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岛北海道地域。

一座座夯土房屋外墙在淋漓的雨水里,淌下污浊的泥浆,许多头顶着羽毛、穿着不到膝盖处的裙袍羽衣的民众,躲在各家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这场雨水,雨水在只及三四人并行的小路上汇成小溪,漫过泥泞路上的坑坑洼洼,向前流淌。

在这一座座以编织蓬草为顶,四下或是筑土、或是以藤编成墙壁,如一座座小丘似的房室不远处,有一座小山,那小山四下也搭建着种种棚屋,小山的天然山洞,则被本村的大户占据着,成为他家的居所。

此时,一辆‘马车’从这些小丘似的房屋旁经过。

拉车的马儿身形比之驴子也大不了多少,它身后拉着的马车,也全然就是以蓬草编织成伞顶,支撑在木轮板车上的形制,与真正的马车相去甚远。

但这样一驾马车,于当下这个小村子里,亦是甚为鲜见,引得屋檐下躲雨、穿着如野人一般的民众纷纷伸头去看。

那顺着檐下蓬草淌落的水线全部浇泼在这些民众头顶,他们也毫不在意,如牲畜一般呆呆地站在雨中,凝望着远去的蓬草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衣衫穿着与普通民众迥异的男人。

男人身材矮小,看着四下里坟包似的一座座小土丘,眼神有些绝望:“谁不想游过大海,成为唐人呢?

听说唐人每天能得两餐饭,有丝线织成的衣服穿。

他们多数已不会再穿着用羽毛和兽皮做成的衣服了……

而我们何其可怜?

今时竟然被贬谪到这样的‘鬼地’,周围连一个像样的人都看不到……”

那衣衫穿着与唐人衣衫有些相似,但用料质地却相差甚远的男人,言语至此,便忍不住以衣袖擦着眼角,竟低头哀哭了起来。

他本是生在京都的武士,只因为触怒了主家,便被派遣到了这般鬼地,负责拓荒建设此间。

除了平安京以外,东流岛处处皆是‘武士甲’当下所见的这般‘鬼地’。

平安朝如今尚且不能统一全岛,当下的北海道多数地域,更是‘虾夷土著’的天下。

岛内诸多区域,至今尚还有‘野人’出没!

京都的贵族奢靡享乐,优雅浮华,京都外的‘乡下’,则处处饿殍,百姓之生活,其实与野人也无差别。

“大人,雨越来越大了!

已经看不清前路!

咱们还是在本村先找民居安顿下来,等雨水过后再回‘沼田町’吧!”伴着马车狂奔的侍从,此时在漂泊大雨下被打湿了浑身衣裳,他瑟瑟发抖着,忍不住向马车上坐着的、也被雨水差不多淋湿了衣裳的‘武士甲’说道。

这位‘武士甲’并无姓氏,侍从马夫与他一般无二。

当下的东流岛尚有种姓之别,他们的姓氏皆由‘上皇’赏赐,一直到‘幕府时代’,武士才正式被确立有‘苗字带刀’的特权,所谓‘苗字’即是姓名权之意。

是以武士甲无有姓氏,他亦没有名字,因在家中行大,是以多被称为‘一郎’。

‘武士甲一郎’听到马夫所言,顿时满面怒容:“难道要我和野人居于一处,和他们一起吃草吗?!”

马夫看着被浓郁水雾遮挡住的前路,又回头看了看满面怒容的主人,他迟疑着道:“大人,如果继续向前走,雨水不停,我们看不见前路,很可能会迷路……遇到那些在雨水里经常出没的恶诡……”

