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苗凝视着苏午的侧脸,忽然感应到旁边有两束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她侧过头去,便看到秀秀抿嘴笑着看向自己。

两人相视,宛然一笑,跟着都朝苏午出声道:“我们都听师兄的。”

“自上次那个所谓‘救世宝船大圣’被我们杀死以后,那真空教首又称,其实这个死掉的救世宝船大圣,只是真正救世宝船大圣、持钥圣人的一道幻身而已。

幻身幻灭以后,真身才会显现。

他专以此般言语蛊惑信众,还说真正的救世宝船大圣,将在‘真空家乡会’真正扫灭背叛之民,镇灭我们真空四使之战中丨出现,其出现之后,将会‘统御真空’,使万众臣服哩。”如今的秀秀已然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势至护道人’,再不是当时阴喜脉灶班那个备受呵护的小师妹。

自苏午走后的这许多年来,她再没有一日如今时这般轻松畅快过,面对自己视作长辈的师兄之时,便不自觉显露出了从前一直压制的小孩子脾气,带着向长辈告状的语气,向苏午说着话。

苏午听着秀秀的话,点了点头。他心念一转,一道‘因果神咒’便自他眉心飞转而出。

捏住那道符箓,其上便有缕缕大道神韵显发,勾连牵扯入冥冥之中。

片刻后,苏午看向秀秀、青苗二人,说道:“真空家乡会与莲乡会颇多争斗,而今正值局势紧张,风声鹤唳之时,虎师弟又将莲乡会众分散在直隶省各地——这个时候,真空家乡会说不定会借势出手,对莲乡会众落井下石。

以我所推演的种种因果来看,我们今时是不能在此地停留多过一个夜晚了。

今夜就出发,与虎师弟先汇合罢。”

两位师妹闻言,俱是精神一振,各自答应。

她们夜间其实也不需要休息,虽然今时难得有一二日能与大师兄待在一起,但内心亦颇挂念李虎师弟的安危,而今得到苏午今夜就动身启程的决定,她们自然没有不答应之理。

“你们先去收拾收拾。

趁着这段时间,我亦要先去了却一桩旁人托付给我的事情。”苏午道。

青苗点了点头,向苏午问道:“师兄,可需要我们在旁帮忙?”

“不用。

只是一桩小事情而已。”苏午摇了摇头,“你们收拾过后,若是无事,便先在这里等候。我待会儿便会回来。”

他与两个师妹交待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屋室,在院子里看到了正带着丁隐玩耍的黑虎。

黑虎与丁隐倒是颇为投契,两人相差了十几岁,却还能玩到一块去,也颇奇异。

“猪子!”

看到苏午走出屋子,黑虎便拉着丁隐迎了上来。

丁隐儿恭恭敬敬地向苏午行礼问候。

苏午看了看在自己面前倏又变得老老实实,仿似方才那个性格跳脱大胆的孩童,只是自己幻觉的小徒弟,他笑了笑,与李黑虎说道:“黑虎,当下便起仪轨,去将那祥羊厉诡请回来罢。

今夜我便需动身,从此间离开。

你是预备跟我去各处看看,还是自己有事要单独去做?”

“我跟着你罢,反正也无事。”李黑虎摸了摸丁隐儿的脑袋,笑着回道,“只是当下就把祥羊请回来,会不会有甚么影响?”

“放心就是。

祥羊在阴间已有墓碑,自与阴间诡怪建立了勾连。

我们将它葬在阴间,本就是为了追求这种勾牵关系,而非真正要将之在阴间下葬。

先前之所以让你明日再起仪轨,是因为我届时还可以在旁给你看顾着——今下我另有事情须做,夜里又得动身,也不能帮你看顾着了,你自己小心些,完成仪轨也不困难。”苏午回道。

“那好。

我这便准备准备,开始仪轨。”

苏午拍了拍丁隐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房间,道:“你自去房间里等候,待会儿除了你青苗师叔、秀秀师叔来叫你,其他情况你皆不要出门。”

“弟子遵命。”丁隐极有礼貌地答应了,小步走到苏午的房间去。

李黑虎看着丁隐小童子的背影,有些感慨地道:“这娃娃胆子很大,性格也颇活泼,估计邵道师抚育他到今下,也着实费了许多心血,为了管教他,邵道师得掉不少头发。

就是他不知为何,一见到猪子你,立刻就老实了下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苏午随口道了一句,转而道,“我出门去办些事情,召回祥羊之时,若遇着诡异情形,立刻通知于我。”

“嗯。你放心。

我不会和你客气扭捏甚么的!”

