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精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下一秒,夏连翘半边脸就高高地肿了起来,她一声不吭, 一双眼冷冷清清地回望。

老鼠精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一记掌掴打上去, 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了点儿, 吩咐左右赶紧把人带走。

会死吗?夏连翘不知道。

或许死反倒成了一种解脱,他们此时不杀她,在前面等待她的说不定是比死还可怕的酷刑。

老鼠精一行人一路压着她回到丹房,夏连翘估计她让这老鼠精吃了这么个大亏,这人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这老鼠精一进门, 就扭头吩咐左右,“你, 还有你,你们去把她吊起来!”

丹房内,烛火幽幽, 经含着血气的风一吹, 在墙上倒映出鬼魅的倒影。

这里不辨昼夜,数不清的毒打不知道已经持续多长时间,夏连翘也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试过多少花样百出的刑具。

一鞭子下来, 皮开肉绽,夏连翘疼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明道境修士与凡人的差距却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比凡人坚韧, 伤口愈合的速度也比凡人要快。这同时也意味着,折磨是漫长的, 漫无止境的。

浑身上下从疼得**,再到麻木,再到如今这反反复复的折磨下来,夏连翘大脑反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

心口像烧了一团火,每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就闭上眼,咬着牙,一遍遍在脑海里描摹着丹炉里的那个女人,让那团火走遍全身上下。

和她相比,自己遭受到的折磨根本不算什么。

再说了,都坚持到这一步了,现在开口求饶前面的痛苦岂不是白挨了?

她想那个女人,想梁桂香,想琅嬛,想老白,甚至于想凌守夷。

她想,能成为主角的必定都是有骨气,有一腔热血,宁死不屈的人。

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小说打游戏,不就是也想往那些朋友之间挥洒热血,行侠仗义的感情吗?为什么修仙,不是想也想成为奇幻世界的主角吗?今天终于也让她在大家面前逞了一次威风,满足了这多年以来一颗中二之心,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抱定了这样的想法,不管老鼠精问什么,他的话就跟她耳边的过堂风一般。

当然,夏连翘也打定主意,如果这老鼠精敢拿她培育子母丹,她就算自爆内丹也要拉着它同归于尽。

老鼠精看着她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恶毒,再到现在的怔忪,错愕。

被锁链高高吊起的少女,绿裙早已被污血染成黑色,但一双眼反倒像更冷,更利。

烧红的铁块烙在伤口上的时候,倒像是给她双眼淬过火,每一次都能令她一双眼亮得惊人,冷得像有寒火在熊熊燃烧。

可越这样,他就越恨得牙痒痒,“臭丫头,你以为你很硬气吗?”

“像你这样的,我就越想听你求饶,听你惨叫!”

夏连翘看他的目光饱含同情,像是在看秋后蹦跶的蚂蚱。

玄之观出了这么大的事,黑老大就算在天边也该赶回来了,当初她跟李琅嬛入观是这老鼠精点的头,他怕黑老大问罪,可不是要卖力地折磨她企图从她嘴里套出点儿话来将功补过。

只要她咬死了一句话不说,这老鼠精也别想好过。

老鼠精来了又走,然后便是那个二当家,那个二当家审问技巧倒是比老鼠精高明一倍不止,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

“你看你被抓到这里这么多天了,你那些道友管过你吗?”

夏连翘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压根就没被这话唬到。

自从她被关到丹房里,她就算过时间,可能不太准确,顶多一天,远没有这二大家说的这么多天这么夸张。

可能是从妖怪嘴里听说过什么,二当家大概是误会了她和凌守夷的关系,又道,“你情郎可是为了救别的姑娘,抛下你留你殿后了。”

夏连翘:“……”

与其说是情郎,倒不如说是炮友。

这种二选一的攻心计,夏连翘毫无触动。

凌守夷是她情郎未免也太看得起她。自始至终她都不觉得凌守夷会在琅嬛和她之间选她。

相依为命的师徒、父女,或者说“兄妹”之情,并不是她与凌守夷短暂几天相处就能抵消的。

再说,琅嬛关系甚重,负担的不是小情小爱。

如果有一天要她在凌守夷和李琅嬛之间做取舍,她想,她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选琅嬛。

