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将要升上中天的时候,

三头膘肥体壮的大骡子将三辆排子车拉到了竹林前的空地上。

空地后的竹林已被砍伐一空,

伐倒的竹木被削成了篾条,十余个青石碾子村的老人将不同长宽的篾条区分出来,盘绕交织,似乎要用这些篾条编制什么东西。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在空地上,

或是搭手帮忙,或是聚在一起闲聊。

此时见到三头大骡子拖着排子车停在空地上,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目光不住地往排子车上那摞成小山一般高的、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上瞅。

——他们都得到了李岳山传达给里长的消息,

自然清楚,那些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里装着的,正是他们当下十分需要的粮食!

苏午和李珠儿跳下了排子车,

前者从一辆排子车前头搬下来一个大箱子,和后者一同拖着箱子,拖到了一张方桌下。

“把粮食都卸在这里,都卸在这里!”

李岳山向米庄的伙计招呼着,

几个伙计得了他的指令,赶忙把排子车上的粮食卸到一个木水缸似的物件旁,

那木水缸上面盖着盖子,

仅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孔洞。

内里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大家伙都来帮帮忙,

帮老汉把粮食卸下来!”李岳山见有不少青石碾子村的青壮们蠢蠢欲动,索性将他们都召集过来,请他们帮忙装卸粮食。

“好嘞!”

“都去,都去!”

“掌灶老爷发话了,我们怎么也要出把子力才行!”

青壮们吵闹着,聚集到三辆排子车旁,从其上卸下一袋袋粮食,都搬运到胖老者指定的地方去。

千余斤的粮食,一群青壮玩闹一般地搬运,

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全都搬下了排子车。

随后,

苏午向米庄派过来的主事付清了尾款:“先前给付了一两定银,这是七两八钱的余款,你称一称。”

“诶,好,好。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打量着空地周围摆设的主事弓着背,双手捧着苏午递给他的银锭,

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摸出一把小秤,

将银锭上了秤盘,

稍稍拨弄小秤砣,使秤杆水平放置,

而后眯着眼看了看秤杆上的数字,脸上笑容更浓:“客官您爽利,正是七两八钱的银子,丝毫不差,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主事向苏午不停躬身道着谢,

之后双方道别,

米庄的骡子拖着两辆排子车径直离开,

只在空地上留了一辆排子车——那是苏午和李珠儿上街赶集时推去的排子车,并不是米庄的东西。

“野猪子,你出息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野猪子以后一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

“阿彘,待会儿可得多分我家一点粮食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苏午原本就出自青石碾子村,

当下村民都聚集在这里,认识他的人自然不少。

村民们都觉得此时的野猪子,与从前好似判若两人,一时间不敢说话。

直到有第一个人出声同苏午说话后,

余者胆子都大了起来,纷纷出声同苏午攀谈,

更有甚者,已经朝苏午递出了自己准备的米口袋,预备叫他先给自己开个小灶,让自己带些米粮回去。

众人围着苏午起哄,

提出种种要求,

苏午面不改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李岳山带着不悦的喝声已经从他身后响起:“莫聚集在这里瞎起哄!

他现在改名叫李午了,是老汉我的大弟子,

可不是你们嘴里的甚么野猪子,野狗子的!

也别想哄他给你们谁家多发粮食——别管先前他欠你们多少,在你们哪家吃过一顿饭,从他代替你们各自家的男人、顶梁柱,夜里去给诡送米的时候开始,

他和你们就已经两不相欠了!

更何况,

这次要不是他求着我买些粮食发给你们,

你们还想要分粮食?

地里捡驴粪去吧!”

李岳山对围过来的村民一通毫不留情地呵斥,

更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了苏午身上。

那些聚拢过来的村民畏惧于胖老者‘掌灶老爷’的身份,又因李岳山话里蕴含着的讥讽之意几乎要漫溢出来,他们偏偏都反驳不得,

于是纷纷四散去。

再不敢来骚扰苏午。

“来,阿午,过来。”李岳山拍了拍苏午的肩膀。

苏午回头跟他朝庙里走去,

只看到师父笑呵呵的脸色。

师徒二人进了大庙。

大庙内用来隔绝空间、遮挡视线的那块破布已被撤去,

地上的床褥也不见了踪影,

庙子里只有李岳山与苏午二人。

“师父,这次买了十二石粮食,共花了八两八钱银子,

在朱铁匠那里打了几把兵人,还有三套新的炊具,朱老伯说用那些铁器抵钱也已经足够,

不过我看他打制的兵器质量还行,

就给了他五钱银子。

后来又给李珠儿买了个铜镯子……”苏午将剩下的铜钱递给李岳山,

李岳山摆了摆手,却道:“剩下这些钱,你自己收着吧。”

他笑眯眯地看着苏午:“我让你给珠儿买镯子,你给她买了?我看她手上戴着个铜圈圈,宝贝得很呢。”

“是,

买了。”苏午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应声。

“给李青苗也买了个顶针?

