萧思话。
听清谈、逼人来,从天下。
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余怀得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赏识,被邀入幕。但仕宦生涯极是短暂。不久,李自成攻占京城,大明灭亡。
南明期间,余怀与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来往密切。也曾有心复仕,但南明腐败,并无朝气,很快被南下的清军清扫一净。
清军攻占南京之后,满人以血腥屠杀为手段强制推行剃发与更换服制的种族文化专制政策。无奈,余怀携家离开。自此,半生流离。好在家底殷实,纵一路损失惨重,但余怀的生活始终不太差。岁月河长,总要放下一些,才能得到更多。
复明希望破灭之后,余怀隐居吴门,卖字为生。
余怀有爱妻,育有一儿一女,后纳了一位妾,名曰陆眷西,擅吟咏。陆眷西,真是个好名字。一念再念。不知是本名,还是余怀新取的。无论如何,余怀其人,猜想必然是个好有品位的人。否则,秦淮岸边粉黛如云,他又怎能偏偏最迷顾横波。
流水有心,落花无意。顾横波待余怀,似乎不曾有爱意。
大抵是因着二人交识的时年,顾横波尚无安家之念,来往群臣在她心上,皆是一个模样的。除了逢场作戏的你欢我悦,顾横波也不作他想。虽说从良是青楼女子夙愿,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也不在少数,但选择一个最恰到好处的人,并不容易。
最难的,总是选择。
若不是后来余怀为救顾横波解困助之一臂之力,又为顾横波在《板桥杂记》里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大约二人的关系依然很难推进。我看余怀,虽然颇好,但是在见惯了各路男子的顾横波眼中,或许,他的确也并不太出色。
三
乱世里,每个人都不好过。
美貌的女子,尤其不好过。顾横波也不例外。美貌,常常是会带来危机。这种危机出自美之本身,也源于人欲。追慕顾横波的男子太多。一旦爱恋者多,争风吃醋的事必定无可避免。
凭借顾横波的智慧跟左右逢源的经验,平衡四方原也不是太难的事。
毕竟,与南曲美人换盏交杯,谈风论月,好事者多半也是风雅之人。可是,这并不表示人人如此,无一例外。若遇得无良权贵,也是无法。那日,便有一人如此。实为伧父,粗鄙不堪。
不过,来者是客,顾横波与柳如是、李香君不同,她是温柔的、和顺的,性子如水缱绻。倒也不曾伤到那人,风月女子多擅逢场作戏,待他也是处处礼敬。不料,此人以为顾横波也如他热爱她一般地热爱自己。在顾横波的心里,他瞬时沦为一个笑话。
恰逢又有旁人来访,是一名词客。此人文弱,却对顾横波痴心不绝。自然,顾横波也不能薄待他。她就是这样一个愿意迁就旁人的女子。总是想着,与人为善,两相从容地过下去。
无奈世道艰险,尊重与安然从来都不是绝对相互的事。
那“伧父”见顾横波待词客不薄,心里竟醋意横生。当真是为难顾横波,此人连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道理都不能明白,竟有自信来寻慕顾横波。她又何以能够看得上他这一介无赖莽夫。真是令人错愕。但那“伧父”不以为然。他认为,顾横波待自己热诚,就是心有爱慕之意。
词客的出现,分明是横刀夺爱。遂,栽赃陷害,污蔑词客偷盗自己财物。将之告上衙门。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对顾横波的名声也造成了十分不良的影响。后来,余怀得知此事,甚是愤怒。便亲自为顾横波作了一篇檄文,讨伐之。
文曰:“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此“伧父”有仕宦背景。
叔父为南少司马。其叔父见檄,得知侄儿因青楼女子闹出官司,严肃地训斥了一番。将之打发回浙东老家,官司方才结束。
此事见于余怀的《板桥杂记》。做文章,难免主观。余怀所记也未必是完全之真相。不过,大体应当与事实相近。被那“伧父”无赖的人,别处亦有记载,说此人名叫刘芳。后来,他还为顾横波殉情而死。
此事真伪难辨,记载零星。也有人说,刘芳为人怯懦,爱顾,却不娶之。此一种爱,之于一心从良的大部分青楼女子而言,多半是意义不大的。毕竟,马湘兰只有一个,卞玉京只有一个。不是人人皆似她们一样此生只求一人心。
也是历此一事,顾横波突然就想:是不是到了该找个人嫁了的时候了呢?
