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朝只是升上了一重天, 便看见了神王玄瑛,他高高地站在云端,身后跟着浩浩****一片神族, 俯视着下面的众生, 却只是冷眼旁观。
天空依旧漆黑如墨, 如同巨浪翻涌,层层叠叠的紫雷不断堆积,几乎占据了整个一重天,这煌煌威势, 任谁看了都会恐惧惊慌。
玄瑛说道:“一日成神,果然只有你才能做到。”
天雷劈下, 她已铸就神骨, 接下来,只需渡过这次天雷, 她便是有史以来, 飞升上来的,最强的神。
玄瑛又道:“一百年前, 你一个人面对天劫, 差点儿魂飞魄散,而现在,整个神族都会助你一臂之力,这次必定能安然渡劫。”
鹿朝却冷冷地问:“魔尊觉醒, 禁渊封印被打开,禹州城的数十万百姓被邪魔虎视眈眈, 你们为何不下去救他们?”
“魔尊已经觉醒, 和十五年前一样,神界目前无人能对付他, 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贸然下去,只是送死。”
鹿朝看着他身后浩浩****的神族,只觉得满眼讽刺:“你知不知道,被你褫夺兵权的禹州王,他训练出来的将士和士兵,都死守在长城上,准备和魔族决一死战,没有一人后退。”
“鹿朝。”玄瑛已有些不悦,“他们是凡人,死后轮回,只需十几年又可再上战场,神族却不一样,每一个神族,都要经过数千年修炼,你觉得二者之间,孰轻孰重?”
他说完之后,仿佛是安抚一般,对鹿朝说:“更何况,比起禹州来说,现在更重要是你,我们要保存力量帮你渡劫,让你成为真正的神。”
“真正的神?”鹿朝扫过眼前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族,“成神,就是成为你们这样的东西?”
“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藐视神族?”玄瑛身后的人,被她一句话气得怒发冲冠。
“你们高高在上统治六界,要凡人顶礼膜拜,却在他们陷入危难时冷眼旁观,说着要帮我渡劫,不过是想要我渡劫之后,帮你们对付魔族,是因为你们害怕魔族伤害生灵吗?不,你们只是害怕魔族强大,掀翻九天,让你们失去六界统治者的地位!今日若不是魔尊觉醒,你们会和百年前一样,对我的死活视而不见。”
一名神族指着她说:“天道赋予你如此强大的力量,让你成神,你该心存感激,多少凡人想成神都是痴心妄想!如今魔道猖獗的时代,正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你怎么如此愚蠢,竟不识抬举”
“天道赋予的?”鹿朝抬起头,盯着雷云翻滚的天空,“天道有这个本事,怎么会让一个帝夙踩在脸上!?狗屁的天道!这世间不管是天道还是神,都不可能让我鹿朝俯首臣称!”
“你,你……”一群神族议论纷纷,“你大逆不道,藐视天道!”
“你嚣张狂妄,难怪百年之前你会死在雷劫中,以你凡人之躯,在天道面前不过蝼蚁!百年前的代价,还没让你长教训吗?”
“百年之前我只做错了一件事。”鹿朝的脸在煌煌天雷之下冰冷如霜,“那时我不知神族如此卑劣,竟想成神。”
“鹿朝!”玄瑛面沉如水,“天雷已至,你不要意气用事!你神骨已铸,已经是神了!”
“那就斩了吧!”
“什么?”众神哗然,“斩了什么?”
“住手!”玄瑛大吼一声,狂奔过去。
鹿朝却片刻犹豫都没有,抽出刚刚才铸好的神骨,在众神惊恐的目光中,一剑斩断!
她自断神骨,宁愿死在天劫中,都不愿意成神。
空间仿佛一瞬间寂静了,刚刚还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神,此刻没有一个能开口说话,他们心中不仅是震惊,还是恐惧,是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
这个一日成神的少女,哪怕在雷劫中只剩下一缕残魂,都能封印帝夙,东极神尊说过,她是唯一可以斩杀帝夙的人。
在经历过十五年前那场神魔之战后,苟活下来的神族无不期盼着她能重生归来,若十五年前有她在,神界或许不会是那样的惨状。
可就在今日,魔尊重新觉醒的这一日,她也飞升成神,让他们在极度的恐惧中,又看到了希望。
只是没想到,这希望如此短暂。
“鹿朝,你这是……何苦呢?”玄瑛沉痛地说。
鹿朝脸上溅上一点血,闻言笑了笑:“玄瑛,在人界时,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站在人界一方,我说了两次,你一次都没有听进去,你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傲慢?当真以为世人都想成神吗?只要成神,就会变得如你们一般,只知道维护神族的利益?”
