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平康坊去,究竟是为了在彼地观看‘相扑角抵之戏’,还是为了去看一看今时的妓寨青楼?”苏午放下手中的海碗,斜乜了陶祖一眼,开口问道。
陶祖浑不在意地道:“若看过相扑之后还有闲暇,去逛一逛也好。”
“是啊,逛一逛也好。”洪仁坤跟着附和道。
闷头吃着馄饨的张方此时也抬起头来,他讪讪笑着,也想附和二者的言语,但看了一下苏午的神色,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江莺莺看了看陶祖、洪仁坤满脸泰然的神色,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几声。
“也好,去看一看也罢。”
苏午放下银钱,对陶祖等人的要求做了回应。
平康坊妓寨青楼林立,乃是长安城诸坊中最有名的红灯区不假,但是此坊中也不只有青楼妓寨,种种娱乐场所皆聚集在平康坊中。
往彼处去,不一定就要逛青楼。
众人从食摊前离开,再度出发,去往慈恩寺。
他们一路游逛,终于在午后到达了慈恩寺。
大慈恩寺系唐高宗李治为其母‘文德皇后’所建的一座愿寺,自玄奘西行取得梵地真经,回到长安以后,便在慈恩寺中又修筑了一座佛塔,名作‘大雁塔’。至到后世,‘大雁塔’的声名比之慈恩寺更盛。
大雁塔经历过武周时期以后,至今时正有十层之高。
苏午等人立在慈恩寺山门之外,便能看到巍巍山门高墙之后,耸立于碧空之下的泥黄佛塔塔尖。
此时,慈恩寺山门前人群摩肩接踵,门庭若市,置身于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苏午不时就能听到一阵欢呼声:“南无阿弥陀佛!”
“金刚三藏大师功德无量!”
“大师慈悲!”
“多谢大师为我灌顶!
大师慈悲,一定能成佛!”
……
人群里爆发出的一阵阵欢呼称赞之声,正提示了苏午,他今下算是来对了地方——金刚智随吐蕃使臣队伍一路而来,昨日才拜见过玄宗皇帝,今时就开始为信众佛徒施以‘灌顶’。
为传扬密宗声名,他亦可谓是兢兢业业,马不停蹄了。
当下慈恩寺山门前之所以聚集如此众多的百姓,正是因为金刚智当下走出了寺院,亲自为信众佛徒‘灌顶’,并扬言要在此间百姓之中,挑选出几位深有佛缘的弟子!
是以,苏午在当下的人群里,不仅看到了贩夫走卒、商贾之类,更见到有些穿着僧衣的僧侣,这些僧侣同样混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往那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的位置看去,不时大声诵念两句经文,希望以此法引起金刚三藏的注意,能被其收在门下!
金刚三藏昨日面见过圣人,单是这一点成就,已超越了当下九成九的僧侣道士。
尤其是在圣人欲治天下诡的背影之下,他能蒙圣人召见,且在圣人跟前展示过调伏魔鬼之法门,还得圣人指定了大慈恩寺作为居所——诸般迹象已经表明,‘金刚三藏’平步青云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这样一位马上就要大红大紫的僧侣要开门收徒,应者景从却是再正常不过。
此时如能拜在金刚三藏门下,不说也如金刚三藏一般大红大紫,但此后声名富贵跟着滚滚而来,却已是显而易见!
对于许多僧侣而言,成佛成圣毕竟太过遥远,能求得一世荣华富贵显然更重要些。
苏午已知当下情况,也未有跟着人群继续朝那‘金刚三藏’跟前去挤。
他站在此处,性意转动之下,已经看到了‘金刚三藏’那边的情况。
金刚三藏肤色黑黄,鹰钩鼻,头顶一层漆黑寸发微微起卷,嘴唇上留着两撇同样有些蜷曲地胡须。
这般长相,就是梵地人的长相。
精莲亦自梵地至吐蕃传法,同样是这样长相。
这位名作‘金刚智’的僧侣,亦是自梵地而来,在吐蕃名声大噪之后,携好大盛名,往大唐来传法。
此时,金刚智低垂眉眼,神色平和慈悲。
他一手托着一琉璃宝瓶,半透明的宝瓶之内,并没有任何**存在,但他手掌收摄之间,四下虚空中便似变成了被水浸润的海绵一样,随着他的手势,缓缓渗出净水,被他收入琉璃宝瓶中。
不多时,那琉璃宝瓶已经半满,他便抬手对跟前等候的百姓示意。
那唐人早见过了其他人是怎么承接这‘增福灌顶’的,当下也学着其他人一般,垂下头去,躬着身,双手合十,嘴里不断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便在这宣诵佛号声中,琉璃宝瓶倏忽倒悬——
瓶中净水倾注而下,流过那个唐人的发髻、脖颈,在他周身各处浇淋过一遍。
水液虽自其周身浇灌而下,但其头顶发丝不湿、皮肤,衣衫尽皆干燥如初,直至最后,一股昏黄腐臭的浊水从其鞋子底下渗出,缓缓渗进了地面。
围观诸多唐人,见此一幕,无不惊叹出声。
哪怕此般情景他们先前已见过许多遍,如今再看一遍,仍旧觉得匪夷所思。
金刚智此时收起琉璃宝瓶,在周围百姓惊叹声中,面露笑容,看着那受过灌顶的唐人开声说道:“你身有五浊之气,而今受得‘天水’灌顶,当有‘身轻如燕,神智清明’之感。
此后数月以内,无有厄运纠缠,可得一时福报。”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人喜不自禁,他确实感觉到自己身体轻盈了许多,眼睛看向周围,觉得周围情景更清亮真实了不少。
此种种迹象,皆令他相信,自己已得了福报!