比起自怨自艾,她更庆幸,凌守夷愿意信任她,托付她。

她的冥顽不灵激怒了老鼠精,又一顿折磨结束,夏连翘的意识都有些溃散,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活不过今晚的时候,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她无力地掀开眼皮。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毫无记忆点的小道士,悄悄溜进丹房,往她嘴里塞了颗丹药。

塞完就走。

夏连翘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丹药顺着食道滑入腹中。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苦中作乐地想,是打算毒死她?还是另一种新型的拷问方式?

事实证明,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到第二天的时候,她精神头还好了一点,像回光返照,夏连翘不敢猜测是不是那颗丹药的作用,也不敢猜测这小妖怪是受何人指使。

就在这天上午,老鼠精还在锲而不舍地折磨她,企图撬开她的嘴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夏连翘动了动皲裂的唇瓣,虚弱地抬起眼,看到老鼠精仿佛世界末日般一张惨白的脸,手里的鞭子猝然落地,威风不再。

伴随着丹房的门推开,一道高大的影子落在夏连翘的脚边。

老鼠精的嗓音都在发抖,“大、大王,您回来了?”

夏连翘心里咯噔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想努力看清楚来人的真面目。

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尤为高大,穿着一身文士长袍,髭须茂密乌黑。看起来倒是一身正气,足够唬人。

黑老大,或者钱玄祖,一踏入丹房,目光只在夏连翘身上扫了一圈,就微皱眉收回视线,“就抓到一个?”

老鼠精抖若筛糠,“是、是……但属下已派人前去追捕,昨日刚传来消息,已经找到踪迹。”

钱玄祖压根就不买这老鼠精的账:“这一个问出来了什么没有?”

老鼠精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四周霎时间安静下来,夏连翘屏着呼吸,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无声胜有声,老鼠精的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令人战栗的不安之中,钱玄祖冷哼一声,突然,竟自身后冒出一只黑雾凝结的大手,那大手径自将老鼠精一拿!

老鼠精吓得肝胆欲裂,在大手手心竟显出原形,变成一只毛茸茸的,硕大的老鼠,“大王饶命!!!”

话还没说完,便是一声惨叫,伴随着骨肉破裂的咀嚼动静。

钱玄祖拭去唇边的血液,抬眼看向夏连翘,露出个鬼气森森的笑。

“你倒是比他硬气。”

说完,转身就走。

凌守夷在御剑。

自小寒山腾空而起,一路冲开云气,直往永州方向。

风雪遮面,如刀割一般夹杂着雪粒子拍打在肌肤上。

心血分神回归本体的刹那间,有关玄之观外发生的这一切,他已经一清二楚。

身外身与本体之间的关系,很难用言语来明说,某种程度上,身外身做出的决定,也代表着他作出的决定。

在最危险的那一刻,他选择听从夏连翘的建议,留她一人殿后,护着众人先行离开。

循着身外身留下的记号,他一路找到云、永二州边境。

凌守夷看到拥挤蜷缩在一起休息的众人。

李琅嬛双眸紧闭,被众人围在中间,夏连翘殿后之后,她为保护众人还是受了不轻的伤,逃出青要山之后便开始发烧。

暂时充当这一行人首领的是个不认识的少年,凌守夷目光自他身上一掠而过。

来之前他还心存侥幸,目光一扫,却的确没有看到夏连翘的身影。

无暇多想,凌守夷按落云头,落到李琅嬛身边,皱起眉,将李琅嬛扶起,伸出掌心抵住她脊背,替她运输灵气。

灵气数转之后,李琅嬛脸上这才泛起了点儿血色。

凌守夷只感觉袖口被人拽了一下,他垂眸,对上李琅嬛茫然而焦急的双眼,“连、连……”

他听出来这是连翘二字。

霎时间,凌守夷一颗心直沉入谷底。

内心有万千云气啸聚,凝固成冰,又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

李琅嬛磕磕绊绊,语不成句,“凌道友……快、快点去救、救连翘……”

没有忙乱,凌守夷眉眼泠然,表现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平静,先将李琅嬛等人安置在一处僻静安全的地点,布下重重阵法。

算算时间,白济安也差不多将要出关。

凌守夷这才正眼看向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姜毓玉主动上前请缨,面露焦急之色,“夏道友还在妖窟之中,请道友带我同行!”