顾横波想要的,只是嫁与良人,离了那章台是非之地。爱与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所以,她择之又择,最后还是嫁了。嫁给了那个叫作龚鼎孳的文豪。传说中,刘芳之死,与顾横波嫁与龚鼎孳有直接的关联。是,她一旦嫁了,之于刘芳而言,此生怕是佳人难再见了。
心灰如死,遂自戕。
虽“殉情”的说法不完全可信,但终究会令人心生恻隐,另眼相看。毕竟,而今世人凉薄。还有谁,能够为了谁,连命也不在意。或许有,也极少。如此一想,虽然刘芳愚钝迂腐,但是也未尝不能理解为憨厚老实。不过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
不能否认的是,他很可怜。
四
女子多淡静,男子多浮夸。若能遇得一男子,待她日日如新妇,不求闻达,不求富贵,只求与她执手相依生死不离。那么,妇复何求?顾横波是好运气的女子,她等来了龚鼎孳。是,世间男子千万,但只有一个龚鼎孳。
龚鼎孳,生于1615 年,殆于1673 年。字孝升,号芝麓。
安徽合肥人。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著有《定山堂集》等。崇祯七年,十九岁,中进士,出任湖北蕲春县令。崇祯十二年,任兵部给事中。是少有所成。在苏皖一带,极富盛名。
那一年,他赴京任职。
途经金陵。
金陵,六朝金粉之都。金陵之好,如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所写:“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龚鼎孳素来是轻财好施之人,又懂得享受生活。秦淮好景,自然是不能相错的。彼时,被推为“南曲第一”的顾横波对龚鼎孳而言,自然也是最富吸引力的。本想一探所谓“南曲第一”
之虚实。竟不想,一见钟情,倾付了一生爱意。
有一样东西,是连帝王也不能掌控的。
那便是,爱情。
爱是一个人的事,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所谓“一见钟情”
的事,风月之地,并不少见。顾横波,大概也是见怪不怪了。
情之生发不难,爱之持久不易。对于龚鼎孳的热情,顾横波起初也并未上心。初见匆匆。几杯酒,几声笑,也就将龚鼎孳打发过去了。
不过月余时间,龚鼎孳继续北上。
龚鼎孳一走,顾横波也不曾料想过什么。情始情终,人来人往,从来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了。她从来也不会在一个途经的路人身上投放爱情的梦想。可是龚鼎孳一路北上,却对顾横波牵挂不减。当初去寻访顾横波时,他大概也只是寂寞路途之上,艳遇寻欢一刹。不曾想着,真要与谁谈情说爱。
只是,“情”字最难解。一别之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甚至思念她。彼时彼刻,龚鼎孳大概也被自己心中的爱意惊着了吧。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一路上,慢慢地认定了她。后来,龚鼎孳暗下决心,他日再到金陵,定要带走她。
数月后。
龚鼎孳重来。此次时间紧迫,在金陵只能逗留一日。与顾横波的事,他想要在这一日之内定下来。可是何其难。顾横波断不会就如此轻易把自己托付他人。于是,带走顾横波的念头,无疾而终。一日之内,龚鼎孳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短暂得,只剩一首诗的光阴。
他为她写:
腰妒杨柳发妒云,
魂断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
为遣罗敷嫁使君。
不过,好事多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二次相见,顾横波以为距离谈婚论嫁尚是久远。可是,二次相别,对龚鼎孳,顾横波自然也多出了一份与旁人不同的亲近来。说要娶她的人太多,但能够郑重其事又磊落干脆地说,当下便要带她走的人,只龚鼎孳一人。
