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门, 夏连翘正好遇到刘管事,就问了一声,“刘道友, 那跟我一起的白衣剑修在不在?”
刘管事行了个礼,笑道:“仙长是说那个白衣小酷哥?”
“就是他。”她毫不犹豫。
“那位仙长刚出门没多久。”
夏连翘:“道友知道他往哪儿去了吗?”
刘管事想了想, “往东边去了吧。”
她道了谢, 本来转身想走,想了想又问道:“道友看他……呃,神情可有什么异样?”
刘管事一听就笑了,“这个我倒是印象深刻,那位小道爷从前便看着冷冰冰的。至于方才嘛,方才那心情看上去倒是更差了。”
夏连翘:“……”
“……多谢。”她又谢了一遍, 这才步出逢仙楼。刚走出逢仙楼就被成群结队到处乱跑的小孩撞了个正着。
或许是因为正值中秋,落雁城内一片张灯结彩。
一轮明月高悬, 清光洒满天地。
街上人潮挤挤,人人盛服靓装,打扮得清清爽爽, 与家人好友结伴而行, 联袂踏歌赏月。
放眼望去,月色与灯火一色。
皎皎的明月映照得天空格外高远,月沉碧海之中, 更不时有星点闪动,那是修士遁光经过。
遁光飒沓如流星,激起孩子们击掌拍手一片欢呼跳跃。
中秋灯会与元宵略有不同, 多以放河灯为主。
落雁城内正巧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此时河畔已挤满熙熙攘攘的人群,河面上一盏盏荷花灯随水流蜿蜒远去, 灯影绰绰,恍若天上星河洒落。
火光照得水天交接处一片火红,夏连翘就是在这里遇到的凌守夷。
她出来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抱着点儿撞运气的意思,没想到竟真叫她撞上他。
白衣的少年道人静静地伫立在灯下,一动不动,对周围的热闹与欢笑恍若未觉。
泼墨乌发垂落腰后,脊背腰身极为清瘦挺拔。
身前一排花灯,打落一道柔媚的胭脂色,侧脸轮廓在灯火的映照下,愈发显现出冰清玉质般的皎皎与泠然来。
眉眼淡漠,乌浓的眼底微波不兴,冷浸一天星斗。
愈浓,愈淡。
愈秾艳,愈冷清。
夏连翘看得一时失神,凌守夷却好像微有觉察转过脸来。
对上那疏淡的双眼,她想,这可真算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凌守夷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秀眉微蹙,“连翘?”
冷不丁撞见凌守夷,完全在夏连翘的意料之外,她一时打了个磕绊,无不尴尬生硬地问: “小凌,你还在生气吗?”
凌守夷对上她的视线,双眸渊静如海,说来也是奇怪,心底的那些怨气与不满,竟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于无形。
或许月色近在咫尺,心上人近在眼前。
少女微微睁大眼,她出来得仓促,不曾打扮过,不着粉黛,发丝凌乱,穿着旧衣,还带着点儿秘境之中的风尘仆仆。
凌守夷不知为何却移不开视线。
这么美的月色,这么美的时节,是桥柳边小舟晚泊,是花灯影簇,是明月娟娟,是潮起潮落,滟滟拍岸,自到心来。任谁都不忍扫兴。
凌守夷微微敛眸,有些生涩地吞吐:“我……”
“抱歉。”
他一击即溃,全面溃败。
毫无还手之力。
来之前夏连翘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的彩虹屁,等着待会儿顺毛捋的时候用上,却万万没想到凌守夷他当场低头,完成了对自己的自我攻略。
她:“……”完全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么一番心理斗争。
就这样,明明上一刻还在冷战,下一刻,她就拉着凌守夷的手穿梭在人群中。
人来人往,凌守夷还有点儿不太自在,被她牢牢一把攥住。凌守夷定了定心神,也不再多想,修长的指尖反攥住她的。
肌骨峻拔清瘦,指上生着薄薄的剑茧,摩挲着掌心,微微的痒。
河边有人在放孔明灯,千灯竞燃,争相涌出,飞入天宫,沉入碧海,看得夏连翘目不暇接,心生艳羡。
她的心情也跟着这漫天的孔明灯飞扬起来。
扭过头兴致勃勃地征求凌守夷的意见,“小凌,你想不想放?”
凌守夷:“你若想放,我陪你。”
其实早在穿越前她就很想放孔明灯了,奈何现代管控得很严,乱放孔明灯有可能引发火灾,她又一直没能找到合法合规地放孔明灯的机会。
好不容易来一次,心痒难耐。
路边就有放孔明灯的商贩,夏连翘拉着凌守夷观察了一会儿。
修真小说的世界观下男女大防本来就不甚严格,附近许多夫妻与恋人都共放一盏灯,并不避讳。
她也就放心大胆地问商贩买来一盏。
只是在提笔写字时有点儿犯了难。
到底能写什么?