凌守夷:“你叫姜毓玉?”分神在前,他记得这少年的名字。

姜毓玉:“在下的确姓姜,名毓玉,家父玉霄宗姜仲和。”

凌守夷颔首,“不知道友能否请动玉霄宗来援?”

姜毓玉不知道这少年和夏连翘到底是和干系,恳切道:“实不相瞒,在下方才已去信玉霄宗,但夏道友命在旦夕,还请道友允我同行!”

面对姜毓玉的请求,凌守夷不为所动:“我还有一事想请道友帮忙。”

姜毓玉一愣,“道友请说。”

凌守夷一挥手,一道金色小剑便已落在姜毓玉掌心,“道友持此剑前往湘水村,寻一名叫白济安的修士,他日前在湘水村闭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出关。另外,叫他务必携湘水村中一名名为孟子真的大夫前往。”

“之后,便去湘水村外等待,到时候会有正阳宗弟子接应你前往玄之观。战事一起,刀剑无眼,玄之观中还有不少平民百姓,还请道友代为护持,我会为你们拖延时间。”

姜毓玉怔怔地攥住金色小剑,犹豫半秒,点点头,“既是道友所托,我照做便是,但夏道友——”

凌守夷:“我会救她。”

言罢骈指一点,起了个剑诀,这才向玄之观的方向而去。

路上同时给刘怀墉派出的那几位正阳剑宗同门去了一道信,叮嘱众人留意那位名叫姜毓玉的玉霄宗少年。

等这一切安排妥当,凌守夷垂眸,看向自己为捏法诀并拢的双指,指尖在颤动。

玄之观地处永州青要山,吴天龙是这群山中一只修炼成精的蜈蚣。

在青要山待了那么长时间,没人比吴天龙更清楚这山里的古怪。

青要山地势绵长,延亘数百里,在这个凡人界灵气日益衰竭的时代,青要山内灵气浓郁,精怪横生,几乎每一处山头就有一处妖怪坐镇。

直到黑老大在这里建观立庙,四周妖怪也都愿意认他一个老大,卖他一个面子。

就在这两天,吴天龙得到消息,有三个修士带着一帮凡人趁着黑老大不在,从玄之观内杀出去了。

霎时间,群妖为之心神一凛。

修士!

他们依附黑老大是听说此人跟人修有些交情。

这么多年下来,也确实鲜少有人修踏足青要山地界。他们这些妖怪也得以安心修行。

可这几个修士的出现骤然打破了这一切,一时之间,众妖之中,人心惶惶。

是人修要对他们出手了?!

这如果只是谣言也就罢了,可这两日,玄之观周围的警戒明显翻了几番不止。

那竺碧虚(二当家)还亲自前往各处洞窟,零零散散加起来,这些妖窟也足有三十二处之多。

竺碧虚不厌其烦,一一嘱咐群妖务必要小心警戒,提防修士来犯,若见到了,格杀勿论。

当下就有不少心思活络的妖怪琢磨着跑路事宜。

吴天龙怕死,也想跑,但他在这洞府里经营多年,实在舍不得辛苦攒下的一份基业。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去拜访好友罗老三,问问罗老三有什么打算。

