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汤味极鲜美,

同时膻味也略重一些,

喜欢的人对这一碗羊汤自是喜欢极了,

厌恶的人亦是见着羊汤店,都会远远地掩鼻走开。

当下穷苦人家,有的一口肉吃已是极大的享受,倒也无所谓膻味不膻味的。

灶班众弟子都吃得香甜,

苏午亦不例外。

——他本也喜欢喝羊汤。

把烧饼掰碎了泡在汤里,时下还不见辣椒的影踪,不能在羊汤里撒点羊油辣椒,也让苏午颇为遗憾,他埋头吃了几口羊汤泡饼,夹了一筷子羊肺吃掉,

转而同喝了一杯酒,满面通红的师父说道:“师父,我昨夜本想问你——现下竟然还有赶尸匠这种人么?鬼祟遍地,他们赶着那些尸体,难道不怕招来厉诡?”

死人、荒村、坟冢、乱葬岗等地亦招来厉诡,

非只是一句空话。

而是确有其事。

虽然此中道理难明,但避开这些东西,对人总是有些好处。

是以苏午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赶尸匠这种职业存在?

别人恨不能躲着厉诡走,

他们偏偏赶着尸体到处跑,故意招引厉诡?

若天下无诡,

这些人如此做也就罢了。

可现下分明是有诡的世界,厉诡侵袭事件是存在于很多人记忆里的东西——如此再赶尸,怕是就说不过去。

哪怕有财帛**,

那也得有命收取才行!

“散人脉的赶尸匠多出湘西,

厢西自古蛊瘴颇多,草丨鬼丨婆、落洞女一类的诡异现象,多在此地发生。

而这些散人脉的赶尸匠,也都是些可怜人。

他们偶然间被厉诡寄托在身,父母亲族弃绝了他们,

为求一条活路,便为当地看守停放尸首的义庄,在这种一般人根本不愿多停留的地方安下家来,

久而久之,

赶尸匠们就发现,

义庄里尸体散发的尸气,对他们压制体内厉诡很有奇效。

那些客死异乡的人,身上尸气尤重。

是以,

这些最初的赶尸匠往各地赶尸,既可以收取主人家一笔佣金,又可以借着尸体散发的尸气,来压制体内的厉诡,以后又将传承绵延,教授同样受厉诡所困的弟子,

各地义庄互通有无,

最终形成了如今的‘散人脉’。”

李岳山喝几口羊汤,便与苏午说上几句。

喝了半碗羊汤,

吃过两个烧饼,他总算把这番话说完。

“原来如此。”

苏午恍然点头。

按着师父所言,似自己这样容纳两只厉诡在身的驭诡者,应该是可以拜入散人脉赶尸匠门下,跟着他们学习如何用尸气来压制体内厉诡的。

“死者尸体终究不吉利,

常年驱赶尸体,行走各地,散人脉的赶尸匠难道不怕招来鬼祟吗?”苏午思索着问道。

“他们自宋时就有了传承,

想来是有一套可以规避厉诡的方法的。

这是人家的秘密,

老汉我却也不甚清楚。”李岳山‘滋溜’一声喝光最后一口酒,把碗底的羊杂碎几筷子吃下,看下众弟子,

弟子们大都在他之前,都已经把食物吃完。

只有苏午与两个女子吃得慢一些。

他不满地敲了敲烟袋锅,对苏午道:“快些吃东西,莫光顾着说话!

我就发现,

每次就你吃饭慢别人许多,

你这样的年纪,吃饭就该狼吞虎咽,

吃得那么慢,难道不觉得饿吗?”

“那茅山巫的赶尸匠又是怎么回事?”苏午连忙再问一句,转而托起海碗,立刻道,“您说着,我吃着,等您说完了,我也吃完了!”

师父瞪了苏午一眼,

却也没说其他,

直接说起了‘茅山巫’的事情:“茅山上清一脉的道士,与茅山当地巫傩法门结合,便被称为‘茅山巫’。

这一脉的道士既通巫术,

又修道法,也是个厉害角色。

茅山的赶尸匠,又名‘搬山道人’。

这可不是说他们的道法巫术能搬山,

而是说,他们善于于山脉起伏之间,寻得聚气藏风之所。

搬山道人所谓的赶尸,

其实是他们的一种修行。

此‘尸’亦非死尸,

而是他们门下弟子,或是师门长辈。

将‘尸’安葬在聚气藏风之所,

助‘尸’修行!

这个‘尸’,既可以是神灵降真,亦可以是先祖显圣,乃追究过往,借‘假’修真。

——老汉也只了解这么多。

如有机会遇着茅山巫的搬山道士,你可以自己问问他们——不过他们乐不乐意搭理你,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各地道术巫术,多有勾连。

譬如说巫傩之术,又与扶乩、马脚发僵、神癫问阴多有类似。

你越多了解,

便越能发现,他们某些仪轨都极相似。”

师父看着大弟子懵懂的眼神,

又道:“以后总有机会了解的,现在,赶紧喝你的羊汤吧!

都凉了,

浪不浪费!”

