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丸祭炼非同小可, 世家弟子往往有师长出手代为祭炼,亦或是在一旁护持。

夏连翘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她是散修, 这一条路明显走不通,只能求助于同辈弟子。

琅嬛伤重昏迷不醒, 老白肩负夺魁重任……

凌守夷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剑修,又比同辈弟子更早拥有剑丸。

鉴于一些莫名的理由……

她心底也很犹豫和沉重,不是很想打扰他。可能分开几天对她和凌守夷都好。

思来想去之下,夏连翘只能找到姜毓玉来帮忙。

姜毓玉明道境的境界淘汰得比她还快,如今正闲的抠脚。听她求助,顿时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 甚至还叫来一帮同门师兄师姐来帮忙。

这件事,夏连翘没惊动白凌二人, 全在二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进行,只怕这两人知晓之后分心。

雨淅淅沥沥而落。

一连数日,云浮山小雨绵绵不断, 远远望去, 翠黛青山如融化在天水之间,水泽弥漫,水合远山, 山色空濛。

同为道家宗门,云浮山内并不缺道教供奉。

大殿地砖被水洗得光可鉴人,凉意透骨。

殿前青灯如豆, 香火如星。

凌守夷将灯油重又添满, 抬眸看了眼面前庞大的三清像,这才安静地转过身, 往殿外走去。

远眺山色,见云气上浮,缓缓涌动。

雨水顺着瓦楞滴落。

凌守夷心神不由又重回前几日那一场争执之中。

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到很多事,想到很多曾经的过往。

他如今正巧也有许多时间去回忆过往。

前几日,他曾和白济安有过一场交谈,他主动放弃了宗门大比的名额,将李琅嬛的性命托付于他。

不过,这仅仅是暂时的。

如果白济安拿不到大比头名,如果司马元蘅不守信诺,到时他自会出手。

他对胜负本就没什么执着心,琅嬛的伤势趋于稳定,等他将手头的事放下来之后,凌守夷心情平静下来,便只剩下一片平静到极致的空茫。

凌守夷觉得迷茫。

他不自觉地想到夏连翘,想到李琅嬛,还有远在仙门的曲沧风。

曲沧风曾说过,他从不知要如何与人正常交往相处。

凌守夷并不能否认这一点。

在仙门时,他能觉察到李琅嬛怕他,她怕他,那他便离她远一点。而今在下界,也只有李琅嬛昏迷伤重不醒时,他才能表达出一些往日难以表达的关切之情来。

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去处理一段亲密的关系。

和夏连翘在一起时要稍微好一些,一些绵绵的情话,皆是他肺腑之言。

可如今,在他的反复无常,也终于将夏连翘越推越远。

他始终不知要如何收拢身上那些顽固的尖刺。

他与夏连翘离得越近,那些讨人厌的本性便暴露出来,那丑陋的真面目,像是永远贪求着温暖与光明的恶鬼,拼命地从她身上汲取任何一点爱怜。她的视线哪怕稍稍转向别处,他就会疑神疑鬼。

永无信任,永不餍足。

他身上顽固的尖刺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她刺伤,伤己的同时也在伤人,他是泥沼之下的恶鬼,将她一点点拖入泥沼之中。

凌守夷安静地想。

拼命地从他人身上汲取安慰,汲取可怜的爱意与温暖,妄图独占一个人全部的心神与注意力。

终究是会遭人厌弃的。

十八年前。

渡霄殿内。

这是位于仙门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之中的一座大殿。

殿内如重重雪洞一般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大殿正中央,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正垂眸打坐,他生得玉雪可爱,脊背挺得直直的,唇角抿着个执拗的弧度,长长的眼睫如雪莲般开落。

明明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这小童气质竟透着股如雪的冷淡,和淡淡的忧悒寂寞来。

仙门中人生来便通宿慧,那时的小凌守夷,出生未久,懵懵懂懂从龙蛋中破壳而出,落地既长。

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双眼如两丸剔透晶莹的玉珠,神色懵懂,外貌与心志也不过七八岁的幼童。

