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苦海’,登临‘此岸’之后的修行,仍旧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此岸之前的种种修行,可以‘盲人摸象’作比,盲人无法以双目观察到‘象’的存在,在主观上存在对‘象’的各种理解,与真实的‘象’或许相去甚远,但‘象’毕竟是客观且真实存在于那里的。

‘盲人’完全可以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在脑海里建立起‘象’的全部轮廓,补全象的全部细节。

如此可以登临此岸。

而由此岸至彼岸的修行,则如‘洞中观天’。

‘天’分明悬在‘岸上人’的头顶,立于此岸第一峰上的人,甚至能更加清晰地望见天之全貌。

然而,当此岸上的人们一旦相信自己头顶的‘天’,即是真实之天,即是‘彼岸’之所在,并开始为登临彼岸作准备时,往往就是被元河吞没、被他所以为的‘彼岸’吞吃的下场了。

盖因此岸上的人们头顶上的‘天’、眼前的‘彼岸’,乃是各种未可知之存在的‘天’、被诸多未知存在所盘踞的彼岸,他们投向彼岸,其实是投向那些未知存在的口中。

元河彼方,其实无有尽头。

所以也没有一道可供人停靠的‘彼岸’!

人们若不想在长久漂泊之中,舟楫毁损、桥梁崩塌以致自身沦入元河的话,唯有努力造就一道可供自身登临的彼岸——在造化彼岸的过程中,仍会受到诸方未知存在的袭击、围剿!

古往今来,有识者或已然意识到所谓‘登临彼岸’,实则是‘自造彼岸’,但即便认识到这一点,绝大多数人却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自此岸往彼岸去,一路上遭遇的每一个‘存在’,都必然对自身满怀恶意,九成九的恐怖存在皆为陷落这试图自造彼岸的人而来!

神树在此岸天顶撑开枝杈,一轮赤日栖在树梢头,静静伫立。

苏午的性意扫过当下寂寥无人的此岸群峰,不知有多少一时豪杰、英雄人物曾在这此岸之上停留过,但他们最终都在此岸之上销声匿迹了。

‘长住此岸’亦并非易事。

一旦登临此岸,便也定下了‘渡河’的日期。

当那个日期来临之时,此岸上的人想要赖着不走,却是根本没有可能!

那些曾经登临此岸的奢遮人物,最终也在日期来临之时,或做足了万全之准备,从容不迫地履足元河之中,或信心百倍,扬帆起航,竞渡彼岸,或准备仓促,匆匆启程——

不论当时情形如何,那些‘渡河者’,大多成了元河的一部分。

苏午远望耸立于无尽元河之‘尽头’,看着好似成了元河河岸的那一道道河堤、山峰轮廓,那些‘彼岸’在他登临此岸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向他‘招手’,正因为那些恐怖存在不停对他发出召唤,便导致了他一登临此岸,便感应到了自身‘渡河日期’的存在。

它模模糊糊,飘忽不定。

在它未曾真正‘来临’以前,苏午竟也不知它究竟是在哪一年的哪一日!

这种‘渡河日期’,相比其他此岸者而言,也诡异了太多,因为它模模糊糊,没有定向,它便没有所谓‘规则’可言,随时可以来临!

从古至今,有几人经历过这般情形,苏午不能知晓。

而今,他内心隐有推断:“或许从上古至于如今,登临‘此岸’者仍旧为数众多。

但能‘自成彼岸’者,其实没有一个——

没有一个真正的‘人’自造过彼岸,而不沦落于元河之中!

此间天地,根本就是吃人的天地。

又怎么可能给人以鼎革的机会?但那些不曾登临彼岸的人们,最终却不一定就真正‘渡河’了,他们或有绕开‘渡河日期’、遮蔽‘渡河日期’的方法——而欲要自成彼岸,第一步亦应当是自身渡河之日期,不受外力摆布,甚么时候渡河,全由自心来定才行!”

如轩辕皇帝,成‘中黄太一’,被尊为‘神上完人’——他是否曾登临过此岸,又是否在元河之中漂泊过?

如‘燧人氏’,躺倒在未知的世界中,身上遗落的火光,点燃了蒙昧荒芜的世界——他又是否登临过此岸,又是否在元河之中漂泊过?

