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年虽落败于李琅嬛, 但化丹境修士之间的比斗并不单单以单次淘汰断定胜负。

李琅嬛行剑极为克制,陆永年几乎未曾负伤。

自败以后,他与吴光路、廖必让等人重又进行一番角逐, 竟再次站回了比斗场中。

他这一轮的对手正是凌守夷。

大比虽有杨长老等人在旁护持,但原则上来说, 只要不涉及性命之忧, 长老并不过多干涉弟子之间的比斗。即便如此,每届大比也总有几名修士会殒命于场中。这也无可奈何,修士比斗之凶险远超凡人千百倍,有时候便是长老也护卫不及。

参与大比的一众修士对这一点也都心知肚明,经年之下,更衍生出一条潜规则出来。若公平公正死于比斗之中, 败者同门亲友不得随意向胜者寻仇。

大钟一敲,浑厚悠远的钟声响彻整座山谷。

杨长老立于峰顶, 各喊出双方姓名,“这一场比斗,奉天宗陆永年, 正阳宗凌冲霄!”

他念完, 顺势退下。

陆永年的身影落于场中。

凌守夷化一道烟气,飘飘然落在陆永年面前。

陆永年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这白衣少年。

眼前的少年容色疏淡,目光冷峻, 英姿勃发,一袭白衣,腰系丝绦。

陆永年前次落败于李琅嬛, 好不容易重回比斗场中, 内心正是一片火热,发自内心要一雪前耻。因此, 略定了定心神,将剑指一点,抬手便一剑斩出欲试试他深浅。

凌守夷放出剑丸,一剑破之,并不与他多做周旋,他行剑冷冽,果决,既不花哨,也不拖泥带水,兼之少年容色清峻,白衣如雪,身姿挺拔,动若长虹,极为赏心悦目。

峰谷之中,设有禁制大阵,一年之中,四季如春。

风过翠屏,千崖竞秀,翠黛岚光,好一番深沉幽碧的春景,石罅崖隙之间更有一株老桃树横生蟠屈出来。

白衣的少年道子恰似误入一片悠悠漫漫的春色风光之中,更似一场不合时宜的飞雪。

陆永年却无暇欣赏眼前这一副美景。剑光不过相撞两三个回合,他额头、鼻尖很快泛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一次的对手很强!

比吴光路、廖必让,甚至那李琅嬛之流还要强!

陆永年心急如焚,咬牙拼命催动剑光,可任凭他如何努力,二人之间剑势差距却犹如天堑。

两团剑芒在半空中相撞,那冷如冬雪秋霜的一团豪光暴涨,压得另一团剑芒恰如风中残烛,飘曳不定。

陆永年甚至能感觉到剑气割面而来,寒意一直沁入到骨子里。这寒意是一种极其平静的冷寒,如水滴石穿,一层层消磨对手的修为、血肉,乃至心志。

如泰山压低,苍穹倾覆,是居高位者对卑下者的平淡的蔑视。

纵使如此,那少年依然冷静英俊。

他为何还能这般淡然!陆永年觉得自己都快疯了!他竟然从这少年剑势之下窥见一点天道之威。

陆永年的面皮,因为惊恐扭曲**不止,豆大的汗珠如雨滚落。

就好像,这一刻,他所做的一切不过蚍蜉撼树,自取灭亡,徒增笑料而已。他甚至感到一阵极尽绝望的崩溃。

在这之前,他曾下定决心定要一雪前耻,如今在凌守夷的剑势之下,他非但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还手的心志也被一点点碾碎成齑粉。

极度惊恐之下,陆永年终于大吼一声,当机立断,转身就逃!

凌守夷哪里容他走脱,再驱一道剑光追上半空之中的陆永年,这一剑陆永年便被削去一臂!

杨长老微微蹙眉,并未阻拦。

陆永年吃痛之下,匆忙打出那一十八颗透骨钉想要还击,眼前一道剑光斩落。他忽觉右臂一凉,怔了一怔,低头望去,只见自己另一条右臂冲天而去,鲜血喷涌如柱!

