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凌川看着姜黎的发顶,心口却莫名堵得厉害。

他只当是皇帝今日突然召他进宫,问过了他身体的恢复情况,得知他想要痊愈还需静养三个月,却还是让他接手了年前灯塔巡视一事的缘故。

本朝建立足有百年之久,宵禁却是今年九月才刚实行的。

宵禁一事,民间盛有怨言。

皇帝不是不知,但身为帝王,绝不可能朝令夕改,便将主意放在了新春灯会上。

早在半个月前,皇帝就颁布下去,自除夕至初二这三日不禁宵禁,允许京中百姓夜游京城、与百官同赏烟火灯会。

为了取信于民,更是一进了十一月,礼部便与火药局一起负担起了“灯塔”的建造。

前期工作准备了多日,于今日正式搭建。

照理说,灯塔的搭建涉及烟火,巡逻一事,应当一早就有了周密的安排。

可偏偏皇帝于今日招了慕凌川进宫,将巡逻一事,全权交给了他。

想起皇帝与他提及此时的表情,慕凌川皱了皱眉。

尽管皇帝的神情和语气都没半点不对,但他仍旧感知到,皇帝对他的警惕和忌惮。

这不是慕凌川的错觉。

两年前,皇帝大病一场过后,对待成年皇子和朝中一些重臣的态度变得十分暧昧,但都还算收敛。

是今年端午节后,皇帝受了一场风寒,虽不如两年前的严重,但朝中不少大臣都在上奏请立太子,皇帝迫于压力,应下了太子一事。

但直到今日,皇帝未曾定下太子。

还让原本关系尚可的八位皇子交恶起来,朝中局势也远没有半年前的温和。

慕凌川身为中立的保皇党,原本不该遭受牵连。

偏形势更好的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向他抛出了拉拢的意向,惹到了皇帝的眼。

为此,慕凌川不惜旁人误会他豢养外室、甚至要与名声极差的苏宝儿定下婚事。

尤其是苏宝儿。

她娘晋阳郡主虽然是郡主,但一不是皇室血脉,二是娘家夫家门楣都不显,三是只有苏宝儿一个女儿,是世人眼中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

在他要与苏宝儿商定亲事时,皇帝还召他进宫,口口声声说苏宝儿不为良配,说苏宝儿配不上他,字里行间却都是赞成这门亲事的暗示。

那段时间,皇帝对慕凌川的态度好了许多,甚至将剿灭负鼠寨这样的大事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在负鼠寨一事的结束,皇帝对慕凌川的态度又变得模糊不清。

慕凌川原先以为是负鼠寨一事牵扯到了皇帝最喜爱的丽妃,让他不得不弃了他喜爱的宠妃,这才迁怒于他。

经历了最初的不可置信,慕凌川慢慢接受了现实。

直到今日,慕凌川才发现自己此前的想法太过幼稚——

皇帝对他的不喜,不是什么迁怒。

而是对他、对将军府,更是慕家军的忌惮。

死几次,慕凌川的心便不住的往下沉。

直到眉心微凉,慕凌川才从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残酷中回过神来。

“大人,不要皱眉。”

姜黎轻轻抚着,眼底是她没有掩藏的心疼。

慕凌川低头,眼神落在了她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在了唇上,停顿了片刻,低头吻住了她。

这一晚过得极为漫长。

姜黎好不容易睡下,又忽然惊醒。

她下意识摸向身侧,空无一人,立时慌乱起来。

“大人……”

她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慕凌川的声音从床幔之外传了进来:“刘义在为我施针。”

姜黎心中一安,这才发现方才的一瞬间,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正要下床,就听慕凌川又道:“很快便好,你不用起了。”

姜黎本就困乏,闻言便软软的躺了回去,很快睡了过去。

只是她仍旧睡得不安稳。

梦中好似有什么一直在追着她,追得她不得喘息。

忽的,有什么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片彻骨的凉意,叫她打了个寒战,立时清醒过来。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便听慕凌川道:“吵醒你了?”

姜黎慢了半拍,愣愣的看了过去,下意识的摇头:“是奴婢自己醒了。”

等姜黎穿好衣裳出来,慕凌川已经准备出门。

他在门口等着姜黎走到近前。

“中午等我回来。”

他在姜黎的发顶按了按,转身离开。

直到慕凌川的身影消失不见,姜黎才折回屋中。

早膳仍是在之前几日的时辰送来,能用早膳的人却只有姜黎一人。

看着满桌的饭菜,姜黎叫住了布菜的丫鬟,“明日开始,早膳提前一个时辰送来。”

丫鬟是大厨房上的人,但也知道姜黎的黎安院里的分量,当下点了头:“奴婢记下了。”

姜黎找来了秋玉:“姐姐,大人出门前没能用上早膳,我收拾了一些干粮,姐姐可以找人送去给大人吗?”

“当然可以。”

目送秋玉离开,姜黎便去了书房。

和之前一样,她展开了笔墨纸砚,临着慕凌川的字帖。

午时之前,她便回了正房,等着慕凌川回来,陪着他一起用过午膳、一起午睡。

未时末,慕凌川再次出门。

这次出门,便要在子时之后才能回来。

每每回来时,姜黎已经睡下,只偶尔半梦半醒之间,她会听到刘义给慕凌川施针用药的动静。

不知不觉,日子便流转进了十二月。

这天,姜黎仍是在慕凌川走后去了书房,不多时便将一整本的千字文临摹完毕。

搁下毛笔的时候,姜黎看着字迹出神了片刻,便将她临摹的大字一一收了起来,拿到炭盆前,一张一张丢了进去,直到火舌舔舐完最后一个大字,她才重新回到桌前,将千字文翻到了第三页,只临摹起这一页上的字句。

起初,她的字迹与字帖上的全然不同。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行笔之间,竟有了三分相似。

慕凌川来时,见到姜黎笔下的字迹,眼底闪过惊愕之色。

七年前的他锋芒毕露,哪怕这本千字文是他为安平准备的,也写得龙飞凤舞、尽显锐利。

安平用了两年的时间,都只能模仿出一分来。

姜黎才写了这几日,竟有了三分形似、两分神似。

慕凌川不由认真端详姜黎。

眼底满是他所不曾察觉的惊艳。

他今日才知,她与他是一类人。

只是她的经历让她习惯了收敛锋芒,以柔顺示人,可骨子里却是倔强的,不愿屈服的,坚韧得如同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姜黎并未察觉慕凌川的到来。

直到手被人握住,姜黎身子一颤,眼底的惊慌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