玄瑛大吼:“天雷之下,你会死的!”
鹿朝握紧了召灵:“成神,我不愿意,天雷,我自己挡!是生是死,都不欠你们任何!”
她说完后,手中的召灵剑冲天而起,朝着漫天紫雷激射而去,仿佛要将天穹捅出一个窟窿来!
九天之上云翻雾涌,滚滚紫雷响彻云霄。
璀璨剑虹在雷云中滚动,如紫龙吞吐日月,天地之间,连弥漫了半片天空的煞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摧枯拉朽般驱散。
一剑既出,撼天动地,千军辟易!
百年之前只差一点,难道百年之后,她依旧奈何不了这天道吗?
她不信!
随着剑气冲霄而起,鹿朝也转身飞向天雷,身上的红裙在狂风中乱舞,她握住召灵,出剑有气吞山河之势,浩浩****的剑气掠过长空,连绵不绝,劈开一道又一道天雷。
越是往上,雷光越是密集,如同无数密网高墙,阻挡在她面前,整个世界仿佛陷入昏天暗地,鹿朝什么都看不见,干脆宁心静气,闭上双目,只凭五感出剑,出剑,出剑!
整片禹州的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紫雷中,谁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禹州城上方,还等着魔尊一声令下,就能到城中吞噬凡人的邪魔此刻都吓得不敢动弹。
在禁渊中被关了几千年,原以为一出来就能大杀四方,报仇雪恨。
谁知道会遇到这样的场面。
他们仿佛都有了预感,如果这个丫头在这场天劫中活下来,就是他们的死期。
九重天上,日月之巅
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东极神尊望着前方几乎笼罩了整个神界的雷云,手中的白玉盏中,点点细碎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正疯狂的想往外涌,但还是被他用手指轻轻拂过,便将他们继续困在盏中。
“殿下,还是到虚空之境避一避吧,这雷光看起来,好像是冲着日月之巅来的。”他身后的神侍慌张地说。
那雷云中紫色和黑色交缠,看着很不同寻常,若来人是敌人,君染殿下此时恐怕敌不过。
君染轻轻摇头:“不必。”
他眉心的红痕似乎比平常要更黯淡一些。
“对方不知道是敌是友,连神王都没有挡不住,恐怕不是一般人。”神侍满脸担忧,“今日魔尊觉醒,禁渊被打开,又出现这么一个无视神族的怪人,看来神族的气运当真是……”
“神族的气运不会断,无需担心。”君染淡淡地开口,今日整个神界都乱做一团,连神王都无法平静,只有他一如既往,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让他慌乱。
开天辟地时的古神只剩下他一个,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像是神族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不乱,神界就不会乱。
“殿下……”
“你下去吧。”君染揉了揉眉心,不想耗费心力再说话。
近来他一直很虚弱,意识里被强行融合了一个傀儡,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傀儡?
傀儡的记忆,傀儡的言行举止,傀儡的所思所想,都在悄无声息地影响他。
这傀儡确实有些本事,竟然把他留在妖界的分身都吞噬了,他召回分身后,把傀儡也一起融入体内。
但无论如何,这傀儡还是棋差一着,若是其他人,或许真要被这傀儡鸠占鹊巢了。
可惜,他吞噬的是他。
君染望向云海,今日,他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他知道,这一次,她绝不会死在天劫中。
茫茫云海上,吹来一阵带着暖意的风,他看着雷云骤然涌动起来,好像巨龙在海中翻搅,掀起了滔天巨浪。
剑光赫赫,撕开了天雷,浑身是血的少女一冲而出,脚踩在雷云之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暖风拂动她的长发和衣摆,四周寂静空旷,她转过头,目光穿过重重烟云,落在远处站在日月之巅的身影。
君染朝她勾起唇角,露出清冷而浅淡的笑容。
鹿朝怔了许久,低下头看着渐渐消散的雷劫,喃喃地说:“难不成死了吗?”