金刚智单手于胸前回礼,随后端着琉璃宝瓶,走向下一个信众佛徒。苏午在人群里观察着金刚智的举动,已知其所收摄之‘天水’从何而来,此般‘天水’,确有消除人身病浊之气,令人身体康健之效用,亦能一时覆盖劫运,令人在短时间内不会遭遇鬼祟。
之所以会有如此效用,盖因‘天水’皆由金刚智性意聚化而成。
其之‘意’修行层次颇高,能够炼虚为实,当下便将性意散在虚空中,而后心念转动之下,聚敛性意,收摄为水滴,为周围唐人灌顶,受了灌顶的唐人,自然五浊一时祛除,且因自身沾染了金刚智的性意,一些小小鬼祟如若冒犯受灌顶者,亦会被金刚智性意吓退。
然若遇到‘凶级’厉诡,此法便不再灵验。
苏午之意游曳在此间,已然推测出‘金刚智’今下性意层次,已至‘如来藏’,此般层次在全天下已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也无怪乎金刚智能成为吐蕃护国神僧,在吐蕃名声大噪。
这位身负如来藏的僧侣,身上因果繁杂,沾染人命数不胜数。
其辗转吐蕃、梵地、狮子国等各处,必然亲手杀戮过不少人命,苏午推测,其在吐蕃为人作灌顶之时,必不如对长安百姓这般舍得‘下本’,或会以种种血腥污秽之‘水’,为人施降灌顶。
之所以能在长安这样慈眉善目,庄严平和,还是因为此间有更大的规矩禁锢着他,让他不敢如对吐蕃百姓一般,对待巨唐之民。
苏午觉得此时施降‘瓶灌’的金刚智颇为有趣,便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那金刚智走到两个灰衣的僧侣面前,两个僧侣赶忙双手合十,向金刚智说道:“弟子欲修真乘大法,请大师父作弟子引路人!”
二僧神色紧张,看向金刚智的目光亦颇为期待。
他们把话说出口后,周围人群一时寂静下来,都屏息看着这一幕——虽然今天金刚智大师说要在此间百姓之中,收三个弟子于门下,但从早晨直至如今,金刚智大师都未提收徒之言,如此令人怀疑,所谓金刚智大师要在今日收三个徒弟的说法,乃是外人讹传。
当下有僧侣首先出声,请求拜师,倒正好验证这个传言。
金刚智大师听得二僧言语,以收抚二僧脑顶,他的手掌在二僧脑顶摩砂了一阵,苏午的性意亦端详了那只手掌一阵。
这只手掌,想来也摩砂过不少头顶骨作的法器了。
片刻后,金刚智大师放下手掌,依旧令虚空渗出水滴,聚在琉璃宝瓶中,为二僧分别施以瓶灌。
二僧受过瓶灌之后,一时怅然若失。
虽然大师未有明言,但他们已经明白——大师并未从他们身上见到‘佛缘’,不愿收他们作弟子。
围观唐人见金刚智从二僧身畔走过,顿时惋惜声一片。
他们也看出来,二僧没有被金刚智大师收为徒弟的缘法。
这时候,金刚智穿过人群,走向了不远处的另外两个僧侣。这两个僧侣已经满面皱纹、胡须花白,却是两个半百之年的老者了。
他们在长安亦有些名声,周围认识他们的唐人倒也不少。
“大智禅师,大慧禅师!”
“这两位禅师也来了,是为求瓶灌,还是为了拜师而来?”
“他们在城外的云水寺中作住持,难道不比给人作弟子要好?如今还要前来慈恩寺前,应该不是为了向金刚智大师拜师,大抵是有修行困惑,要与金刚智大师请教?
总不可能如我们一般,是为了那增福的瓶灌吧?”
在众多唐人的议论声中,金刚智大师走到大智、大慧二禅师跟前,两个老僧神色亦有些紧张,俱向这位梵地来的神僧合十行礼,口称‘师兄’。
他们对梵地僧这般称呼,倒叫周围唐人相信,他们前来此间的本意,绝不是为了拜金刚智大师为师,应该是真有修行上的困惑,想要与金刚智大师一同探讨。毕竟若是为了拜师的话,此时却不会还以平辈相称金刚智大师。
大智、大慧二禅师的本来目的,确如周围唐人想象的一般。
但此时金刚智一开口,便让他们改换了原本的目的:“两位深有佛缘,与我有师徒之缘法。
何不拜我作师父?
我知二位之困惑,二位之修行,不在‘戒律’中,而在‘密续’内。”
所谓‘戒律’,即是律宗和尚奉持的种种戒字,临戒字或能顿悟,或堕落修行。
而所谓‘密续’,即是密宗传承大法。
金刚智当下言语涵义,便是在告诉大智、大慧二僧,二者修行戒律,已经不能有所成就,修行无法精进半分。
然若跟着他来修行密宗法门,当能勇猛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