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去◎
晚风起, 几片枯叶轻飘飘落下,遮住少女眉眼。
一只手轻轻替她拿开。
祁妙扔掉枯叶,认真凝视着逝者苍白的脸颊。
青珩神情平静, 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除了僵硬与冰冷之外, 看上去与睡着无异。
可她确确实实是死了,连魂魄也离开这具躯体,去往了冥界。
所有的侥幸如沙漏尽。
直到这一刻, 祁妙心里才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真实感。
温潮生跪在她身侧,久久没有说话。
“你母亲说你是病故。”祁妙替她整理着耳畔碎发, 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你究竟怎么了。”
一星白芒在她指尖亮起, 缓缓没过青珩额头,直入识海。
“强行与死者识海相接,你不要命了?”温潮生失声道, “万一你被困在里面,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祁妙没有回答,继续默念法咒。
无数庞杂记忆潮水般涌来, 几乎撕裂她的灵台, 引起一阵剧痛。
她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见状, 温潮生咬咬牙, 忽地笑了, “好, 我替你护法, 要死大家一起死, 来世咱们仨继续做朋友。”
他双手掐诀结印,数十道虚影飞出盘旋在祁妙头顶,随后依次冲进她体内,在她灵台沁出一层柔和光晕。
痛感顿时减轻大半,祁妙压力骤消。
她沉下呼吸,神识浸入那片波澜不生的识海,向着最深处沉去。
快要窒息时,她看见了青珩。
少女对祁妙微微一笑,旋即如泡沫般消散。
祁妙徒劳伸手,指尖唯有虚无。
她闭上眼,放任自己漂浮在这片寂静的水流中。
*
姜国国君与发妻感情很不好。
青珩虽是嫡出的公主,他也不甚亲近,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
母亲呢?
母亲的目光一直停在阿兄身上。
她对他嘘寒问暖,日日关切,满足他一切愿望,将他视作自己毕生的希望与荣光。
有记忆起,青珩总是一个人呆着。
——她的兄弟姐妹并不喜欢和她一块儿玩。
皇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自己的心思,清楚的知道要亲近谁,才能让自己过的更好。
而在宫人们的眼里,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而已,并没有巴结的必要。
于是,她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一个人,打雷害怕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等自己长大之后,肯定就不会再害怕了。
宫中做新衣时,青珩的袖子总是短一截。
——母亲用的还是旧年的尺寸,可她已长高了许多。
她赌气不说,跑到了花园,久违的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小小孩童欢喜的拉住他衣摆。
他果然停下脚步,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哪个宫的孩子?”
青珩怯怯报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了好一阵,大抵猜知道了她是谁,眉头一皱,敷衍的说了两句话,匆匆离开。
青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瞥见他掉落的香囊,忙捡起来,鼓起勇气追上去,却看见父亲弯腰抱起另一个孩子。
小公主与她一般大,正搂住他脖子撒娇,他眉梢眼角都挂着笑,语气温柔如水,没有半分不耐。
原来,他也可以是这样好的一个父亲。
青珩躲在假山后面,手里还攥着那个香囊,呆呆的看着他们。
直到雷声响起,她才猛地回过神。
大雨倾盆,四周早没了人。
雷声一直不曾停下,电光似乎要把天幕撕裂,她怕的不敢动,抱住双臂蹲在地上,希冀着能有人来找她。
一个都好。
没有人来找她。
一个都没有。
后来,她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淋着雨,走回那座大得可怕的宫殿的。
只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怕过打雷。
青珩就这样长大,命运的转折点悄然来临,她测出了灵根,得到进入凌云宗的机会。
那一天,父亲头一次对她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母亲也亲手为她做了汤,与她依依惜别,言谈间满是得意:
“没想到,你比你阿兄还要争气些,到了凌云好好修习,早日进入内门,最好拜个厉害的长老为师,看那些人还怎么和咱们娘仨斗。”
青珩沉默很久,勉强对她笑了笑:“好。”
她想抱一抱母亲,对方却催促着她赶紧离开。
于是,她收回伸了一半的手,慢慢登上凌云宗派来的飞舟。
从此,她不再是姜国公主姜珩,她是凌云宗弟子,青珩。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了朋友,有了师长,也许不久之后还会有一个道侣。
她很喜欢这里。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离开。
可是——
“我既受姜国百姓供养,自然也要担起公主的责任。”
战乱来临,她告别所有人,回了阔别已久的故土。
多年过去,父兄接连去世,母亲也老了许多,见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阿兄死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青珩如当年一样沉默了很久,小心握住了她的手,“母亲,你还有我。”
母亲只是摇头。
战火不断,国君崩殂,合宫上下人心惶惶。
青珩接过了阿兄的担子。
一切都很顺利。
她轻而易举打退了敌国,保住了姜国国土,带着百姓重建被战火毁掉的家园,丝毫没注意到母亲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奇怪。
终于,所有事情都解决完毕,她拒绝继位,提出了离开,坚持要回蜀州城。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端来了一碗汤。
青珩珍而重之的小口喝完,然后,灵力尽失。
她看着神色决然的母亲,满心迷惘,“阿娘,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母亲没说话,另一个青年从门口走进来,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笑意,讥讽道:
“你当然没错,只是公主,哪能比得上陛下?”
