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了一间铺子?”

王梦龙站在苏午身畔,看着那间木楼阁式的店铺门额上,有几个伙计帮工敲敲打打一阵,将一块牌匾钉上了门额。

环绕繁复诡秘花纹的牌匾上,雕刻着两个朱红的文字:佛龛。

‘佛龛’二字之下,亦有两个蛇虫般蜿蜒的文字——这两个文字,其实是密藏语里的‘佛龛’涵义。

“你不去看看?”王梦龙侧身看向苏午。

苏午扬了扬眉:“我缘何要去看看?”

“反正这会儿退出鬼梦,过不多久,还是得被她们给招回来……何必麻烦多跑一趟,一趟把事情解决不是更好……”王梦龙撇了撇嘴,又去看那座终于挂好招牌的铺子,接着道,“她们两个在鬼梦中转变的速度,却是我平生仅见——也未见她们与莺莺姑娘一般,有甚么奇遇,只是专注于心识修行,而今便要自心识里蕴养出两尊与‘太上爷’一般地位的存在……

你去看看罢,我就不打搅你了。

待会儿预备走的时候,到酒坊里来取走我送你的酒即可。”

王前辈说完话,撇着嘴背着手走入了酒坊中。

而那间名作‘佛龛’的铺子前,来往游人聚集,对于这间新开的铺子显然也颇好奇。这些‘游人’许多并非鬼梦中人,而是寻常人在做梦之时,偶然间就穿过了寻常梦与鬼梦的交界地,走入了鬼梦的最外围。

鬼梦外围开设的这些铺子,里面的爷爷辈、太上爷爷辈们,做的就是这些外界人的生意。

而鬼梦外围这般繁华的街市,在外界人眼里,也是光怪陆离,各不相同的——至少与苏午眼中所见的景象完全就大相径庭。

“有鬼追着我……我躲进这佛寺里,应该情况会好很多……”

“啊——快饿死了,请禅师赠一钵饭吃,应当没甚么问题罢?”

苏午听着围观游人的呓语,临近了木楼阁样式的铺子。

铺子自钉上牌匾以后,就封锁了铺门,暂时未有开启,人们聚集在铺子外,不断敲门,也未能把门敲开。

于是聚集在此地的人们懊恼地嘟囔了一阵,就喃喃自语着各自散开来。

在此时,苏午走近那间铺子,他还未扣响店铺的门扉,这间店铺悄然敞开来,内里的佛像流转着幽幽的光芒,于烛火的映照下,皆抬眼看向了门外的苏午,她们面含笑意,相貌或妩媚或端庄或秀美,倒不似是莲座上的佛陀,更像是漫天旋舞的天女。

苏午迈步走进铺子里。

身后两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合拢。

店铺内,那些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天女尽皆消失无踪,四下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唐卡’。

赤目獠牙的护法尊、八臂四首的明王、忿怒狞恶的本尊……映现于一张张唐卡之上,墙壁下的货架上,更摆放着许许多多恐怖狰狞的塑像——它们也是佛像,不过大多皆是佛陀的‘另一面’,亦或是佛陀的‘护法相’。

苏午早见惯了此般佛像。

他身处此间,未有感觉到丝毫不适,反而如鱼得水。

周围那一尊尊面目狞恶的佛像,化作幢幢光影,这摇曳不定、有万般恐怖变化、时而持人手法器、时而啖食人脑的魔王凶神,随着苏午迈步走过它们,它们便也叠合在苏午身后,被苏午的‘定心’固定着,抟转作一道绿日顶轮,周转于苏午脑后。

“本古衮德桑波!”

“本古衮德桑波!”

“本古衮德桑波!”

那些护法、本尊时而自绿日顶轮周围浮现,它们俱朝着那绿日顶轮顶礼膜拜,口呼对方的尊号,在它们充满恐惧、没有定心的呼喊里,它们的身形就似脂膏般融化去,唯独剩下最初的一缕缕根性,汇入绿日顶轮之内。

这轮绿日,在此时即代表了苏午尚未证就的‘法性’。

他的法性即便还未彻底证就,但已经显发出万劫轮转无可拘束、生死勘磨无可减损的不朽气质来。

小小一间店铺里,四下悬挂的唐卡、架子上摆满的佛像,完全消失无踪。

铺子内部变成昏沉沉一片。

苏午脑后绿日在这沉凝寂静的黑暗里,忽然变作烛火,又忽转作一只飞雀,飞雀扑闪翅膀,栖落在一支梅花上,梅花盛开花蕊,又有虫儿自花蕊里蠕动攀爬而出……

他的法性又自在无拘地变化起来。

此刻,四下的黑暗是‘定’,他的自心反而成了‘无定心’。

在‘定’与‘无定’、‘空’与‘非空’之间,在这般循环往复的‘辩证’里,‘法性’的痕迹就展露无疑!

苏午脑后绿日破碎,他没有了顶轮,脑后空空如也!

但他此时流露出的‘万劫轮转无可拘束,生死勘磨无可减损’的不朽气质,却越发深刻!

这般深刻的法性气息,映亮了这间店铺!