那时候,刚出生的小凌守夷便知道,他是天帝的外孙。

有人告知他,他生来便与众不同,他是唯一一个能以这般稚龄驱使天罡神剑的仙人。

天罡神剑可斩罪仙,却因煞气太重,无人能役使。

他生来便要掌仙门刑名,震慑群仙。

他不能辜负他身上流淌着的血脉,他必须要努力再努力,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方才不堕天帝威名。

哪怕他从未见过这个名义上的祖父一眼。

于是,小小的凌守夷不需要任何休憩,他只是不断地修炼,不断地修炼。

渡霄殿实在大得惊人,他一人独处修炼难免寂寞,每到这时,小凌守夷就会从他人口中一点点拼凑出祖父的外貌,性格,说话时的语气。

想象着,终有一日,待他足够优秀的那一天,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祖父面前。

祖父那时候一定会用欣慰欢喜的目光看着他吧。

于是这冷淡寂寞便也没那么难捱了。

小小的凌守夷日日夜夜正襟危坐,全神贯注,认认真真地,阖眸独坐殿内。

沉下心神,一遍又一遍地打坐运转气机。

他以为这样的生活或许不会有什么变化,十年之后如此,百年之后如此,千年之后,四万八千年之后日日都是如此。

他甚至以为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人人都这么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淡寂又寥落。

直到那一日,那个小仙侍忽然闯入他的生活。

小仙侍的出现,一下子就打破了他枯燥孤寂的日常,小凌守夷感到欣喜、无措和不安。

他知道自己地位崇高,知道自己性格孤僻。他唯独不知道要如何和这位新朋友相处。

小仙侍带着他认识了许许多多,和他们一般年纪大小的小仙童。

他们个个个性开朗,活泼爱笑。反衬得他沉默又笨拙。只安安静静,眨着眼睛,静静地,充满艳羡地望着他们。

有时候,他们也会主动喊他说话。

每当这时,小凌守夷便紧张地浑身僵硬,舌头发直,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冷淡又讨嫌。好几次,每当他一开口,大家便都不说话了,热热闹闹的气氛因为他一下子生疏冷落下来。

他实在太珍惜这段感情了,珍惜到反而让大家都感到不自在起来。

他越想捧出一颗真心,大家却越会被他吓住。

他的真心,对他们而言变成了一种让他们感到为难的负累。

于是,小凌守夷学会闭嘴,学会静静地旁观。

哪怕他知晓他们其实已经对他不胜其烦,小凌守夷还是故作未觉,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太珍惜这段感情,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位朋友早晚也会离他而去。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小凌守夷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朵迟早会开谢的花,内心拼命祈祷这朵花能再开久一点。

他渐渐活成了他们之间寂寞的影子。

大家伙一起踢蹴鞠的时候,他们中才有人想起他,使唤他去捡球,兼带着做一些跑腿的杂活儿。

还有那顽皮的,见他好欺负,大声奚落道:“笨手笨脚的,就不能快点吗!”

小凌守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他跑过去,捡起球,拍拍蹴鞠上的灰尘再交还给他们。

小仙侍们涌上来,拿了球一哄而散,他被撞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也没在意,掸掸衣上的灰尘自己爬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日,这一幕被仙门一位仙官瞧见。

那位仙官按地位而言,甚至还在他之下。

仙官瞧见这一幕,大发雷霆,“目无尊卑!你们好大的胆子!”

霎时间,他身边的小仙童哗啦啦跪倒了一地,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些小仙童不知小凌守夷的真实身份,日子一久,待他态度难免轻慢甚至于欺辱,此时都吓得嚎啕大哭。

小凌守夷抱着蹴鞠僵硬在原地,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到往日里的伙伴跪倒在他脚边恳求他的怜悯。

往日里最爱欺辱奚落他,也是最张扬的那个小仙童,哭得涕泪横流,惊恐地将他望着。

他犹豫了,主动出言替他们求情,道,“是我隐瞒在前,他们也是不知者无罪。”

没想到这却换来仙官恭敬却更为严厉的言辞。

“小仙君你与人为善,但规矩是规矩,就算你是个普通的仙侍,他们也不该欺辱你至此!”

“今日网开一面,日日网开一面,从此之后,法不将法!”