“青珩,如今战事已平,你没用了。”
青珩看着自己母亲,轻声问:
“是这样的吗?阿娘。”
母亲红了眼:“算阿娘求你,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也让你阿兄活过来罢。”
青珩没有拒绝的权利。
药效发作,魂魄被硬生生一点一点的抽离体内,她痛的蜷缩在地上,冷汗与眼泪一同落下,黏住颊边碎发。
她用尽了全力对那个貌美妇人伸出手:
“阿娘……”
母亲转过了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剩下的那个青年嗤笑一声,脚底碾过她指尖踱步出去,漫不经心道:
“要怪就怪你那个师妹,得罪谁不好,竟敢得罪我。”
“不过你娘还真是好骗,我只是稍微撒了个小谎,说能用你的命复活你阿兄,她便催着要我杀了你,谁能知道,你阿兄就算活过来了,也只是个痴傻的怪物呢。”
“你最好快些死,我等着拿你魂魄炼丹,赶着七日后丹成的吉时。”
长夜漫漫,殿中只剩她一人。
她呕出一口猩红的血,用力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叫着:
“祁妙……”
一个小宫女从殿外冲进来,“殿下!”
她想要扶起青珩,可手刚一放上去,青珩便开始剧烈颤抖,血迹很快濡湿了半身素衣。
她不敢动了,只哭道:“殿下,你怎么了?!”
实在是太痛了。
青珩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连同神智也开始昏沉,只是浑浑噩噩的,一声又一声的叫着祁妙的名字。
“祁妙,祁……妙……”
小宫女哭着问:“殿下,你说的那是谁?是害你的人吗?”
她用力摇头,蓦地,纤细手指攥紧小宫女的衣袖,艰难出声,“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
“回凌云去。”
青珩怔怔望着殿中华丽的穹顶,恍惚间,看见了连绵青山,与月光下少年带笑的脸庞。
她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回……蜀州城去。”
“那里还有人在等我。”
“还有人在等着我啊……”
可她回不去了。
她的尸体被母亲下令扔到乱葬岗,后来几近周折,最终埋在了冷宫的一个小角落。
这里常年晒不到太阳,阴暗,潮湿,冰冷,只有一颗枯树并几丛苔藓。
她将长眠于此。
……
风又起,落叶萧萧。
祁妙慢慢睁开眼。
冷宫还是那个冷宫,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
她一寸寸收回手,对着青珩的尸身默然。
小宫女交给她一方小小的木匣,神色悲戚:“太后娘娘下令毁去公主所有的遗物,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祁妙机械的伸手接过,慢慢打开。
里面东西不多。
一个崭新的储物袋,一张灵矿地契,一封简短的信。
祁妙展开信纸。
【姜国有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我从不骗人。】
她顿了顿,拿起那个储物袋,打开一看,果然,里面用白瓷瓮装了满满当当的山楂果,红艳艳的,似血。
藏得太久,里面太过温暖,果子表面的糖浆已经有些微微化了,可依然是娇艳欲滴的。
祁妙捻了一颗,终于想起那一日,她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时,在凌云宗吵闹的食堂里,青珩曾骄傲的对她说——
“我们姜国的糖葫芦,才是世间最好吃的。”
她低头咬了一口,倏地落下泪来。
“你没骗我,的确很好吃。”
日光黯淡,风声大作。
有什么轻而薄的东西从空中飞了下来,落了庭中几人满身。
温潮生怔怔伸手:“下雪了。”
祁妙收好木匣,拂落肩上白雪,束起长发。
她仰头望着阴沉天幕,一字一顿的唤到:
“碧落。”
千里之外的某个房间,剑光亮起,剑匣狂震,几名守剑弟子惊恐后退。
随后,长剑脱鞘飞出,化光消失于虚空。
眨眼间,它出现在主人的手中,啸声如龙吟。
她提剑迈下台阶。
身后,温潮生问她:“你做什么去?!”