【主人还活着。】
召灵的声音虚弱疲惫,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但识海之中,已是一片紫色星河。
她渡劫成功了。
但是……她看向日月之巅,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
鹿朝慢慢朝那边走去,她耗尽灵力,浑身被雷劫劈得体无完肤,鲜血顺着召灵滴落在雪白的云端,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她走到日月之巅,看着那个眉目熟悉的男人,有些想哭,她呢喃着开口:“知玉哥哥……”
“我是君染。”
风声赫赫,穿过耳畔。
……
“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我的名字,便是这两个字。”
“我记住了。”
……
鹿朝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把忽然出现的声音甩出去。
她看着面前的人,他是君染,为什么会和裴知玉长得一模一样?
一百年前,她只是一缕残魂,五识残缺,没能看到君染的样子,但她听说过,他是九重天上唯一的古神,居住在日月之巅,掌管日升月落,风霜雨雪,性子清冷孤傲。
和温柔细腻的裴知玉除了容貌相似,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为何这样看着我?”君染眉目清冷,对她却难得有些和颜悦色。
“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鹿朝嗓音沙哑,这世间太大,亿万生灵,有长得相似的也不足为奇。
“想必是一位对你很重要的人。”
鹿朝点点头。
“是百年之前,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位吗?”
“不是。”
“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没有。”
君染似是叹息一般地说:“你重感情,却不知世上之人,多被感情拖累,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否则成为执念,对你而言,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我知道。”鹿朝深吸一口气,胸腔肺腑里全是血沫,她痛得捂住了胸口,小心翼翼喘着气。
“你受了重伤,随我进去吧,我帮你疗伤。”
“不。”鹿朝只是用手把嘴角的血擦去,便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我来到这里,只想问你一件事,天道为什么如此不公?对于天道,或者对于你,君染殿下,这世间苍生算什么?弱小的夜摩族就该卑微,凡人就该如草芥吗?十五年前,你告诉我,神舍弃七情六欲,获得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就是为了庇护苍生,可我现在亲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君染道:“你看到了这些,或许已经明白,为何曾经是天地间最强大的神族,却逐渐衰微,十五年前,连一个帝夙都挡不住。”
“你是说……”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这是创世神创造这个世界时唯一的夙愿。”君染看着远处渐渐消散的天雷,“但是,万物有灵之后,都有了思想,一些争斗开始发生,慢慢演变成弱肉强食,而最开始变强的一族,占据这天地之间最好的地方,最多的资源,弱势的自然慢慢被赶到贫瘠荒凉的地方,于是,怨恨产生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更剧烈的争斗,不仅是不同的种族之间,哪怕同一个种族,也会为了权力财富而争斗。”
“这世间最大的不公,就是世间本无公平可言,六界亿万众生,要人人平等,实在是太难了,但是,还是有一个人想要改变这一切,因为她的存在,神的力量太强,所以……她选择以身补天,她和神族的命源之剑一起消亡……后来,你看到了,神族衰微,魔族却崛起……鹿朝,你问我苍生算什么,我想知道,那个人也想知道。”
鹿朝怔怔地听着,她的血顺着召灵的剑身淌在地上,像是一朵艳丽的牡丹缓缓盛开。
君染接着说:“十五年前,帝夙降临时,神族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看如今的神界,空旷安静,因为原本居住在这里的神,都在他剑下陨落了。而为了能对抗帝夙,神族更加疯狂的榨取夜摩族的血,用来提升修为,你说,这一切,还有可能结束吗?”
“所以……”鹿朝抬起头,看向君染,“所谓九天神女能拯救这个世界,是一个谎言吗?这个世界……”
鹿朝用召灵撑着身体,慢慢转了一圈,有些可笑地说:“这个世界也并不是一个早已注定好的,小说的世界?”
君染默然。
这沉默,等于是默认了。
“我在九巫山时,只剩下一缕残魂,只有意识还勉强能维持,所以,你们放我离开的时候,偷偷给我编造了一些谎言,让我认为自己会被帝夙杀死,然后我就会站在神族一边,待我再次飞升,恢复实力时,就能成为你们的助力?”
君染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也逐渐僵硬起来:“你很聪明,我自认没有露出破绽,你是如何知道的?”