一听到‘雨水里的恶诡’几个字,武士甲一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看了看四下。

遍是蓬草房屋的小村在水雾中变得朦朦胧胧,好似已在极远处。

而四下里荒草丛生,远处的野树摇晃着嶙峋的枝杈,一派荒寂阴森的感觉——在这样滂沱的雨水里,遇见‘雨女’的可能性便大大的增加了……

一念及此,武士甲一郎心里的怒气就消散了许多。

只是与那些野人共居一室,和他们一起吃草、饮用兽血、吃生肉而已,忍耐忍耐就好,总比被‘雨女’夺去性命要好得多。

“那就回去吧……

我们快点回去!”武士甲一郎催促着马夫道。

东流岛除却‘上皇世系’之外,尚没有任何一家掌握与‘神灵’沟通,免于在‘神威’之下死亡的办法。

当下之人遇见厉诡,大多只能等死。

那些侥幸不死,且掌握与神灵沟通办法的人,立刻就会获得上皇的赏识,与上皇世系下的皇子、皇女们联姻,成为新贵族。

武士甲一郎显然不在此列,他紧了紧腰侧的铁刀,眼看着马夫牵引着马车转向,往远处的小村折返。

这时,他似有触动,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水雾蒙蒙的天地间,有几道人影突兀地出现,接着就朝他所乘坐的马车接近而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道人影猝然出现,跟着就朝自己接近过来,武士甲一郎脑海里没有余念,只觉得自己当下已活命不得!

那些‘人’突然出现,只怕是甚么厉诡!

并不是活人!

遇见厉诡,除了等死,又能有甚么办法?!

武士甲一郎脑海中如此想着,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那几道人影速度极快,在眨眼之间就拦住了他称作的这驾马车,马夫吓得噗通一声倒在雨水里——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常食生肉以至百虫侵体,根基虚弱。

当下又被雨水浇泼,已濒临体内平衡倾翻的临界点,陡然见到咱们出现,他就昏了过去。”身形高大健壮的白发老者,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马夫,转而开口言语了几句,“没事,他死不了。”

说着话,他就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黑乎乎的丸子来,蹲下身,塞进了那马夫的嘴里。

武士甲一郎听着那如高山一般的白发身影,说着他听不懂的言语,更吓得呆住,也做不出甚么反应来。

在那高山般的白发身影一侧,还有两座高山,还有一个披着富丽的红色线格衣衫,剃着光头的僧侣。

在这几道人影之后,还有一位若女神般的女子怀抱着一只尾羽极长、像是雉鸡的禽类。

那禽类应当是‘凤凰’罢?

武士甲一郎呆滞的思维,忽然就转动了开来。

高山般的青年人朝他投来目光,开口向他问道:“阁下要往何处去?可能为我们找寻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青年人的话语,武士甲一郎依旧听不懂,但他又偏偏诡异地听懂了青年人话中之意。

他傻傻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几人,衣衫华丽,虽然不比京都里的贵族们,但也相去不远。他们既然能够沟通,并非‘鬼神’,武士甲一郎便也勉强收束住了内心的惧意,尤其是他看到自己的马夫吃了那白发老人一颗黑乎乎的丸子以后,此下正从泥水里爬起来,便更意识到当下几人并没有对他不利的心思。

他咽了口口水,便听那青年人接着说道:“我等自‘大唐’远渡重洋而来,不知你是否知晓‘大唐’?

你若不理解,也无所谓,只当我们是自异国而来的旅人即是。”

武士甲一郎闻言,眼睛发亮,立刻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咽着唾沫,片刻后才组织好语言:“鄙人知道‘大唐’,鄙人有一位好友,曾作为‘遣唐使’乘小船前往大唐。

据与他同行的遣唐使说,他到了大唐,乘船回来之时遇到风浪,死在了海中……

您竟是自大唐而来?您如何会出现在这种鬼地?

向您这样的贵人,难道不应该去往京都吗?”

