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子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

‘父亲’把特意在吴服裁缝那里订做的美丽吴服送到了她的房中,身形高大、面容方正与数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的‘父亲’,眼神温柔地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秀色可餐’的香子,笑着说道:“好好准备罢,过了今晚,你的十八岁生日就到了哦……

明天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绝无仅有的时刻……”

他说着话,伸手想要摸一摸香子的脑袋。香子却侧了侧身子,低着头,避过了他的手掌。

男人愣了愣神,旋而不在意地笑了笑:“孩子长大了,总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想法的……

但那又如何呢?

有些事情,是无法被改变的……”

话语声中,男人转身离开了这间萦绕着淡淡幽香的卧室,贴心地关好了隔间的门。

香子跪坐在坐垫上,泪水便从她眼角一滴滴落下。

她重复着‘父亲’的话:“有些事情,是无所被改变的……”

香子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拿起了书桌上那只陪伴她许多岁月,却从未回应过她什么的稻草人。

岁月侵蚀之下,稻草人已经渐渐朽坏,稍微大一点的动作,都会导致组成稻草人的那一根根稻草绷断腐朽,所以香子拿取稻草人的动作很轻很轻,她把稻草人放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里,盒子里还铺着一层薄薄的枯草,那层枯草被细心地编织成了一个鸟巢的形状。

躺在鸟巢里的稻草人,像是一只得到庇护的雏鸟。

“明天过后,我就要死了。

提前跟你道别哦。

再见啦……”‘鸟巢’外的香子,向鸟巢里的稻草人招手道别。

将一缕‘意’寄附在稻草人身上的苏午,看着满脸泪水的香子,读懂了她眼神里深深的恐惧——经年累月地被作为‘鱼儿’煮食,香子的潜意识里积累了大量与‘生日’有关的痕迹,终于在她十八岁的前一日,令她回忆起了过往每个生日经历过的事情。

她已经知道明天的十八岁生日,就是她最后的死期!

苏午叹了一口气。

——装着鸟巢的木匣子渐渐合拢之际,内里的稻草人缓缓坐了起来,满脸泪痕的香子,惊讶地看着盘坐起来的枯朽稻草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明天,我帮你一次。”苏午如是道。

温厚干净的声音传入香子耳朵里,香子眼睛里,泪水淌出更多。

将一缕意能量在此方里世界中维系了十余个年头,苏午仍未能掌握‘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无法以这一缕性意来撬开诡狱的封锁,令自身彻底降临于这重里世界当中。

甚至于,当下他虽答应了帮助香子一次,但他最多只能将自身这一缕意耗尽,在这缕性意耗尽之前,能够帮助香子多少,便全凭造化了——苏午自知,以这一缕性意去应对‘海神绵津见’此般厉诡,大概率是无效的。

但是做不做完全是两回事。

他既答应了对方,便全力去做就是。

但求问心无愧!

更何况,他连续磋磨了数载,终于以一缕性意在诡狱封锁之上,勘磨出了一道头发丝般的‘裂隙’,他或许可以试试以这道裂隙、漏洞,来尝试能否‘四两拨千斤’了。

……

翌日,晨。

香子换上了海神为她准备的吴服,吴服颜色红白交织,衬托得香子面容白皙而秀丽。

换上这身东流岛正式礼服的香子,似乎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她把稻草人缝进了衣衫内侧的暗袋里,贴身收藏好。

此后的大半日时间,她便守在正堂中,高兴地迎接着每一个到来家中的客人——这些客人已不只有曾经海津村里的玩伴和长辈了,还有她的同学、友人、以及父亲那边的各种亲戚。

他们来自于东流岛各个地域,在今天聚集在香子家中,为香子庆祝生日。

中午的时候,海神将众多宾客聚集在了正堂中,人们跪坐在正堂里的坐垫上,簇拥着最中间的海神与香子。

海神伸手想要搭在香子的肩膀上,却被香子抗拒地躲开。

它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满面笑意的香子一眼,又转首看向在场众多的客人们。

为数众多的客人聚集在此,令此间的空气里积蓄着有如实质的海鱼腐臭气味,它们一个个长出鳄鱼的鳞甲,脖颈上带着一串串骷髅念珠,每一个客人身后,都有诸多死者的人影绞缠着。

那些缠绕在它们身后的人影,象征着它们曾经食用过的‘人’!