仙官叹了口气,“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小仙君,你需得明白,法不容情。”而日后注定要成为天罡神剑剑主,掌仙门刑杀的他,更应当冷酷、无情。

仙官告诉他,法不容情。可小凌守夷那一天忽然意识到,法理之外处处是人情。

仙官对于这些仙侍的责罚,其实未必真的公平公正,只是因为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只是因为他日后势必要执掌仙门刑名;只是因为他的血脉家世比那些小仙侍都更为高贵。

那仙官通过这样的方式确立了他的威信,也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

这些小仙侍无非只是他上课时的教具,卑如草芥尘土。

最后,那些小仙侍统统都被罚下界,永世断绝仙缘。

最开始的那个小仙侍,则沉默不言,用带着恐惧的痛恨的目光,冷冷地将他望着。

小凌守夷想过去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恨恨大骂道:“骗子!!”

小凌守夷呆呆地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未曾想反倒害了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深恨着的目光。

自那之后很久,小凌守夷一闭上眼,眼前反反复复地就是这道如刃般锋锐的目光,一道道犹如凌迟,他一颗心,在朋友痛恨的目光下,割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再到后来,他却已经习惯这样的眼神。

小仙侍被罚下界不久之后,小凌守夷接任了天罡神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

天罡神剑斩落,一剑切断了那罪仙的头颅,鲜血滚落了一地。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地滚落到他脚下,一双眼还闪烁着怨恨的光,微张的嘴还停留在破口大骂的那一瞬。

小凌守夷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杀人便是这样的感受。

剑锋切过人的头颅就像是在切豆腐。

鲜血泼洒在身上的时候,是温暖的。

原来仙人的血液也与凡人一样,有着相同的温度。

这罪仙是世家子弟,他却看不出他身上流淌的鲜血与其他仙侍仙婢有任何不同。

原来大家都是如此,生前再高贵,死后俱都一样丑陋。

小凌守夷轻轻眨了眨眼睫,挤去眼睫上的血滴,皙白的脸上有种奇异的淡漠。

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迷惘。他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道袍。

许是第一次用剑,他还不够熟稔,身上、发上还沾着血。

温暖的鲜血,让他想到母亲。

他好想好想见见妈妈。

他知道娘亲没有死,她只是被关在了一座偏僻的宫殿里。

他偶尔会溜到那座大殿前偷看她。

看她对镜自照,对着那面镜子梳头。

她头发长得很长很长,一直拖曳在地面。她面上泛着温柔的微笑,梳啊梳啊梳。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这样温暖的笑。

等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站在殿外呆呆望着的他的时候,娘亲就会变了一副凶恶的脸色。

嘴里破口大骂着,骂他是骗子,是疯子,是小贱种,渐渐地,又从他骂到整个仙门。

她厌恶整个仙门,当然也包括仙门中的他。

娘亲不认他了。

小凌守夷第一次鼓起勇气去见娘亲时,曾经被她眼里的痛恨吓到,跌倒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当时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去找天帝。

他大脑一片空白,飞也般地跑出大殿,哭着要找外公。

“外公外公,我想要见外公。”

人人都说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天帝却从未见过他一面。

很快便有仙侍赶来,蹲在他身前安慰他,却不忘告诫他。

“纵使小仙君你是天帝子孙也不能这般直接呼唤尊上‘外公’,需跟着唤尊上才行。”

娘亲不认他。

外公,不,尊上也不见他。

偌大的仙门,小凌守夷竟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能茫然无措地四下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仙门前。

在那里,小凌守夷看到千万盏明灯静静地漂浮在碧海之中。

小凌守夷问,“那是什么?”

仙侍答,“那是天灯。凡人们在这些天灯上写上一些美好的祝愿,放飞上天,祈求仙人保佑。”

小凌守夷望着这些天灯,静静地,静静地坐了许久。

他揽了一盏来看。

他看人间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儿女孝顺父母,父母爱子情深。

他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不妨碍他觉得这些天灯挨挨挤挤在一起的时候,很温暖。

那时候,他就在想,这么多天灯,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盏是写给他的呢?

哪怕有一盏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