提及大唐,武士甲一郎似乎就有问不完的问题,一反先前的呆滞之相,他连连向苏午一行人询问了数个问题,直至最后,忽然又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唐突,问得太多了,便又神色畏怯,鹌鹑似的缩下了脑袋。

苏午看了看旁边形容枯槁的鉴真,随后笑着与武士甲一郎道:“我们乘船遭遇了海风,被风吹着一直临近此间的海岸,找到机会上岸以后,一路走走停停,便到了这里。”

一行人为寻‘十灭度刀’的影迹而来,却不需要乘船渡海。

他们借助冥冥之息穿梭诸地,自河西‘甘州’前往东流岛,往来消耗却不过一刻时间。

此下走入东流岛后,鉴真先前所说的‘东流岛全域已经尸骸累累、岛民死伤大半’的景象却未见到,‘烛照巫女侍’更是不见影踪。

是以当下须要暂寻落脚之处,先安顿好以后,再尝试找寻‘烛照神宫’,看看这座神宫于今时是否留有影踪。

如能找到烛照神宫,烛照巫女侍、罗生门、十灭度刀等等便有了线索。

“原来是这样……”武士甲一郎连连点头。

苏午笑着指了指四下里淋漓的雨水,接着向武士甲一郎问道:“那么可否为我们暂时寻找一个住所?

我们不会过多叨扰阁下,驻留二三日便会重新启程。”

马车上的这个东流岛人应当有些身份,苏午正因为其看起来比那些茹毛饮血的岛民身份要高一些,才来请对方帮忙安置自己一行人。

毕竟周边小村里的民众,大多无法交流。

非是语言不通的原因,而是苏午哪怕直接在他们脑海里栽种心识,向他们传递自己的念头,他们对苏午的抗拒、恐惧亦多过了好奇之心,往往都大吼大叫着驱赶苏午。

苏午一行实在与他们无法沟通,才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在各村巡视一番,预备回程的本土‘官吏’。

武士甲一郎顺着苏午目光所指,看到那不断斜坠而下的雨线,他目光转回苏午等人身上,这才发现——这几人虽然置身于大雨之中,但身上衣衫、脚上鞋靴却没有丝毫被雨水淋湿的痕迹!

对方所言所行,无不向武士甲一郎透漏出这些人非同寻常的感觉。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甚么多余的想法,只是向苏午连连点头:“这是应当的事情,只是现下雨水太大了,我们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回到町上的住所去……可若将您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那又实在太失礼了……”

他脸色有些为难。

苏午笑了笑,道:“我们陪同阁下回到町上去即是。”

“啊……这雨水里会有雨女出没,我们若是遇到雨女,那就更危险了,不妨请您们与鄙人先在附近的村居里等候雨停,我们再启程往沼田町去,这样可以吗?”武士甲一郎有些忐忑地问道。

“我们在大唐时,曾经学习有镇压鬼神的法门。

不必担心雨女,你往何处去?

只管指路就好。”方脸中年男人-洪仁坤看着脸色为难的武士甲一郎,忽然开口说道。

他等得有些无聊了。

当下言语之时,已经附带上自身的性意,引导着武士甲一郎点头答应下。

随后由马夫指路,众人跟着马车,一路去到了‘沼田町’。

沼田町相比于那些村子而言,也不过是蓬草藤墙的房屋更多一些而已,在这些污水四流的蓬草房屋簇拥下,有几座由木头与夯土铸造的屋舍,武士甲一郎的居所便是其中一座屋舍。

他引着众人走回靠西方的一座屋舍里去。

屋舍中有不少穿着羽衣的仆人来来往往、闹闹哄哄,他们见到主人领着一众衣衫‘华美’、体型高大得弯着腰才走穿过院门的客人走回家中,顿时更加闹哄起来。

多数仆人害怕得躲入角落里。

少数不害怕的,也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苏午几人,看到主人回来也不知回避,不知行礼。

“混蛋野人!”看着这些呆傻的仆人,武士甲一郎气得面孔都要扭曲了,他踩着草鞋大步过去,一脚一个将他们蹬倒在泥泞中,他随后转回脸来,看向苏午一行人,神色又变得充满歉意,“这都是我在本地招募的仆人、家兵,这些如猪狗一般的人不通礼数,不知教化,希望尊客们见谅。

鄙人会好好管教他们,不会让他们叨扰诸位。”

“不妨事。”

苏午看着那些被踹倒在泥泞中,便索性躺在泥泞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仆人们,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摇头向武士甲一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