打定主意,吴天龙即刻架一道烟云,往罗老三所在的溪云涧而去,孰料行至半途,忽见一道剑光从西杀来,这一剑威势赫赫,杀气四溢,竟如流星坠地。

金刃一转,如天降雷殛,地面林木竟被齐齐摧折,所过之处,一**妖氛,妖邪不生。

而这剑上的白衣少年道人,眉眼高峻冷淡。

吴天龙看他方向,摆明是往溪云涧而去,心里咯噔一声。

这白衣道人正是凌守夷无误。安顿完李琅嬛众人之后,他便运起剑光一路朝青要山而去。

此时青要山内,群妖已结成重重防御,遇见修士格杀勿论,于是,凌守夷见一妖便杀一妖,遇群妖便杀群妖。

这些妖怪声势虽大,却不成气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剑上已饱饮鲜血,如冰似玉的雪白剑身隐约有朱红流动。

从前面的妖怪口中,他探听到其他妖修的洞府所在,便这么沿途一座一座直杀过去。

正好杀到溪云涧。

溪云涧的罗老三闻风而动,收拾家当正要落荒而逃,就被赶来的凌守夷撞上。

凌守夷剑都没下,问他,“黑老大何在?”

罗老三自知在劫难逃,也不答话,抡起两根大杵就砸下来。

凌守夷皱眉,骈指一点,飞剑连环而出,尽数驾住。

罗老三面色大变,一招便知不敌,忙磕头求饶。

凌守夷:“黑老大何在?那名女修呢?”

罗老三战战兢兢:“黑老……那黑熊精如今正在玄之观内!至于那女修,我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被叔无夜(老鼠精)带走……”

因想要凌守夷留他一命,罗老三的回答也算尽心尽力,“玄之观内如今守卫森严,但二当家竺碧虚如今正在青要山内四处说服大家伙一起反抗诸位道爷……”

“竺碧虚一定知晓那女修身在何处,道爷不如往白石洞寻他。”

凌守夷听完,一剑枭首。

罗老三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到死也没回过神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这之后,凌守夷又调转剑光继续往玄之观而去。

吴天龙追过来看到这一幕,险些从云头跌落,吓得胆丧魂飞,也不敢再追,匆忙调转云头,逃命去了。

竺碧虚最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青要山群妖表面上都卖黑老大一个好,愿意臣服于他,但这些妖怪鱼龙混杂,狡诈无常,大多逢场作戏,要说忠心耿耿的,简直少之又少。

玄之观暴露得太过仓促,让钱玄祖勃然大怒,自然也就责问到他这个监院头上。

可这摆明是那死耗子惹出来的事,他之前跟随钱玄祖外出寻丹料,先他一步回观内不过两天!

谁曾想这死耗子就给他捅出那么大篓子。现在倒好,这死耗子一死百了,死得干净,他还得给他擦屁股。

黑老大拿活人炼丹本来就是奉天宗明默许过的。

仙门的大人有人与奉天宗关系匪浅。

黑老大帮着收受香火供奉,四处建观里庙,分润法宝财帛与奉天宗,帮着他们处理点不便下手的腌臜事。

这其实就是个层层转包的业务。

一层层下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今闹到明面上那就大不一样了。

人修清高,非但不会来援,肯定还是要派遣弟子来清缴他们,毁灭罪证的。

黑老大也是知晓这一点,据玄之观拼死一搏。

而他,作为从犯,难逃一死,也只能竭力为之。希望黑老大那颗所谓的“九天十地阴魂练魄丹”能早点出炉。

这厢,竺碧虚刚走到白石洞,心里咯噔一声,就觉得不妙,这是一种常年战斗下来的直觉。

这时云头中忽然跌跌撞撞滚落下来一个人,口中忙慌地大喊:“二当家,不、不好了!有个道士杀过来了!桃源洞、莲花峰、折月洞、溪云涧十二座洞府全被他给杀穿了!”

竺碧虚一愣,后悚然一惊!

全都杀穿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从云头后面倏忽追来一星快如雷霆的剑光!

那妖怪人是扑到了竺碧虚脚边,但是只扑了“一半”,另外半边身子落在不远处,汩汩地冒血。

剑光一晃,露出少年道士过分冷峻昳丽的脸来,乌发随风而动,眉眼冷淡如两钉寒星。

“你就是竺碧虚么?”

不妙。

竺碧虚心里咯噔一声,也不欲与他纠缠,忙纵起烟气转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