……

苏午匆匆离开荒草萋萋的屋院,走出了当下这处人烟凋敝的村庄。

此时日头西斜,醉人的红霞便在村落尽头的那处高岗子上晕染开来,将高岗上几棵枝叶寥落的野树都浸在那霞光里,反而为萧索的景色,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机。

那些低矮的门楼屋棚,将村道挤压得越发狭窄逼仄。

几个老妪坐在各自门楼下发着呆,微有些暖意的阳光穿过门楼屋棚的间隙,洒在她们跟上,烘晒出了更多郁郁的死气。

苏午从这些形容枯槁的老人身畔经过。

她们却看不到苏午的身影。

翻过村落尽头的高岗,便是一片山丘地。

丘陵如坟包般连绵于大地之上,幽壑深谷纵横其间,大片大片的野树伸张着嶙峋的枝杈,生长于那山丘沟壑之间,枯枝败叶在山谷间堆积起厚厚的一层。

苏午走入那片山谷之中,寻了个方位,捡来些石头就地设了法坛。

对烛、香炉列于法坛之上。

收集有‘钟遂元神’的骨灰坛置于香炉后,苏午左手并成剑指,在那对蜡烛上虚指了两下,蜡烛之上陡然腾起明灿灿的火焰。

随后,他擎起一炷香,朝那黑釉面的骨灰坛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之内。

线香无火自燃,青烟袅袅浮动。

立于法坛前,苏午身形不动,他四下里却隐约浮现出一道道模糊人影,那些人影尽皆发出虚幻而虔诚的声音:“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繁,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

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苏午的诸道念化身齐声诵念‘破地狱咒’,他的心意因而与冥冥之中产生勾牵,及至昏天黄地之情景,在法坛四下皆隐隐浮现。

覆盖幽谷的枯枝败叶之上,道道幽深沟壑铺陈而开。

一缕缕阴间气息便自那沟壑内飘散而出,环绕在那只黑漆漆的骨灰坛周围。

法坛前漂浮的香火烟气,在半空中聚成朵朵香云,那朵朵香云又在苏午心意点化之下,隐然间凝作灰白色的豹尾旗幡,与阴间气息相互勾连。

此时,冥冥之中忽又生出玄之又玄的某种灵感,点在了那香火云幡与阴间气息交融之处——

三股气韵混合为一。

九瓣青莲环绕着那只骨灰坛,滴溜溜旋转。

那骨灰坛好似化作了莲苞里的莲子,在莲瓣旋转之时,散发出乌溜溜的光。

苏午伸手将那朵九瓣青莲收摄在了掌心内,莲瓣中央的骨灰坛就此脱落,在石块上摔了个粉碎,但其中收殓的部分素王元神,则在莲瓣里结成了一颗乌溜溜的莲子。

他看着掌心那朵九瓣青莲,倏忽朝掌心吹了一口气:“呼——”

莲瓣纷纷脱落,飘散各方。

天地间忽地落英缤纷起来。

苏午迈步行走于这落英缤纷之间,沿着花瓣飘坠的路径,往着法坛相反的方向,逆走出二十里,他从黄昏走到了天擦黑之时,一边走,一边在越发昏沉的夜里,诵招魂咒:“钟遂兄弟,魂归来兮——钟遂兄弟,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这越发昏沉,根本不似是天刚擦黑时候,反而犹如午夜的漆黑中。

响起了许许多多男女老少呼唤的声音:“钟遂兄弟,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铁一般凝固的漆黑之中,一道道招魂幡、引魂棒竖在苏午身周,朝远方铺成了一条长路,长路尽头一片混沌朦胧之光。

在此般漆黑里,阴间情景愈发凸显,一道道石像、恐怖畸形的祸胎、不化尸竞相从沟壑里飘散出,化作了一个个人影,它们同样挥舞着招魂幡、引魂棒,一边唤着‘钟遂’之名,一边朝苏午靠近,意图走上苏午前行的那条路——取代所谓‘钟馗’,自身逃窜入人间!

阴间有‘正气灾’,毕竟太苦。

还是阳间呆着舒服,有受用不尽的血食牺牲!

苏午看着那汇集而来的‘男女老少’,他面无表情,一手五指张开,掌心朝天,一手并剑指于眉心——天地之间,霎时雷音滚滚:“背阴大帝敕令——

一敕不去,尔罪难消!

二敕不去,逆劫相连!

三敕不去,影灭风烟!

——急急如律令!”

轰隆!

敕令一下,一道恐怖雷光倏忽间从苏午眉心劈炸而出,那雷光上升苍穹,下击大地,将天地都仿若劈作了两半!

在那道竖分天地的雷霆之中,隐约浮现一道脚踏万诡京观,背负无数恐怖的模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