此后一别便是一载。未能与顾横波相见的日子里,龚鼎孳时刻不忘佳人,鱼雁往返,从不中断。一来是怕美人以为人走茶凉,自己与寻常欢客别无二致;二来实在是思念得紧,是真的想要与她说说话,纸上谈心,也不差。
次年,正月。
晴夜无风,她心上忽生悲凉。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刻,寂静无人,三杯两盏淡酒,便感怀身世之伤。又有“伧父”无赖在前,她便愈发觉得,日子总还是要两个人一起过,方才平安些。
一个人的生活,哪怕长歌痛饮,有些孤独,也不能抵挡。
自从龚鼎孳向顾横波表露爱之娶之的想法,她身边的姐妹纷纷规劝她随龚而去。甚至,昔日的裙下之臣,见龚鼎孳情深意真,也多自叹不如,甚至一并承认,此人值得顾横波去嫁。
崇祯十五年,秋。
世事剧变,能有一个安稳的去处,成了所有青楼女子最迫切的意愿。大明军在与清军斡旋、与农民军厮杀的战事中连连败北。京师地区的官员去留之贞洁尤其引人注意。此时,将原配夫人童氏留在老家合肥孤身在京城的龚鼎孳,却心心念念顾横波。
到了二人约见之期,不顾非议,径直南下,三至金陵。倘若心性浊杂,一水一茶也会草木皆兵。倘若心性淡定,江山易主也是不足为惧。龚鼎孳有一颗宽大的心,世事迷离,他依然处变不惊。是时,顾横波终于下定决心,嫁给龚鼎孳,随他北上。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二十六岁。
那年,顾横波题了一首诗。
识尽飘零苦,
而今始有家。
灯媒知妾喜,
特著两头花。
念起来,真是哀伤凄凉。
五
私以为:
秦淮八艳所遇之男子,龚鼎孳最好。
虽然,龚鼎孳是历史上著名的“贰臣”,但是在我看来,却实在是个不同寻常又很了不起的男子。历史从来都是胜者书写的。所谓“贰臣”与否是当权者的看法。舆论所向,未必就是真理。国人向来有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落井下石的劣根性。
从龚鼎孳乱中南下千金置妓开始,便有人对他非议不浅。
龚鼎孳其人,从来不为世俗活、不为舆论活、不为功利名声活,他只为自己活,为良心活,为一种坦然的心境与宽怀的岁月活。
为爱而活。他深知“并没有来世,只有这一生”的道理。
我不精通历史,也不大懂政治。看人看事,从来也都是意气用事。龚鼎孳一生,后人褒贬不一。责其不忠者,多半所指他“降闯又降清”。但“降”与“叛”根本就是两件事。
降闯时,人人骂之。可是,龚鼎孳却说“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听上去令人瞠目结舌,但细想,这分明是龚鼎孳玩笑权贵的一句话罢了。向来都是夫唱妇随,谁人敢拿生死玩笑,随侍妾作弄。龚鼎孳,敢。他从来不是一个愚忠愚孝的人。
世人不懂他,无碍。他亦无须将自己的心之毫厘交代世人。
当年,顾横波初嫁龚鼎孳,大明朝岌岌可危。入仕资历尚浅的龚鼎孳便果敢谏言,一月上疏十七次,弹劾奸宦权贵,招来牢狱之灾。明末监狱之黑暗,可怖程度难以尽言。但龚鼎孳,不惧权贵,不惧流言,不惧牢狱之灾,一往无前。
彼时,谁人敢说他卑怯。
牢狱之灾长达十数月,崇祯十七年,方才获释。期间,顾横波不离不弃,她是懂他的,知其所想,知其所愿。如是,在狱中的龚鼎孳也是乐观得很,填词赋诗从未决断,字字句句皆是淋漓洒脱,酣畅果敢。后来,甲申之变,乾坤易转,李闯王入京,龚鼎孳降闯。
人人以之为不耻,他却一笑而过。他从来也不打算做俗世人眼里的正人君子。腐朽内政之下,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真正的民族大义,真正的君子之行,应当是,与其拼死保全奸宦专权的前朝臣子之名节,不如活下去为活着的人做些侠义值得的事。
后来,大顺政权倾亡,龚鼎孳又转而降清。看上去,实在是面目可憎,毫无节操,卑劣无品。但南明小朝廷的君臣上下毫无亡国思过之心,短短一年就烟消云散。把毕生的志气都投放在这样的朝堂,实在也是不大值得。