在场观战众人都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双臂被斩,陆永年彻底失去还击之能,短暂地怔了片刻之后,他心神终于崩溃,凄厉地大吼一声,将保命法宝连番祭出。

一件似盾非盾的物什,自他身前凭空显现。凌守夷看也不看这拦路之物,骈指一点,剑芒一催,一绞,将其绞碎成数块纷纷坠地。

到了这地步,陆永年法宝用尽,能为尽失。

凌守夷步步逼近了,一脚蹬在陆永年膝盖上,陆永年这时哪里还有还手的机会,吃不住力道登时扑到在地上。

“凌冲霄!”陆永年抬起头,声嘶力竭地怒吼,“士可杀不可辱!”

凌守夷乌发飞扬,白袍如雪,双指并拢,垂眸淡道:“是么?”

杨长老心头一跳,忽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可!!”

霎时间,一汪秋水般的弧光滑过,如雪破山色,冰融岚光,一剑便切下陆永年头颅,霎时间鲜血流淌了一地,恰如这骀**春风中开到极致的桃花。

绛红如雪,凌守夷身姿清逸挺拔如松,垂袖静立,剑尖斜下,血如贯珠,累累而落,落红满地,极尽荼蘼。

杨长老插入场中时,已是为时已晚,陆永年一颗头颅,不甘地睁大双眼,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凌冲霄!”杨长老举目怒喝。

凌守夷双指合拢,淡淡拭去剑上鲜血。

冷峻的眉骨间仍有滚烫的鲜血滴滴滑落,恍若一尊白玉修罗。

他眉眼清清淡淡,如雨润天青,有云雾气,话说得也极为和缓:“杨长老,宗门大比,胜败自负,生死不论,是也不是?”

杨长老被他问得一怔,回过神来,更是怒不可遏,“你!”

凌守夷朝他微微颔首,不再言语,身化一道烟气,重又落回夏连翘身边。

至于夏连翘,从头到尾亲眼目睹这一幕,她整个人都怔在当场,内心的震动没比杨长老少半分。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嗅到凌守夷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味儿。

她怔怔地看着他,被刚才这一幕震得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不是没见过凌守夷除妖或者杀人,可这却是夏连翘第一次瞧见他下手如此冷酷,神情如此疏淡从容地众目睽睽之下将陆永年虐杀。

“小凌……”她犹豫了半晌。

害怕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

她甚至能从凌守夷的身上看到点那个凌真君淡漠的目光。

夏连翘这一刻从未清醒地认识她,她其实并不了解凌守夷,她对他还知之甚少。

似乎是方才才杀过陆永年,凌守夷浑身上下杀气依然不绝,眉眼冷凝如千年寒冰,浑身上下正是最兴奋的时候。垂眸望向她时,乌沉的眼底还残存着淡淡的杀兴。

他既对她毫不设防,她又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害怕他?

陆永年不该杀吗?

该杀,杀得好。

她必须要习惯这个世界的生态。

深吸一口气,夏连翘鼓起勇气,举袖拭去他眉睫上的鲜血,与他四目相对,“辛苦。”

“嗯。”凌守夷阖眼应她一声,周身躁动四射的杀气一点点平息收拢,乖顺地如同趴卧在主人脚下的小猫小狗。

再睁开眼时,他眸光已复归清明澄淡,精光烁烁,恰似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被收入匣中。

凌守夷:“我无碍。”

宗门大比,规则在前。

哪怕明知凌守夷是有意斩杀的陆永年,但有陆永年钉上淬毒,暗箭伤人在前,众人反倒不好说什么。

今日只比这一场,陆永年身死道消,众人也渐渐散去,一路上,还在不住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夏连翘特地多留意了一眼凌守夷的神情,他神情如初,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正在这时又有几个修士经过,将说话声送入耳畔。

“这凌冲霄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届大比的魁首莫不是要落到他头上?”

“剑修善战,他是正阳剑修这也难怪,听说又在小寒山据了一峰,年轻轻轻,已是正阳峰主,陆永年死得并不算冤枉。”

其中一个修士笑起来,“看来那位大小姐也要被他抱得美人归咯。”

几人正说笑间,斜刺里忽然插入一道清脆的嗓音,“美人归?什么美人归?”