更有如母圣华胥氏、失却首级的人祖伏羲等等……他们从前可曾临于此境?

此岸并非从一开始就耸立在此地,供人们登临,继而站在岸上远观元河,遥望彼的!

是谁创造了这片高山洲陆,给爬出苦海的人们以暂时休憩之地?!

苏午的目光投向那片群峰迭起、如林耸立的此岸群山,他心中危机感不曾减少半分,却也因这未定的‘渡河日期’带来的危机感,而对去向‘将来’更生出无尽的豪情!

从前无人做到,此后却未必就无人做到。

若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苏午心念翻腾着,在这此岸之上停留了良久——

撑天神树形影渐消,登天大日收敛性光,苏午脱离彼岸,回归于华山之上。今下陶祖已经在华山群峰周边,设下奇门遁法,可以遮蔽华山情况一时,便是朝廷司天台亦无法通过天机变化,推演到华山之中情形。

此下华山内的情况还未彻底扩散出去,外面人只知此间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征战,尚且不知这场战争已经结束。

遍地龟裂沟壑的华山之中,一座几成废墟的道观之内。

苏午一行人选了间结构还算完整的院舍,暂且居住于其中,慧沼已然向小西天世界诸僧传去消息,陈明利害,请他们带龙脉神灵,亲临此间——小西天世界当中诸僧,多为在人间销声匿迹的高僧大德。

他们聚集性光,联手打造‘小西天世界’,供性意寄居其中,而彼方世界,亦是诸僧证就法性的依托。

但‘小西天世界’非只是‘法性寄托之所’,在现实之中,群僧亦在某处隐秘地域,营造了这重小西天世界。

他们终不能完全以法性寄居小西天世界,自身性意更需接触天地气机,以免性意枯死,只留法性——独剩下法性的话,这法性大概率会为‘彼岸真佛’所染,继而令整个小西天世界毁于一旦。

是以在现实中营造‘小西天世界’,亦为保存自身性意。

如今,群僧法性可以顷刻齐至华山之中,但他们各自性意尚要带着诸龙脉神灵,跋山涉水,远赴华山而来。

而据慧沼估算,多不过一二日时间,群僧即能带着诸龙脉神灵,尽至此间。

当下苏午也正好趁着这段空闲时间,首先将活父以及天启诸诡,尽数禁锢在五脏六腑之内,令自身五脏六腑,尽皆承接‘天之五韵’。

倒塌了半面墙壁的屋舍内。

苏午安坐其中。

屋内今下并不见丹加、平灵子、慧沼、陶祖等人,趁着当下空闲时机,他们正在遍处疮痍的华山各处,接续一些尚可以接续起来的细碎龙脉,弥合山石裂隙,只待苏午修行完成以后,直接引以人力驾驭地相威能,缝合华山最主要的那道根脉即可。

不过,屋舍内还有鉴真停留。

苏午而今亦是在修‘完整神韵身’,可以与鉴真相互交流、借鉴经验。

“我今观长老之‘完整神韵’修行,‘诡性’浓重,若非你有无可摧破的坚固执念,可以引导此般诡性,你如今其实更像是一块由诸多恐怖厉诡拼凑的厉诡拼图。”苏午目视鉴真,开声说道,“先前在东流岛时,你也曾说过,能修‘完整神韵’者,一生能在‘天人交感’之境中,观见自我完整神韵的次数,也不过只有一次而已。

——你只见过一回自身完整神韵的模样,也来不及记忆其中诸多细节,只能凭着毅力,强行将那诸般神韵勾连了厉诡,‘刻’在自己的躯壳之上,而自性却无法融入其中,平衡诸般。

所以,你的完整神韵修行,可称作‘完整神韵之身’。

此身成就,将来会归在谁手上,亦未可知,而你之执念,只是暂时借住此身而已。

但是,真正的完整神韵修行,应是‘圆满之我’的修行。

‘我’即我之心性,我之肉身,我之一切的总汇。

那些厉诡归于‘我’以后,它们将逐渐不再有各自的厉诡之名,而以我作其名。

——长老可能明白我今下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