她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粲然一笑。
“杀人去。”
*
青珩死后第四日,姜国太后与皇帝,倒在同一个凌云弟子的剑下。
青珩死后第七日,蜀州城内,有人一剑**平了浩然门的山头。
各宗门弟子纷纷赶来,见到罪魁祸首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凌云宗的祁妙吗?”
“她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杀气腾腾的……”
萧寂蹙眉,“出什么事了?”
苏酩道:“前几日,凌云宗一个前弟子死了,她连夜赶去祭奠。”
温长离表情不太好:“温潮生那小子突然不见了,恐怕也是因为这事儿。”
议论纷纷中,浩然门的人也冲了出来。
梅李茂不敢置信:
“原来是你在拆我们宗门!”
祁妙道:“我找你们宗主的儿子。”
“找他干什么?”
“杀了他。”
梅李茂目瞪口呆:“你疯了吗?”
祁妙平静道:“在他死之前,记得把我小师姐的魂魄,从丹炉里放出来。”
众人哗然。
抽取他人魂魄炼丹,可是邪修的做派。
“一派胡言!”人群让开一条路,浩然门的宗主匆匆走出,满脸的正义凛然,“你休要信口雌黄!我儿是正道修士,从来不会这种邪术!”
“我不是来和你理论的。”祁妙捏捏眉心,“我是来要一个结果的。”
“那你可有证据?”他道。
祁妙:“我小师姐的魂魄,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便是没有证据了。”他视线落到苏酩身上,斥道:“苏宗主,你就是这样管教弟子的?!”
苏酩默不作声的站在祁妙身边,望舒剑出鞘。
意思很明显。
“你!”浩然门门主勃然大怒,对众人道,“今日诸位都在场,可都看清楚了,他们凌云宗是怎么仗势欺人的!”
其余宗主也早看凌云不顺眼,皆道:
“如今魔尊复活在即,魔族蠢蠢欲动,各大宗门理应以大局为重,摒弃前嫌,严令禁止内斗,有什么龃龉误会,都等此事结束后再一并清算。”
一时间,众人皆出声附和。
“……”
“你们都说大局为重,可我从来不是顾大局的人。”
祁妙一寸寸横过碧落剑,在璀璨剑光与他们惊恐的表情中,微微笑了笑。
“想杀的人我一定要立刻杀,该报的仇,现在就要报。”
话落,万千剑气倾泻而出,锋利无匹,直向浩然门内而去。
眨眼间,便将富丽堂皇的宗门毁去大半。
“……这剑意……”浩然门门主脸色大变,“她就是妖女云渺!”
所有人的神情猛地沉了下去,具都抽出兵刃。
祁妙没理他们,只掠身飞向废墟。
躲藏在那儿的青年目光惊恐,转身就跑。
她一剑斩断他的双腿,语气平静的出奇,可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楚。
“把我小师姐的魂魄,交出来。”
他疼的满地打滚,凄声叫道:“父亲,救我!”
