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盖大小的熔银静静躺在油灯里,被灯火炙烤着,依旧闪着银光,未有改变分毫。
苏午盯着灯火里的那块熔银,眉心竖眼徐徐转动。
这种类银物质,竟能用来容纳‘性意’!
此前苏午根本就没有想到。
今下打开了那洋道士的头骨,倒是发现了‘人类之银’中活动的‘性意’,然而随着洋道士彻底死去,这一缕‘人类之银’在逃逸的过程中被苏午捕捉回来,它凝聚成了固态,其上散发出的性意气息便也跟着消敛,全归于无。
凝视着灯火里的‘人类之银’,苏午倏忽伸出一根手指。
赤白二色薪火在他指尖迸发,倏忽间汇入了油灯火里,将油灯上燃起的火苗也染作赤白交转之色!
这集汇了众生愿力,加以转化成就的薪火跳跃、摇曳间,被火苗覆盖的那块人类之银渐如**般流动了起来,最终弥散在整团薪火里,化作一股银白的气息。
这股银白的气息倏忽化作一道人影。
人影的五官面目时刻变幻着。
一会儿变作一满脸络腮胡的黄卷发老者;
一会儿又变作一个容貌俏丽,鼻梁上生着点点雀斑的少女;
一会儿又变成一个面目冷峻、法令纹深深的红发中年人……
银白气息化为人影之后,其面目就未停止过变化,其所变化出的所有面孔无有一张是重复的!
而所有面孔都有两个共同特征,其一是在他们浮现于银白人影面部之时,都会虔诚地在胸前画下十字,口中默默念祷着大秦教的经文!
其二则是在苏午观察的这段时间里,出现在银白人影面部上的五官面容,俱是洋人。没有一个是东方人!
‘意’的气息从那道银白人影上散发出来。
它身上有此般气息涌动,恰恰说明,它具备思维能力。
八识心王悄无声息地覆盖在赤白交转的薪火之上,将薪火里停留的那道人影也包容在内。苏午看着灯火里不断变化脸容的银白人影,念头微动,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投射到了那道人影之上:“可知你之名姓?”
“安德鲁-乔……”
“维希亚……”
“大卫……”
那人影微微晃动着,面部浮现出五官脸容的频率未有丝毫变改,不同的五官机械而冰冷地吐出不同的名字。
每一张五官,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们与那已死的洋道士是甚么关系?”苏午继续问道。
他的念头传入银白人影之中,连那个‘死去’的棕黑发洋道士的形容,都在他的念头里呈现了出来。
听到他的问话,那道银白人影的面部,终于不再不停变幻面容,它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我们是它们的奴隶。”
“奴隶却主宰着主人的意识?”苏午又问道。
“我们是它们的奴隶。”银白人影依旧作此回应。
这道银白人影具备‘思维能力’,能够回应苏午的问话,但它的思维能力亦处于受限的状态,就好似它的认知被框定在一个容器之内,它只能回应自己认知以内的问题。
然而,苏午却记得,那些洋道士在外活动的时候,不论是与寻常村民交谈,还是与达官显贵沟通,它们皆能应对自如,与神智正常的活人无异。
缘何今下他提摄出主宰洋道士思维的这道银白人影,今下面对他的提问却如此机械麻木,且神智都好似降低了许多?
苏午盯着烛火里的银白人影。
排除了对方在伪作姿态,故意摆出一副神智降低、麻木冰冷模样的可能。
八识心王裹挟之下,六天鬼眼关注之中,这道仅是以些丝性意汇集起来的人影,根本没能力在他面前遮瞒甚么,伪装甚么!
是‘沟通方式’不对?
还是在那洋道士死在厉诡刑杀法性下之后,这道银白人影的部分神智就随之丧失了?
苏午脑海中转动着念头。
盘转在赤白二色薪火周围的层层光轮中,意能量悄然聚集,形成了一道薄如蝉翼的小刀,以及一只极细极细的镊子。
那以意聚化形成的小刀悄无声息地切开了薪火,小镊子随后跟上,在那道银白人影面部脸孔变幻的间隙,倏忽探出,‘夹’住了那银白人影面部还未来得及换下的一张人脸,随即轻轻一提,将那张人脸提出了银白人影本身!
在那张人脸被提摄出银白人影面部的刹那,那张人脸就好似花朵失去水源的浇灌般,迅速凋零!
一缕意能量在这时融入那张渐渐枯萎消无的人脸之中,人脸枯萎的速度骤降!
