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停,雾霭沉沉。

嶙峋枯树、幽径小道尽着银装。

在那荒僻小道的路口,一阵雾气卷**间,有些猩红色就从雾气里显露了出来,它们汇集在小路口,形成了一支寂静无声的队伍。

这支队伍像是一支送亲的队伍。

队伍里的轿夫、乐手、随员都穿着红艳艳的衣裳,它们一个个脸色却如地上雪一样的白——它们并非真人,而是一个个纸扎人!

众多纸扎人组成的队伍里,也唯有站在那顶大红花轿前的女子,有着丝丝活气儿。这个女子亦是队伍里唯一未着鲜艳红衣的人,她一身朴素衣衫,此时抬目正看到前方翻动的雾气里,一道瘦高个、好似背了个书箱的身影渐行渐远。

女子垂下眼帘,躬身向那大红花轿唤了一声:“娘娘……”

“嗯。”花轿里传出轻柔的回应声,那女声徐徐说道,“咱们这一路走过来,豆儿,你也看着了——若是跟着你从前的师父,你往后便再不必如此颠沛流离、孤苦无依了。

在他那里,还有你原先的四个伴儿。

你们可以远离这万丈红尘,只管避世修行就好。

千百年后,天下间或会传送你之名。

尤其是——你从前的那位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你若真能被他收作弟子,他更不会叫你以后没着落的……

你看,只是这样一个寻常的读书人,都能得到他的指点。

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总是平等的,不分上下高低,没有贵贱尊卑。

看着了这些,你现在会不会有些后悔跟我呀?”

被大红花轿里的女声称作‘豆儿’的朴素女子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道:“娘娘,孙豆儿其实是有些后悔……

但是我那四个姐妹,她们皆斩断了俗缘,能够跟在师父身边,不受因果挂碍。

可我的情况和她们不同。

世俗里,还有我深深记挂的人——因着他们的存在,我也无法斩断俗缘的。

我非得看着他们一个个落进火海,下了地狱——我的俗缘才算彻底斩断,师父不会容我蹉跎这般久的,所以我也想开了,我和他或许没有师徒缘分。

他对我的恩情,我只能用一辈子来报偿了。

如今拜在娘娘您的门下,倒是能叫我更快看到那些我深深记挂的人,一个个没有好下场,一个个都下地狱——我心里全都是恨意,我也不想从这恨中脱身,也只有跟着娘娘您,拜在娘娘您的门下了……”

‘孙豆儿’神色平静,小声地说着话,话语里流露出来的恨意,却叫人毛骨悚然,直比这雪天更加森寒。

轿子里的人,听过‘孙豆儿’的话,她轻轻笑了笑:“我不想叫你心里留下遗憾,现下也可以明示你,你今下追上他的车驾,告诉他——而今满清贵胄‘富察氏’与你有破家灭门之仇,你请求他替你做主——他九成九会答应替你报仇。

剩下那一线不答应的可能,只会是因为天意造化他,叫他帮不了你。

亦或是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在此之前,他要推开一切事。

豆儿,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何妨去试试呢?”

“娘娘也说了,恩公只可能会因为他有更大的事情需做,亦或是天意造化,叫他不能帮我。当下这情形,恩公不正是要有更大的事情要做吗?

我虽是个婊子,但也分得清轻重。

我自己的仇,我来报就是,不能阻了恩公的大事。”孙豆儿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压低了些,“而且,纵然我想去寻他,请他在此时替我做主,偏要在此时打搅他……您难道会愿意吗?”

她话说完。

花轿里一时没了声音。

片刻后,花轿中的人才轻哼了一声:“你个孙豆儿,拌嘴倒是厉害。”

在这阴森森的车队里,花轿中的女子一声轻哼,却显得很是鲜活俏皮,一下子就好似叫这冰天雪地里造化出了生机,令冰消雪融。

孙豆儿低着头,宛然一笑:“娘娘,我们还要继续追恩公的车驾吗?而今纸娘娘会里,所有的娘娘都分散在近京各地,替您探查情况,您自己何不歇一歇?”