几人一愣,循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白皮肤,绿罗裙的少女正好奇地望着他几人。

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对上他几人视线,少女眉眼一弯:“抱歉,在下无意中听到几位大哥谈话,给几位道个歉。”

女孩儿,或者说,夏连翘打了个稽首,这才又好奇地眨着眼问,“不知几位大哥说的抱得美人归是什么意思?”

她年纪小,生得白嫩,圆脸大眼,看着尤为俊俏讨喜,和蔼可亲,一双杏眼神光活泼。

那几个修士也不恼,笑起来,虽觉得她生得有些面熟,也并未多想。

只道:“道友是女修,怕是不知这其中的门道。据说,这次宗门大比,奉天宗宗主司马真人要将其女司马大小姐许配给大比魁首呢。”

许配给大比魁首??夏连翘一惊之下,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怕这几位大哥看出蹊跷,她忙敛心神,客客气气与他们道别,这才提步回到凌守夷面前。

未免惊动这几人,她询问他们时,没敢让凌守夷上前。不过,修士目力耳力不凡,相信凌守夷在一旁也听得一清二楚。

夏连翘顿时有点儿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凌守夷。

她想,她现在已经明白司马元蘅葫芦里到底在卖的什么药。

……她这是要逼白济安夺得魁首,娶她为妻啊。可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司马元蘅还让她夺魁?夏连翘犹豫,总不能她夺魁之后,司马元蘅对他老爹说,她不搞百合,求他爹收回成命?

夏连翘:“……”

总觉得、不像是假的。

她现在不清楚的是,司马元蘅是真心想杀李琅嬛,还是想以李琅嬛身中的奇毒相要挟,来控制白济安。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难改琅嬛受伤中毒的事实。她只怕凌守夷会迁怒老白,给两人稍加缓和的关系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紧,抬头望向凌守夷。

凌守夷还是一派平静模样。

她心里忐忑,开口也不免迟疑,“小凌……?”

凌守夷:“何事?”

“我……”夏连翘一时语塞。

凌守夷淡淡:“你有心事。”

“我……”

凌守夷微微垂眸,直接戳破她心事:“你怕我对白济安动手么?”

夏连翘呆呆地看着他。

凌守夷:“怕我迁怒于他?”

夏连翘:“……”她只是觉得自琅嬛受伤之后的凌守夷非常陌生,浑身冷淡克制到了极点。

她抿唇: “你明明说过,已经不再计较他了。”

凌守夷沉默。

其实夏连翘与他心里都很清楚,这几日以来的亲昵不过是水中月,雾中花,梦幻泡影。

他们默契地掠过不提,不去触及,不去惊动。

但矛盾依然是矛盾,依然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

夏连翘能感觉到凌守夷有自己的打算,他性格矜冷倔强,往好处说,便是从一而终,百折不回,往坏处说便是偏执。

她和凌守夷骨子里其实还有点儿相似之处,就算恋爱也不会轻易为对方改变自己的原则与处事方式。

“我真的很害怕。”夏连翘轻轻地说。

凌守夷皱眉:“连翘,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怕我伤他。”

“白大哥为人正直,又是我父亲好友。”夏连翘越说嗓音越低,这理由无力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泄气,“这一路走来,白大哥对那我照拂颇多——”

她抬起眼,恳切地说:“他还同意你我结为道侣。”

凌守夷问:“果真如此吗?”

夏连翘隐约觉得凌守夷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她并没多想,一口咬定道:“自然如此。”

“我承认,我对他确有迁怒,”凌守夷静了一瞬,倏忽开口,“但孰是孰非,我想我还能分得清楚。”

凌守夷嗓音清冷如常,夏连翘却从中听出了点儿淡淡的受伤。

她怔了半秒,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没觉察到的,她言语里对他的指责和不信任。

“小凌,我对不——”

在她开口前,凌守夷别过视线,望向远处的一支老桃:“我自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他,你大可放心。”

夏连翘不得不承认,听凌守夷这么说,她心里确实松了口气。

可未曾想,下一秒,凌守夷的话又将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我只问你一件事。”凌守夷看向她,“你可曾对他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