被照亮的店铺里,不见有甚么唐卡、佛像、烛火、货架,甚至不见了四面的墙壁,只有一道轻纱遮盖在他身前,轻纱之后,两道窈窕身影盘坐在彼处,与他隔着轻纱对坐着。

“尊者……”丹加甜得腻人的声音从轻纱后传了过来,“丹加看到尊者的定心,看到了尊者的法性……”

苏午听到丹加的声音,面上也没有甚么惊诧之色。

他早知道了这间名作‘佛龛’的店铺主人究竟是谁。

——正是丹加与卓玛尊胜。

二人在鬼梦中的心识层次,已经到了足够于鬼梦最外层开建店铺的地步,这是‘太上爷’层次的鬼梦中人才能拥有的资格。

她们两个还未彻底在鬼梦中炼就‘太上爷’的位分,倒是先获得了这般资格,也无怪乎王梦龙会说她俩是自己生平仅见。

但是,今下丹加的情况不太妙。

苏午皱着眉,随手拂扫去了那道遮盖在自己身前的轻纱,轻纱后那两道窈窕身影,在他眼里变得更加清晰。

丹加未着寸缕,盘腿坐在法床之上。

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她明艳照人、身形窈窕而无一丝赘肉,浑身流淌着粉红色的光泽。

在她身侧,卓玛尊胜同样如此,她端坐法床,眉心一点朱砂,圣洁凛然,又会叫人陡生出想要揉碎这圣洁的亵渎之念来,此时不知是否因为丹加的影响,苏午看她,亦看到了她肤色微微变化,反映出粉红色的光。

“我在‘无定’之中立住了定心,又在‘定’中照见了法性——方才我还在想,你们能以‘定’与‘无定’困阻住我,此次点化心识,应当无有障碍,而今看来……

你们本就身处于‘定’与‘不定’的障碍之中。

丹加、卓玛,你们两人的情况危险了。”苏午神色严肃,看着那两道窈窕多姿的身影,眼中却是白茫茫一片空空****,“当下须令五蕴空,而后立住定心,所以能‘无定’,自无定之中,悟出心识,照见‘空性’——”

苏午还在以言语收束着二人的心识,令她们观空五蕴——却在这个时候,丹加倏忽自法**站起了身,她身若白玉,流转无边祥光,自她走下法床以后,就化作了一位身段婀娜、妩媚多姿的‘天女’来。

这位天女张开双臂,环向苏午的脖颈,她吐气如兰,空空****的四下,忽也浮掠起片片轻纱,轻纱摇曳之间,天女身姿容貌更加勾魂摄魄,她的唇儿犹如烈焰,覆上苏午的脖颈:“乐空双运原本就是密藏无上法门,丹加禁绝他人修这般便宜法门,是为禁绝**、为粉碎僧侣蛊惑凡俗女子的俗心……

可是尊者修行已成,丹加亦非寻常女子。

我爱尊者,胜过爱我……

你我之间,修行乐空双运,这乐空双运无上瑜伽大法,便也是正道之中的正道了……”

苏午垂目看着一双玉臂环上自己脖颈,又突生出一双手臂扯开自己衣衫的‘天女丹加’,他的眼耳口鼻之中流淌出滚滚蓝金火焰,面目刹那间化作狰狞猛恶的‘大威德金刚’!

这尊大威德金刚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隆隆雷音:“此法或可以成佛,佛应允了此法诞生于人世之间。

此法之中或有真密藏,但此般密藏,我亦不愿享有!

你欲与我双修此法,不曾毁佛谤法,亦不会亵渎真乘——但你是在轻贱自身,亦侮辱了我!

你此时神志不清,无法自持,我与你修行此法,与密藏域那些**僧恶佛有何不同?!

丹加,还不醒来?!”

一声棒喝!

苏午怀中化作天女身的丹加刹那回转了心识,她仰脸看着面容肃正的苏午,心中忽生起更炽烈的爱意与崇拜,这般爱意与崇拜又在苏午空茫茫一片的目光之下,被顷刻‘观空’!

丹加于此瞬间,终于调伏五蕴,令五蕴空。

她从苏午怀中起身,轻轻推到法床之上,一道纱幔又遮住了她的身形,令她的身形变得朦朦胧胧。

亦在此时,苏午长身而起,身形骤然化作了一轮光明大日,将卓玛尊胜不着寸缕的身躯包容于其中,这遍照一切的大光明,照彻了卓玛尊胜的每一个念头,但卓玛尊胜的每一个念头,在此时却爆发出更猛烈的欲念,此般熊熊欲念,反而铺满了光明大日!

身段婀娜的天女、曲线玲珑的明妃、五蕴炽烈的空行母、瑜伽母充塞于苏午显化的光明大日之中,她们毫不掩饰自身,通过‘乐空双运’之法,将苏午自身一切修行,移转到她们身上的欲望!

此般欲望,亦是卓玛尊胜当下的欲望!

她的心识在这‘定与无定’的汪洋大海里,如一艘小船般倾翻了,于是心识角落里那些未曾被摒弃干净的邪念、欲望,在此刻都蒸腾而起,更加变得扭曲,反过来盈满了整个汪洋大海!

被那种种欲念所化的佛母明妃攀附的光明大日,刹那间转作苏午的身形,他在此刹摇身一变——陡然间变作一尊缠绕着红绸带的白骨骷髅-尸林怙主!

尸林怙主反过来架起卓玛尊胜的双臂,分开了她的双腿,欲要夺去她一身所有修行!

卓玛尊胜一刹那心神彻寒,在这生死的大恐怖中,从这无边的寒意里,终于挣脱出了欲望的泥潭,猛地回转了神智!

她坐回到纱幔之后,看向纱幔前那道高大身影。

哪里又有甚么尸林怙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