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个轻柔的亲吻。
直接, 粗暴,甚至带了点儿愠怒。
少年眼睫低垂,开门见山, 单刀直入般地便撬开她的唇齿,卷起她的舌尖, 狠狠吮吸。
呼吸间满斥着砂砾与血腥味儿, 和着发间、衣上,淡淡的泠泠的冷香。
这是他第一次亲她,无关解契。
夏连翘被亲得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凌守夷这是在亲她??!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水松芝高举到两人胸前。费力地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水……松……”
少年垂下眼睫,劈手就将水松芝从她掌心夺了过来。
水滴还在顺着他鸦羽般的眉睫点点滑落。
“唔——”凌守夷的唇分开半寸, 修长如玉的指尖挤入她唇瓣间,将水松芝直接推到她口中。
“吃了。”嗓音冷清微哑却不容置疑。
夏连翘焦急地想挣扎。
吃什么吃!她好不容易给他拿到的水松芝, 她又不需要凝丹!
她反抗得太过激烈,凌守夷双眉紧蹙,两指在她柔软的口腔中一阵翻搅, 迫使她将芝肉全咽入喉口。
这株千辛万苦才寻来的水松芝, 就这样入了她的腹中。
凌守夷这才松开她。
夏连翘呛咳不止,急得直瞪眼,“小凌!”
凌守夷敛眸, 抽身离开她,苍白的容色又恢复昔日的淡漠清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凌。”夏连翘一愣, 目光落在他软绵绵垂落的手掌, “你的手?”
凌守夷:“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夏连翘一看他软绵绵的手掌却觉得头皮发麻,这一番折腾下来, 少年指骨和掌骨俨然寸寸破碎。
她犹豫一下,捧起他的手掌。
凌守夷一顿,想要抽手,却还是没有反抗。
离开潭水之后,夏连翘才感觉到丹田的灵机重又缓缓运作,她导出一线灵机,沿着他破碎的指骨一寸寸修补。
这深潭位于龙吟峰下的一处深谷中,草木葳蕤,杂草长得近乎有一人高,平日里人迹罕至,四周阗寂无声。
她眼下,也只剩下这个如冰似雪,冷淡,倔强,寂寞的少年。
灵气修补伤势,是一件很缓慢的事。
夏连翘很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灵气修补上,可一想到刚刚那个亲吻,大脑还是嗡嗡作响。
不行,还是很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
好不容易修补得差不多了,她把他的手往他袖中一塞,略微犹豫半秒,还是选择开门见山直接问:“你刚刚……为什么亲我?”
少年浑身巨震。
夏连翘抿了抿唇,终于意识到这几天以来凌守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凌守夷的面色遽然苍白如雪:“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她知道这话说出去怪自恋的,但她还是强忍住羞耻,抬起一双清凌凌的双眼,“是不是喜欢我?”
“你在说什么?”凌守夷皱起眉。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亲我?”她又不是小说里迟钝到情商为0的女主角,不至于凌守夷都主动亲她了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少年面色一变,冷冷道:“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你。”
夏连翘一怔,凌守夷神情淡漠,回答得果决,看起来不似作伪。
夏连翘:“你既然不喜欢我,这几天为什么一直不在状态。”
“因为我这几天修行遇到困境,不在状态。”凌守夷嗓音听起来有些僵硬,冷掷道,“厌烦你日日夜夜围着我转。”
夏连翘:“你既讨厌我,为何舍命救我。”
“我只是不想看你死在我面前。”他语气冷淡。
“那你刚刚渡气之后为何亲我?”
少女眉目认真,双眼明亮如剑,步步紧逼。
凌守夷一怔。
少年性格孤傲清高,战斗中也常不惜伤害自身,逞强斗狠。
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之中,他沉着冷静,从未有过慌乱。
可置身于这双如如一泓秋水般明冽的视线下,却是他第一次尝到慌乱的滋味。
凌守夷一时气结,“哪有像你这般逼着人承认喜欢自己的!我只是为了喂你服下那株水松芝。”
少女一双眼明亮得他近乎不敢逼视:“凌道友喂谁吃水松芝都是嘴对嘴喂的吗?”
凌守夷:“……”
可即便如此,凌守夷还是强行抬起孤寒的双眼,冷冷地强行打断她,“这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会给你造成这样的误会,带给你这样的错觉。但我所作所为,皆与你无关,还望道友莫要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如同落石一般砸在夏连翘心上,砸得她一懵,方才寸步不让的气势霎时间弱了近一半下来。
凌守夷冷冷看着她。
夏连翘一愣,慢慢回过神,看见他眸中显而易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她是不是把凌守夷逼得有点儿急了?
抱膝坐在这一片繁花绿草间,她没有再吭声。
她没了动静。
过了半晌,凌守夷倏忽开口,嗓音僵硬,“为什么不说话。”
夏连翘揪了根地上的草叶,闷声道:“你既然厌烦我日日夜夜围着你转,我又何必凑到你面前找不痛快,正好我们相看两生厌,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反正白大哥之前也叫我——”
……
白济安。
凌守夷面色一白。
接下来夏连翘又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
夏连翘说完,隔了半晌,才意识到凌守夷这诡异的安静。她下意识抬起头。
却见凌守夷敛眸安坐,久久没有开口,安静得竟似死了一般。
她移开视线,也不再说话。
……
直到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才看到凌守夷突然一抿唇,直起身。
他白衣还染着血,被水一泡,单薄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倒映出劲瘦的腰腹线条,腰侧那朵牡丹开得绮艳。
不知何时,十二朵花瓣,花已开三瓣。
夏连翘一愣,大脑一片空白:“你要去哪里!”