给秀秀和狗剩子一人一副长命锁?”李岳山依旧笑眯眯的。

但苏午忽然感觉到笑容之后有寒意涌动,

“……”

他没有说话。

“你这个狗崽子!”

李岳山狠狠地瞪了苏午一眼:“不知道你的脑袋是真不开窍,还是装不开窍?!

我让你给珠儿买,

你背着其他师弟师妹,给珠儿买个镯子就是了,

把其他的师弟师妹都带上,

那这铜镯子还有甚么意思?”

“师父,这却是不好厚此薄彼的,容易叫师弟师妹们互相间生出隔阂来,那会坏了大事。”苏午严肃地回答道。

“……”

“算了算了!”

李岳山恼火地摆摆手,

不再执着于点化这个蠢笨的弟子,使之开窍。

他转而道:“待到外面供桌上的那一炉香燃到头,就是正午之时,到时候我立刻着手油炸大诡,开庙装脏。

你待会儿便跟在老汉身边,

寸步不要离开,

知道吗?”

“知道了。”

这种事情,哪怕师父要撵苏午走,他亦不会走,

定要死撑着看完整套流程再说。

“给村民分粮食的事情,

就交给青苗、珠儿来做就行。

你不要插手了,

免得他们用狗屁的过往情分来要挟你。”李岳山说着话,往庙外走,苏午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胖老者走出大庙,

又回头看看苏午:“你给他们都买了东西,

难道就没想着给老汉买点什么?”

苏午咧嘴一笑,

从口袋里摸出个铜烟斗,递给了李岳山:“我在铁匠铺弄了点废铜,给师父打了个铜烟锅。”

“这烟锅看着怪别致……”

李岳山接过烟斗,

仔细看了看,

忽然咧嘴大笑了起来。

他也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到拇指大的铜印纽,扔给了苏午:“你记得给老汉买东西,老汉也不能落下你。

这东西给你了!”

苏午接过印纽,

翻过来一看,

印座上反刻着‘阴喜掌灶’四个字。

他把印纽拿在掌心,握住了拳头。

空地上,

三口柴灶呈‘品’字形安置。

灶眼都红彤彤的燃着火。

青石碾子村的村民们聚集在空地四周,互相言语着,使得此间人声鼎沸,

置身其中,不免令人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三座柴灶的中间,

摆着一张供桌。

供桌上的香炉里,线香已经燃到根部,距离底下的香灰不到一个指头长。

午时将至。

李岳山为自己的弟子们分配好了任务,

哑女秀秀与狗剩一个负责烧火,一个负责搬运柴禾;

青苗与珠儿看守米箱,同时为村民们分发粮食。

被他最为看重的大弟子-李午,此下却只需要跟在他的身边,什么事情都不用亲自动手。

胖老者眼看着线香将要燃尽,

从后方的一张桌子下抱出了陶坛,

坛子里的炸诡油随着他双手轻轻摇晃,在坛内发出空响声。

“谭家村这只大诡的命格有三两七钱重,

炸这样的大诡,需要准备三十七斤以上的炸诡油。

咱们坛子里的炸诡油已经够了。”

胖老者拍了拍被自己蹲在灶头上的大陶坛,趁着当下还有空闲,向苏午传授着各种经验:“油炸大诡,开庙装脏,需要设神坛,

制神衣,

立神侍。

那些砍下来的竹子,都被用来作神坛和神衣了。

作为神侍的庙祝,此前也早已选好。

现在就等时辰到了,

就开始油炸大诡!”

李岳山看着线香根部亦燃烧殆尽,

立即拔下壶塞,

抱着陶壶,往柴锅里吨吨吨地倒着漆黑的油脂,

一边倒油,

一边向围观的村民呼喝:“把供桌抬下去,

神坛立上来!”

话音落地,

几个青壮连忙走出人群,他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供桌,一阵风似地搬着供桌到了远离空地的地方,

而后,又有几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搬动着一座比供桌大不了多少,但低矮很多的圆形竹编台子到了三眼柴灶中央。

——这就是神坛。

“烧油!烧油!”

李岳山接过苏午递来的新锅铲,

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苏午,

随即向秀秀呼喝道。

秀秀在灶班子里的存在感一直很低,

但胖老者很喜欢她,

做事都喜欢带上她。

哑女亦是勤恳耐劳的性子,

虽然不会说话,但做事灵敏却不输于狗剩。

在李岳山出声吩咐以前,

她已经抱起一捆柴禾,填进了灶眼里。

轰!

本就通红的灶眼,

因这一捆柴禾的加入,顿时涌出火舌,包围柴禾,催发出金红的火焰,沿着锅底翻滚!

温度上升!

柴锅里,

漆黑的油面顿时**漾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