夏连翘和凌冲霄永结同心?
第一次和男朋友放孔明灯她不太情愿写这些老套的话,不然好像不足以显现出她二人这份情谊的独特珍贵。
“小凌,你有什么想法吗?”她征求凌守夷的意见。
凌守夷淡色的唇瓣微抿,也有点儿犯难。
与夏连翘互通心意时,凌守夷虽肉麻了点儿,但那是情之所至,情纯情真。实际上,他循规蹈矩,一丝不苟修道一十八年。真让他正儿八经想出点浪漫的誓言情话实在是有点儿强人所难。
一看凌守夷这样,夏连翘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她几乎在脑子里用尽毕生所学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句还算合适,又没那么肉麻的。
提笔前,还没忘问一声凌守夷:“他们都说孔明灯能达上天。”
她笑着问:“你说天上的神仙真能看到我们所写的吗?”
凌守夷不假思索,当即答道:“可以。”
夏连翘故意:“说得和你见过一样。”
凌守夷:“……”
他确实见过。
每当如此佳节,就有数不尽的孔明灯飞上天门。
那时候,仙门中人也会遥望凡人们的心愿。
天上人间,共此好时光。
只是与他无关,他从不去看。
问者有意,听者也有心,凌守夷垂下眼睫,忽想到自己真实身份,心里像被生生地剜去一块。
他指责夏连翘不信任自己,不愿意与自己交心,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又何尝向夏连翘坦白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天地良心,夏连翘问这一句的时候,只是单纯想到仙门中那个孤孤单单的本体凌真君,并非别有用心地在暗示什么,自然也没料想到凌守夷此时的心理活动如如何跌宕起伏。
她想了想,提笔,没写什么美好的祝愿,而是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把笔递给他。
凌守夷也没问她为何留了空白不写。
如此佳节,他不愿再多想,不假思索地提笔书下仙气凛冽锋锐,筋骨峻拔的三个字。
“凌冲霄”。
夏连翘这才高兴地又接过笔刷刷几笔写下几句话。凌守夷想看,脸被她推了回去。
一绺乌发散落下来,淡漠俊美之中更添几分风流。
看得她心中怦然作响,附唇吧唧一口亲上去,“不告诉你。”
凌守夷:“……”
无奈之下,他也未再追问。
总归他在仙门还能望得见。
两人一起将孔明灯点燃,遥见孔明灯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缈入碧海青天之中,杳无踪迹。
仙门无有日夜黑白之分,永远祥云卷舒,瑞霭连天,鸾翔凤集。
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宫观相连,悬浮于虚空之中,嵯峨恢宏。
殿前流云涌动,如潮来汹涌。这是此界灵气全都汇聚于此所形成的异像。
磅礴的灵气不断从虚空中踊出,又似飞瀑从空中落下,漠漠茫茫,浩浩汤汤,极尽言语也难以表述其万分之一雄伟壮丽。
而在这流云之中,时不时更有遁光飞落,仙童往来。
乍见白衣少年真君,俱都不敢直视,俯身行礼,“凌真君。”
少年乌黑的眼眸淡漠如星,身长八尺有余,瑰姿奇表,仙姿伟美,一袭粗布白麻道袍,足蹬青布靴,悬七星神剑,通体并无任何多余的璎珞宝石装饰,干干净净,冷冷淡淡,朴素得甚至与周围神妃仙子,神君道童格格不入。
遥望天际孔明灯明灯千盏,星星点点,浮游碧空。
有仙童觑着凌守夷的容色,大着胆子笑道:“今日是下界中秋,又有不少凡人放灯祈福。”
少年真君不言不语,只一道灵机朝着万千盏明灯打过去,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揽了其中一盏入手。
那些小仙童也不觉有异,每逢佳节,这些祈福天灯常常会漂浮于天门外,大家偶然间兴起也会揽上那么几盏瞧瞧凡人们祈了什么福,许了什么愿。
少年仙君微微敛眸,目光一寸一寸历历阅过。
分身与本体之间的关系殊为玄妙难言。
所思,所想,所见,所感俱都为同一人。
但遇事毕竟只是自己这一道灵识经历,而非本体肉身亲身体会。
对于这位玉清威显妙生凌真君而言,他对她动情至深,与她共患难,却毕竟,本体没亲眼见过她。
如果让夏连翘来说,就类似于开了大小号,视频网聊和面基的区别。
这其间细微的差别很难说得清楚。
目光所及之处,灯火团团走过。
灯上写的是:“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