“疼吗?”祁妙笑容讽刺,“分明不及我小师姐当时所受的痛楚,万分之一。”
“妖女!放了我儿!”浩然门门主脸色铁青,待要动手,苏酩与温长离挡在了面前。
“你们!”他又惊又怒,厉声质问萧寂,“妖女行凶,万仙盟就这样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萧寂施施然揣着袖子,勾了勾嘴角,徐徐道:
“什么行凶?不过是正派弟子处置一个邪修罢了。”
浩然门门主几乎吐血,发指眦裂,“那妖女果真有本事,竟勾引的你们三人与她狼狈为奸!”
萧寂敛了嘴角,“吴宗主,慎言。”
他面无表情:“否则,浩然门就此消失在修仙界,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浩然门门主瞳孔一缩,看了眼哀嚎的儿子后,终究是狠心收回了脚。
那边,接连断臂后,地上的人终是撑不住,颤巍巍交出一个丹炉。
“她在,这里面。”
祁妙立刻屈指一点,刹那间,一星微弱的光慢慢飞出,停在她手心。
“小师姐?”她唤道。
光点晃了晃,似在回应。
祁妙紧抿的嘴角攒出一点笑意。
苏酩上前,低声道:“她太弱了,随时会消散,这样的魂魄,冥界不会派鬼差来收。”
祁妙笑意不变,嗓音破碎在风中:“不收,那我便自己送去。”
苏酩想到什么,眸光一震,“你……”
话还未说完,祁妙一掌拍开他,咬破指尖,凌空结印。
天色骤然暗下去,黑的像深夜,唯有她脚下,亮起炫目到刺眼的光芒。
她盘膝坐在阵法中心处,浓郁的铁锈味伴随着血色激涌而出。
狂风中,少女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回**。
“吾愿以鲜血为祭,聚九幽之阵,开冥府大门,送青珩入黄泉,再行往生。”
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轰隆隆升起。
而后,门开。
苍老的嗓音飘散在耳畔:
“允。”
祁妙轻笑一声,在众人惶然的眼神中,一步步走进那扇门。
天旋地转,世界骤然变换。
三百里黄泉,彼岸花竞相盛开,不远处,忘川河水流翻涌,其中无数恶鬼浮沉。
有人拍了拍祁妙的肩膀,她猝然回头,看见一身青衣的少女。
“……小师姐。”
“是我。”
青珩皱眉看她,不满道:“怎么又弄成这副鬼样子?”
“……”
祁妙鼻尖一酸,忽地抱住她,“小师姐,糖葫芦很好吃。”
青珩笑了笑,得意的扬起眉:“我就说吧,我可从来不骗人。”
祁妙喉间哽塞:“都怪我,如果当初我能收敛些,不做那些事,你就不会被我连累,你就不会死。”
滚烫的水珠滑入脖颈,痒痒的。
青珩愣了愣,抚着她的后背,叹息道:
“我的死与你无关。”
她眼睫低垂,“只是我的母亲不爱我而已。”
祁妙低声呜咽。
“如果,我只是凌云宗的青珩就好了。”
青珩弯起嘴角,嗓音轻缓,带着几分向往:
“不做姜珩,不做公主,只做你的小师姐,青珩。”
祁妙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胡乱应道,“你就是青珩,只是青珩,你的家在凌云,不在姜国,你只是我的小师姐,不是什么公主……”
“……可惜这辈子就这样了。”
青珩轻轻吸了口气,笑道:“不过要是还有下辈子,我就不做公主了。”
“做只山鸟兔子狐狸,都挺好的。”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眼眶通红,声音带了哭腔,“到时候,你要是有缘见到我,可要把我带回去,好生养着。”
“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吃饭,一个睡觉了,我怕打雷,要是遇见下雨天,要记得带着伞来接我回家。”
祁妙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好,好。”
“我会好好养着你,”她道,“我会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下雨天的时候,我会帮你捂住耳朵,哪儿也不去……”
“谢谢了。”青珩在她肩上蹭了蹭脸,留下一道深色水痕,“能够认识你,我很开心。”
“还有——”
“告诉温潮生,我也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刀完了(小声)】小师姐还会再出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