苏午不敢再言,埋头呼噜呼噜喝光了羊汤。

羊汤味极鲜美,

可惜他光顾着问话,却未怎么品尝出来。

吃过早饭,

李岳山给羊汤食肆拿了几个铜钱,便得允许把一应东西都放在他们店铺里,

如此,一行人便得以轻装上路,

按着掌柜的指点,

去了东边的牲口市子。

当下,

牲口市子刚开始不久,

赶着将牲口卖出去,换银钱的贩子们,已经把一匹匹牲口栓到市子四面的围桩上,

来牲口市子闲逛的人就少了许多,

多数人来这里,

是真的需要买一匹牲口回去。

这个地方,各种牲口身上的腥臊味、粪尿味极重,如不是为了挑选牲口,没人会愿意在这种地方多盘桓。

牲口市子里,

以驴、牛、羊居多,

大骡子较少,但也能看见七八头。

“哞——”

“啊——呃——啊——呃——”

“喂哕哕哕……”

各种牲口的叫声,混着浓烈的腥臊味,直往灶班子一行人的面上冲。

师父背着个小包袱,

沿着回字形的围桩随意走动,

不时请贩子掰开一匹牲口的嘴巴看看牙口,撩起蹄子看看蹄掌,掀开尾巴观察粪门,

他显然有些购买大牲口的经验,

不然也不会到地方吃过饭后,就直奔市子里来。

李岳山不止是询问骡子的价钱,

还会询问驴子、黄牛的价钱。

苏午跟在他身后,

那些牛儿见了他,便都扑棱着耳朵,往他身边去挤,以至于李岳山都忍不住惊讶地说了句:“你难道属草的么?

竟得这些耕牛这般喜欢?”

“……”

把市子里的骡子都看了个遍,

李岳山一头都未相中。

“都是驴骡,其实驴骡也可以,拉车已经足够,耐力也比驴或者马要强,

但这里这几头驴骡,要么蹄掌生了脓,要么胃肠不对劲,要么年龄太老了,想要用它们,却得先给它们治病拿药才行。”

他连连摇头,对这种情况甚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

百十里内贩卖大牲口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如此还相不中自己想买的牲口,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这里有几头驴子还不错,

不然咱们先买头驴子使唤着?”李岳山征求弟子们的意见,主要看向了苏午。

苏午道:“不妨买两头驴子,

一头公驴,一头母驴,

让它们帮着拉车。

以后也可以让它们配丨种下崽。”

“现在都三月多了,

眼看着就进入四月,离母驴发丨情的时候倒也不远。

这么说,

它们路上配上了,

下几个驴崽子,你给照看着?”李岳山斜乜了这个不懂常识的弟子一眼。

苏午张了张口,

无话可说。

最终,

李岳山花了五两三钱的银子,

买了一匹大青驴。

驴儿正是有劲能干的时候,脾气也较温厚,

吃了珠儿递给它的几把干草后,就乐呵呵地被灶班子一行牵走了。

“驴子毕竟比不得骡子,

拉货也不多,还得咱们出把子力才行……”

边往围栏外面走,李岳山边与徒弟们说道。

他们还未走出围栏,

出口处,

有个黑脸大汉牵着一匹同样浑身乌黑油亮的大牲口,沿着围栏的过道走了进来。

看到那匹大牲口,

李岳山眼神一惊。

——黑脸大汉牵着的牲口,赫然是一匹大马骡!

不过,那马骡肚子有些鼓,

竟好似怀孕了一样。

马骡不似驴骡,应该根本不能生育才对。

可现下这匹马骡,却好似怀了崽子?!

“这马骡卖吗?”

李岳山拉住壮汉,问了一句。

“卖!

十五两!”

黑脸壮汉直接给出一个远超出普通骡马的价格,他见李岳山皱起眉,连忙补充道:“我这马骡怀了崽子的!

等它下了崽子,那崽子也是能卖钱的!”

“那母鸡也是可以下蛋的,

若买一只母鸡,岂不是要将它每日下的蛋也算进去?”李岳山一句话把对方怼得哑口无言,

他接着端详那匹体型矫健,比大公马也逊色不了几分的母马骡,

之后道:“更何况,

马骡不能下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谁知道你这马骡肚子里怀了个甚么怪胎?

若是生不下来,流产也便罢了,

若生下来个怪胎……”

“你若不像买,

俺自寻别人卖去!”黑脸大汉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牵着马骡就往围栏里面走。

“诶,

别急啊,

这样,我给你九两银子,买下这只马骡如何?

你须知道,这马骡不能下崽,却偏偏怀了崽子,这可不是好预兆……”

“九两太低了,

我最低只能给你十四两半!”

“莫要说那些废话,

我给你个实诚价格,十两,行不行?不行就算了,反正我们也有了一匹好驴子。”

“……

你再加点,十一两!”

“十两三钱!”

“凑、凑个整吧,十两半行不?”

“行!”

如此,

阴喜脉灶班子走出牲口市子的时候,

已经有一匹大马骡,

一匹小青驴。

师父随后领着弟子们去油坊买了油,

购买些自家吃得粮食,

最后去了一趟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