“不是你现在露出的破绽,而是你们编的这个故事里漏洞百出。”鹿朝用剑尖点着地,“首先,最让我奇怪的是,为何我让你找来封印帝夙的神器,都和我与他的前世有关,而在前世,他从未想过要杀我。其次,我在招魂铃中发现了一些和我有关的东西,我今日飞升时,才确定那是一些我破碎的魂魄,你用我的魂魄来封印帝夙,在神器里,他的力量和魂魄也一直在保护我。”
“最后。”鹿朝冷笑,“如果你们真有一个预言中能感化帝夙的九天神女,你方才所说的一切,就不该那么绝望,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们有夜摩族的血,大可以把所有血集中在云瑶身上,提升她的修为,让她有足够的实力去阻止帝夙,去感化他,她既是救世主,比别人应该有更多希望才对,可是我用她渡劫,她陨了八条命,神王才出现,似乎对她并不重视,甚至离开时,都没给她疗伤,相比起神王对我的态度,对救世主未免太冷漠了。”
君染道:“原来你用她渡劫,只是为了试探我们。”
“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和帝夙实力差距如此之大的神女,如何去拯救他?觉醒之后的帝夙绝七情,灭六欲,连十恶道都无法靠近她,云瑶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总不能凭着命长,一次一次被他杀,就让他感动吧?至于小说里那些为他挡天雷,殉魔道之类的,除了去送死,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君染低下头,以宽大的衣袖掩住口,用力咳了几声,他脸上的神色好像更加苍白了。
这位君染殿下,在创世神陨落后,还要代替她去维持虚空之境的平衡,所以连十五年前的神魔之战都没办法参加,实属不易。
“鹿朝,既然你都知道了,你还会帮我们吗?”君染哑声问。
鹿朝没有开口,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和帝夙相处,就被他保护得很好,他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十五年前的神魔之战她也没有经历过。
他对帝夙,连小说里那个被他一剑穿心的怨气都没有了。
“他与我无仇,也无怨。”鹿朝平静地开口。
“那世间的苍生呢?您方才质问我,苍生算什么?他如今觉醒,释放了禁渊里的邪魔,魔族会越来越壮大,你会眼看着苍生被屠戮吗?”
鹿朝垂着眼眸,脑海中掠过和帝夙相处的点点滴滴,终究还是心软了:“我可以再次封印他,但不会杀他。”
君染轻声说:“鹿朝,你去看看如今的凡间吧。”
鹿朝沉吟片刻,还是慢慢转身,走出日月之巅,她慢慢走在九重天的土地上,因为她的天劫,这里的土地大片大片被烧焦,一些年幼的神族看见她,都害怕地躲起来,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像极了妖魔。
她跃下云端,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天空,越往下,越是黑暗,她的天雷散去之后,笼罩在凡间上空的,只剩下黑色的煞气。
而煞气之中,邪魔在窥伺人间。
鹿朝落在人界的土地上,看着前面的道路上,全是从禹州城逃出来的凡人,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往安阳的方向逃命。
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和往常一样,夜晚的人界,妖魔出没,只是现在的妖魔比往常更多,偶尔会从路边窜出来一只,扑到人群中撕咬。
黑夜中,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而在逃难人群最后的,还有禹州士兵,比起上一次面对帝夙时,他们似乎更加训练有素,在后面断后,和追赶上来的邪魔作战,白色的蜘蛛在邪魔之中出没,几个士兵跟在美人蛛后,一剑砍向被蛛丝缠上的妖魔。
鹿朝心里一动,快走几步上前,果然看见霍柏和霍桐,两人配合无间,有条不紊的指挥士兵和邪魔作战。
她几步上前,将体内最后一点灵力灌注到召灵上,足尖一点,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剑虹如同呼啸的游龙,钻入邪魔之间,凡是被她剑光沾上的邪魔,都惨呼着被一分为二。
霍柏和霍桐震惊地回头,看见满脸血污的她,还是一眼认出来:“朝朝!”
“你不是……”霍桐鼻子一酸,以为她死在雷劫中了。
“我没事,阿公回来了吗?”鹿朝问。
“回来了。”霍柏说,“宁王那老匹夫……他带着亲信,扔下所有禹州百姓和士兵,逃去安阳了,爷爷回来后,很快就组织起禹州军对抗妖魔。”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她去见禹州王。
短短一日不见,禹州王的头发似乎又灰白了一半,他看见鹿朝,眼中泪光一闪:“朝朝,回来就好。”
鹿朝低声问:“十五年前,也是这样吗?”
禹州王道:“那一次,魔尊没有打开禁渊,而这一次,恐怕真是浩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