降清之后,龚鼎孳的仕途并不顺利。几番大起大落。初年,虽官升左都御史,但却被当年依附魏忠贤苟且的真正“贰臣”
冯铨倒打一耙。此人全然不顾自己身后骂名,却反咬龚鼎孳当年不该“降闯”。早早变节降清,才是正道。
龚鼎孳素不理旁人喜恶。当年尚且敢直言进谏崇祯,今日自然也不惧得罪顺治和多尔衮。一番理论,被多尔衮厉声训斥。
他却不以为然。后来,又因家父过世南归,丁忧期间行为不检,被人连同昔年“降闯”与“千金置妓”的事参了一本,被降二级。
所谓“行为不检”,是说与顾横波纵情风月。
家父病逝,理应低调。但龚鼎孳不。依然携顾横波尽游山水,风晨雨夕,将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美妙,放浪形骸。忠孝自古难两全,如此一看,龚鼎孳是两头不沾,不忠不孝。可是,谁人敢说,表达悲伤的方式只有痛哭流涕这一种。
龚鼎孳从来也不是一个示心于世的人。再大的险困,也要一笑置之。再严肃的事,也不曾怒目圆睁。再伤心的际遇,也不会耽于此,博得一个孝名。伤心,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事情。
伤口,也从来不需要让全世界知道。
俗世道理,他何尝不懂。
只是,不愿苟同。
唐伯虎有一首《桃花庵歌》。
引于此。
致,龚鼎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贱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六
南归之后。龚鼎孳再未召还。
直至顺治八年。
多尔衮死于顺治七年。与多尔衮芥蒂甚深的顺治,在多尔衮死后,竭力消弭满汉之分。昔年,得罪多尔衮又才名鼎盛的龚鼎孳重新得到重用。不知顺治看重龚鼎孳,是否还深藏另一个原因。比如,专宠妾妃董鄂氏的顺治帝,会否令他对今日千金置妓独爱侍妾惨遭世人诟病的龚鼎孳心怀些微的怜悯?
复仕之后,龚鼎孳连连拔擢,成为一品大员。
自顾横波嫁到龚家,正妻童氏被龚鼎孳冷落。日日伴随左右的,都是这名出身青楼的侍妾。童氏心里是不会痛快的。时日长久,对龚鼎孳的情分大约也日渐消淡。昔日,不肯随宦京师,后来,龚鼎孳身陷囹圄,也是不闻不问。
那日,面对一品夫人的头衔,童氏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以“亚妻”
的身份成了一品夫人。不知童氏此举是有意为之,欲擒故纵,还是果真与龚鼎孳之间,已经疏冷至如同路人的地步。私以为,她不是不想要,只是不稀罕了吧。
此生,龚鼎孳是彻彻底底负了童氏。
愿来世里,童氏能做了自己的主,找到最相宜的人。爱是有限的,他悉数给了顾横波,实在无法匀出一星半点与旁人了。
秦淮女子,佳人如星。独独顾横波,有这个运气,遇到了龚鼎孳。之于龚鼎孳,顾横波亦如是。
再次复仕,龚鼎孳不改初心。
换作旁人,直言进谏理应是微时谋取前程的手段,官居高位,自保要紧。但龚鼎孳不。顺治十二年,龚鼎孳上疏谏言,牵连冯铨。但冯铨在满清贵族当中,深得人心。他是前朝倒戈的第一典范。此人的利用价值不小。迫于各路权臣压力,顺治驳斥了龚鼎孳的折子。
被贬,连降十一级。
成了不足挂齿的芝麻小官。
换作私心好重的女子,大概是要另攀高枝了。但顾横波没有,她不是势利的女子。一眼一心,盼的就是一份情痴。龚鼎孳待她,爱之真切恒久,无人能比。秦淮姐妹如星,独独只有她,得此良人。不管贫富贵贱,日日爱顾她如新妇。
再后来,龚鼎孳又受命去了广州,而后再度赋闲。到康熙朝,方才仕途稳固,历任刑部、兵部、礼部尚书,累充会试正考官。暮年煊赫。而他从来又都是轻财好施,得益于龚鼎孳恩惠的各路反清仁人志士不胜枚举。可见,他对自己的汉人身份,对前朝大明,从不曾“叛”。
活下来,做理应该做的有价值的事。
对于救助反清义士,顾横波也是竭力辅佐。后来,大文豪袁枚曾以“礼贤爱士,侠内峻赠”八字并赞顾横波与柳如是。
那年,顺治十四年,顾横波美人迟暮,已经三十九岁。昔年再美艳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必定是不如从前了。
但龚鼎孳的爱,分毫未减。