苏午盯着这张人脸,还未有询问它甚么,它便奋力张着眼睛,嘴角挂着诡异笑容,开口道:“猪子,王焕与李文娟的孩子,年十五岁,应该在临近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突然死去。
在他死后,将会成为我们大秦教的‘圣婴’。
把圣婴置于陶罐之中,以‘秘银’封住罐口,以圣裹尸布将之包裹,圣婴将会得到大神祗的眷顾!”
听得那娇艳女子面孔的言语,苏午眉头微皱。
对方口中所言的‘猪子’,无疑就是今下的‘他’了。
若他未在几天前进入这重时空内,‘猪子’很大概率会直接死去!
大秦教早就在李文娟的死亡上做了手脚,只等猪子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死去,成为它们大秦教的圣婴,引来所谓大神祗的眷顾!
那所谓的‘大神祗’,多半是与红修女一般的厉诡!
“你在李文娟身上动了甚么手脚?
以至于李文娟的孩子,会在十六岁时身死,继而成为你们大秦教的圣婴?”苏午开声询问。
然而那娇艳女子面孔保持着诡笑,只将她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猪子,王焕与李文娟的孩子,年十五岁……”
苏午闻声,八识心王诸色光轮转动开来,直接将那娇艳女子人面吸摄入轮盘中,随着轮盘转动,这道残缺性意里承载的所有过往记忆,尽被苏午窥知!
——娇艳女子面容的过往记忆,却稀少得可怜。
‘她’的大部分经历,都混沌而昏蒙,像是被人套在黑布口袋里,只能感知到外界的些丝变化。
只在某几个时间段,她被从黑布口袋里放了出来,得以看到外界的全貌,而她具有切实记忆、能观察到外界景象的那几个片段组合起来以后,只需几句话就能将这些记忆片段全部概括。
即是‘她’口中吐露的那几句话!
残缺性意在八识心王转动间,直接被碾磨成虚无。
苏午继续以镊子不断夹取那银白人影面部的不同五官。
每一个五官,皆承载有一段稀少得可怜的记忆。
譬如有名为‘安德鲁’者,其所承载的记忆,即是早上出门,与汉地某个集镇的村民打招呼的记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内容。
一张张面容在八识心王转动间灰飞烟灭。
他们留下的记忆片段,在八识心王里不断重组。
这一张张不同脸容承载的记忆片刻,重组起来的记忆,竟恰好组成了一个洋道士从最初记事开始的幼年时期,至于漂洋过海来到汉地的中年时期,至于见到苏午,被结束性命的所有人生记忆!
那一张张人脸,好似就是一个个记忆单元!
分别记忆着不同的片段。
“秘银是‘活着的父亲’身上脱落的事物,只要有人笃信‘父亲’,全身心地供奉‘父亲’,那‘活着的父亲’就会将这脱落的事物交给他,令他的血统得以继承这样的物质。
我们取得这秘密的银子,以它来召唤我们的同伴。
如果有人不信我们的‘父亲’,但他的体内存留着原初的遗泽,我们将以‘秘药’来引摄‘活着的父亲’身上脱落的事物……
我们拼凑着原初的遗泽,为叫我们那悲哀的‘活着的父亲’,能脱离自己的倒影。
为叫我们那可怜的‘父亲’,能将自身寄托在‘原初之人’的身上,让活着的父亲与它的倒影,并行于人间……”
名为‘吉米’的脸孔喃喃低语着,道出了‘人类之银’的来历。
在这诸多记忆片段中,‘父亲’和‘活着的父亲’被多次提及。
这两个名词并未指向‘一个存在’,它们指向两个不同的、但强关联的存在。
苏午根据那种种记忆片段的线索判断,‘活着的父亲’背负着‘父亲’,而今下吉米的话语,又让他掌握的线索更多。
活着的父亲极可能背负着它的倒影。
而活着的父亲的倒影,即是‘父亲’!
大秦教洋道士所有的行为,最终都是为了叫‘活着的父亲’脱离它自己的倒影,继而令那倒影寄托在‘原初之人’身上,最终使得二者并行于人间!
“活着的父亲……”苏午随手掸去吉米的脸孔,令之灰飞烟灭,他眼光转动,喃喃低语。
此时,又一张脸孔在他眼前振奋地言语着:“我们在汉地经营许久,终于聚集了十三个圣婴,希望这次能引来‘原初的遗泽’,而非是‘神祇的幻形’!
那金柳村的猪子,必须要在‘沉睡日’之前死去,成为第十三个圣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