“不准打趣我。”花轿中的女子嗔怪了孙豆儿一句,又叹息道,“那庙里的九流散人也说了,他这次、这次只要进了京,怕是就出不来了……这样严重的时候,我怎么好停歇?

我的修行,正善于借天意潜伏自身,叫他一时不能发觉我的存在。

这个时候,我即便做不了甚么,也会跟着他。

他想完成的事情,若他实在完成不了——

那我就替他完成!”

孙豆儿闻言晃了晃神,一时未有出声。

轿子里的声音又放轻了一些:“如今感悟到‘天怨’之后,我时有恍惚之感,好似这世间人皆在一重重盘绕的轮回里。

我们只存在于一段时间里,周而复始地做着某些事,说着某些话。

或许你我早先就曾经见过一面,或许我们今时说过的话,我们从前亦曾说过……我们被定格在了这重时空里,只有他……我从未觉得他在这轮回里……他好似是从轮回外头来的。

他来了,或许会改变一些事……”

雾气里的声音渐渐消去了。

一阵寒风刮过。

那路口空无一物,哪里还有甚么纸扎人结亲队伍的影迹?

雪落无痕。

……

“停下。”

健硕如虎、高大若象的大青骡,听到后头同样高大的马车里,传来青苗的声音,它眼皮上的睫毛抖下几片冰雪,停住了四蹄。

马车后,苏午风尘仆仆而来,他推开车门,旋而进了马车内。

一股寒气跟着他一同灌入温暖的马车中,又旋而被马车里的暖意消解无踪。

青苗、秀秀、初玄、黑虎、李虎等人,皆将目光投向了苏午,他们各自称呼着苏午,向苏午行礼,青苗看着苏午,则道:“师兄可找到了自己要寻的那个人?把要给他的东西给他了吗?”

“找到了。

已经给了。”苏午点了点头。

拖着马车的大青骡缓缓动身,这时候,苏午同‘青儿’说道:“往西面去,西面有个荒村,我们在那里暂时落脚。”

大青螺闻言调转了方向,果然往西面去了。

青苗、秀秀等人则对苏午当下这番安排有些意外。

秀秀眉毛一扬,有些高兴地向苏午说道:“大师兄,咱们不往京城去了?”

往西面走,彼方并没有去往京城的路。

尤其是大师兄还要在西面的荒村里驻扎下来,这样一盘桓,或许就可以渡过‘七日’之期,师兄也不必经历甚么死劫了。

青苗等人心中亦有与秀秀一般的想法,她们都目光殷殷地看着苏午。

苏午却摇了摇头,道:“京城还是要去的,只是当下暂且稍停一停,我提早做些准备也好。”

他话音落下,青苗眼神黯然。

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沉默了下来。

“青苗、秀秀,李虎,还有黑虎,以及我门下诸弟子,你们送我到京城外即可,便不要随我进京了。”苏午把话说出口,被他提及名字的众人顿时都各自摇头,想要拒绝他的决定。

他眼神一凝,接着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们去做。

与我同往京城,于大事不利!”

“帮助师兄,对我们来说,才是第一等的大事!”秀秀扬头,毫不示弱地与苏午对视,振声说道。

李虎在后面小声地跟了一句:“就是……”

青苗看了看僵持着的双方,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听师兄安排罢……”

“这怎么能听他的,师姐!”秀秀闻言顿时情急,扭头看着青苗师姐,却见师姐低眉顺眼,神色黯然,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去,有些沮丧地道,“为什么啊……”

“听师兄的。”青苗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灶班众人皆垂头丧气,算是默许了苏午的决定。

“师兄,其实你实不必担心我们……我们可以死千百次……本也已经是死人了,但你若死了,就真正甚么都没有了……”青苗凝视着苏午的双眼,轻声说道。

黑暗里,苏午与青苗对视着。

他觉得青苗的话语好似暗有所指,但一时却未能将师妹话语里的暗指想得明白。

“我会叫你等能从死中得活!”苏午如是向青苗回道。

“好,师兄做什么都好……

也请师兄务必保全自身……”青苗未有再多说甚么,她嫣然一笑,笑语声中,泪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