过寿辰,国人素有提前一年的传统。那年,龚鼎孳不吝家财,为顾横波办了一场好盛大好隆重的寿辰宴席。往来宾客,无一不欣羡这对璧人。至死不渝的事,还有人相信吗?至少,此刻,我是愿意相信的。真希望,他们还有下生下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
只可惜,世事有遗憾。
人生无有遗憾,何以叫人生。顾横波,终生未曾替龚鼎孳生下儿子。后来,曾产下一女,但天不假年,早夭而亡。此事对顾横波打击甚深,有人说,后来顾横波仿佛着了魔。她甚至用香木刻成一男婴人偶。日日锦绷绣褓,还雇了乳母做哺乳事。
唤作“小相公”。听上去,十分可怖。
却也实在令人心痛。
何以能报答他对自己一生一世的眷顾?她连儿子也未能替他生下,当真是绝望至极的吧。此生此世,他待她如日月星辰,她却未能替他延绵子嗣,续上龚家香火。她如何肯宽谅自己?
如此,一日一日,她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一颗心上,遍是疮痍。
终于,她抑郁成疾。
康熙三年,她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终年四十五岁。
七
九年之后,龚鼎孳离世于任上。
这九年,之于他来说,大概是如九生九世那样漫长吧。顾横波离世之后,丧礼隆重。前往吊唁的文人学士数不胜数。昔年,得龚鼎孳施惠的阎尔梅、柳敬亭,以及余怀等人,也在安徽庐州开堂设祭,江南一带往来凭吊之人亦是络绎不绝。龚鼎孳还在北京长椿寺为爱妾起“波光阁”,每年祭日皆有寺僧为之诵经祈福。
孤独是什么?
是与最爱的人,一别永诀,再不能见。
附
/ 余桥 / 《板桥杂记·顾媚》
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
余尝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人遂以“迷楼”称之。
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时义愤填膺,作檄讨罪,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伧父之叔为南少司马,见檄,斥伧父东归,讼乃解。眉娘甚德余,于桐城方瞿庵堂中,愿登场演剧为余寿。从此摧幢息机,矢脱风尘矣。未几,归合肥龚尚书芝麓。尚书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眉娘佐之,益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缣笺动盈箧笥,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过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燕,李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敛时,现老僧相,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改姓徐氏,世又称徐夫人。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
顾眉生既属龚芝麓,百计祈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顾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龚亦不之禁也。时龚以奉常寓湖上,杭人目为“人妖”。后龚竟以顾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
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出处:《板桥杂记》(外一种)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