海神笑吟吟地看着众多客人,开口道:“今天请大家过来,最主要的事情,当然是为我的女儿-香子,庆祝十八岁的生日。”

客人们恭敬地点头,对于海神的言语纷纷附和,接着转而祝贺香子的生日。

香子低着头,像是一时走神了一样,未作甚么回应。

当下在场的这些客人,每一个都食用过以她的肉质煮成的鱼汤。

它们都是加害者、共谋者。

面容方正、眼神温和的父亲,瞥了沉默不语的女儿一眼,继续笑着说道:“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件重要的事情。”

说到这里,它的语气变得微妙:“诸位也都知道,香子并非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将她从海边捡来,一直养在身边,把她样到了十八岁。

在此期间,我没有娶过妻子,没有其他任何家人。

香子……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海神垂目看着身旁长发垂下,遮住面容的香子,眼神越发地温柔,语气渐渐转至痴迷:“我已经爱上了我的香子!

她渐渐长大,已经完全符合我心中妻子的形象!

所以,我想让香子成为我的妻子!

希望各位能够献上你们的祝福!

各位!

我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我们结婚的蛋糕——”

‘父亲’痴迷的话语声猛然落地,正堂外有人推着精致的蛋糕推车走来,但那点缀彩灯的蛋糕推车之上,却只有同样美丽的蛋糕底座,其上并没有多有数层的婚礼蛋糕。

“香子会是最甜美的婚礼蛋糕……”海神笑吟吟地道,“我与各位分享我的婚礼蛋糕!”

“祝福您,海神大人!”

“香子,我们为你感到高兴,在你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你也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爱人!”

“这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众多宾客们纷纷献上祝福与掌声,有些女宾客甚至激动地哭出了声来。

香子置身于所有人的祝福与掌声中,精致的面容上,却有着明显的厌恶之色,她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宾客,最后把目光集中在彬彬有礼的海神身上,出声道:“我不同意!

我不愿意嫁给你!”

“为什么呢?”海神在此时依旧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但香子突然出声表达自己的意见,终究还是令在场众多宾客安静了下去,不再沉浸于他们自行臆造出的某种美好情绪当中。

所有宾客随着海神出声,一齐将静悄悄的目光集中在了香子身上。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厅堂内,此时骤变得落针可闻。

“你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你们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那种臭烘烘的气味,让我闻起来就想呕吐!

更何况,我不想嫁给你,只是表明了我的意志,这种抗拒的意志,本来也不需要甚么理由来支撑!”香子忽然站起身,坚决地说道。

海神依旧笑着。

在彬彬有礼的笑意下,他的嘴角裂开至耳根,双目陡然变作蛇类一般的竖瞳,猩红而畸长的嘴巴里,长出了一层层尖刺般的牙齿——无数干瘪的人头堆积在它身后,形成它身上的恐怖脓包疮!

它还是在笑着,笑声里,把苍白的手臂伸向了香子的肩膀,意图扯下香子身上的吴服:“我想要娶香子,也是表明我的意志啊……

这种意志,也不需要理由来支撑——

香子想要抗拒我,又该如何抗拒呢?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太好笑了!”

“卡哇伊,香子卡哇伊!”

周围的宾客跟着海神一起狂笑,将戏谑的目光投向了香子!

香子心神颤栗,她看着海神伸过来的那条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手臂,忍不住低下了头,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按到胸口内侧暗袋里的那只稻草人。

“稻草人,稻草人……”

她在心头默念。

如同溺水之人尝试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稻草人向她承诺过,会帮助她一次!

苏午听到了香子的祷念声,他操纵着自身降临于这重里世界内的那一缕性意——一道道蟒蛇般的漆黑锁链绞缠于四周,充塞于整个房屋之中,完全遮蔽去了房屋里的海神及其他所有人的存在——苏午的‘视野’里,只有这密密麻麻的诡狱锁链!

在这无穷无尽的诡狱锁链游曳之间,一道细若游丝的裂隙,倏地横亘于苏午视野中央!

他锁定住这个时机,如先前临摹了千百次一般,以那一缕性意,娴熟地穿过那道裂隙,勾画出一个正气符文字——

“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