凌守夷内心刀锯一般,垂眸,语气轻而冷的,带着淡淡的自我讥讽,“你不想看见我,我何必要待在这里。”
“小凌!!”
凌守夷抿唇,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拄起佩剑往深谷中走去,少年脊背清癯,像一杆尖锐清瘦,落了大雪的青竹。
竹刺向里延展,也向外伸出。
回避任何人的触摸,也洞穿自己的心肺。
为什么。
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和自己想的话截然不同。
心中分明不是这样想,说出去的话却伤人又伤己。
他厌烦这样的自己,不如白济安舌灿莲花。
他不可能喜欢她。
他怎有可能喜欢她,这与他所想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
凌守夷走得决绝,夏连翘放心不下他牵着裙摆追上去,刚追几步,少年却固执地抿紧唇瓣,加快脚步。
她越靠近他,他就跌跌撞撞走得越快。
回想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傲气冲霄,冷冽英气的少年,再看到此时脚步凌乱不成行,白衣染血的凌守夷。
夏连翘动了动唇,心里酸软,没再往前追,打算还给他一个能独处的空间。
折返回原地,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地坐回到原地,心乱如麻,怔怔地发呆。
……她其实也不想逼他的。
就是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问出了口。没想到会给凌守夷造成这么大的压力。
她目下也说不上来自己对凌守夷到底是什么感受,虽然没之前那么喜欢了,但总还有些淡淡的好感。
看凌守夷现在这个反应,或许真的是她自作多情。亦或者,喜欢她对他而言是一件让他无法承受,又很糟糕的事吧。
她或许不该逼问他这么多。凌守夷若真喜欢她,也只是建立在伤心契基础上的一时意乱情迷。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从来没对不起过她,方才还舍命救她于危难。她为什么总叫他为难呢?
他听到她的脚步追出去几步,又收回。
凌守夷垂眸,抿紧的唇瓣毫无血色淡近似无。
她的确没有追上来。
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放下佩剑,坐下。
内心又一片空茫,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间,便已打出一道符箓,待看到眼前水波纹亮起,凌守夷心里一惊,想收回水镜却已来不及。
水镜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赶在他掐断水镜之前,迅速贴近到镜前,笑道:“凌真君,久见呐。”
凌守夷面无表情地看着,从来没觉得曲沧风这张脸这么令人生厌。
“凌守夷?!”下一秒,曲沧风便注意到他此时的狼狈,扬起眉,惊讶地问,“你怎么回事?”
少年眉睫带血,眼睫一动,双眼如寒夜孤星,唇瓣吐出几个冷得能掉冰渣子的字:“不关你的事。”
他也不怕这话伤了曲沧风的心,因为这人绝不会关心他这一身伤势从何而来。
果不其然,曲沧风只是笑笑,“谁能把咱们凌真君弄成这副模样,真是稀奇,合该让整个仙门都来看看。”
凌守夷面无表情,冷冷,“看我笑话么。”
曲沧风老脸一红:“咳咳。”
凌守夷微微皱眉,他掌骨破碎,虽叫夏连翘修复大半,却还是隐隐疼痛,全无跟曲沧风插科打诨的心思。
“说吧,”知道这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格,总之是绝不可能打一道水镜出来同他拉扯家常的。曲沧风笑道,“又有什么事找我?”
凌守夷微顿,气息稍有滞涩,却还是说明来意,“你可知晓此物为何?”
言罢,垂眸撩开道袍衣摆。
冷白结实的腰腹间,一朵艳色牡丹映入曲沧风的眼底。
曲沧风扬起眉,眼里掠过一抹惊讶。
花开三瓣,凌守夷也没料到,不由一怔。他昨日方才看过,不过两瓣,转眼竟成三瓣,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曲沧风目光一怔,神情慢慢严肃起来,“这什么东西?”
凌守夷这次倒是无甚动容,毫不滞涩地一口气说完前因后果。
“也是那狐妖所为?”曲沧风挑眉。
他颔首,“是。”
曲沧风沉吟:“既是这云州狐族所为这倒是好办,我这边去琅嬛阁为你查证。”
凌守夷的道谢听上去依然不带任何感情:“劳烦于你。”
曲沧风却挑眉,“从你嘴里听到谢谢倒真是不容易。”
凌守夷默然。
他性格清高倔强,不愿让外人知悉自己身上的变化,本来是不打算麻烦于曲沧风。
或许是这段时日来心绪纷乱,这朵牡丹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隐隐之中总觉得这牡丹或与夏连翘有关。只想尽快弄清个中缘由。
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漫长有几千年,曲沧风终于去而复返,只是他神情却十分古怪,像看到什么最令人震怖,这世上最惊讶的事一般,比上一次他询问他伤心契时更加古怪。
“这朵花——”曲沧风皱眉看着他。
凌守夷:“你大可直说,不必这般扭扭捏捏。”
曲沧风:“我之前不是问你与那凡人女子的关系?”
凌守夷心中一沉,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曲沧风吊儿郎当的气质也为之一收,眼里笑意全无,认识他这些年来,这是凌守夷第一次看到他这般严肃的神情。
“这花不会伤人,也不会害人性命,也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云州的狐族平日里玩闹的情趣。
“若遇心动之人,每动心一次,便花开一瓣,直至这朵牡丹全然盛开。”
曲沧风话音未落,凌守夷面色骇然一白。
他似有所觉般地飞快撩开衣摆,垂眸检视。
腰侧的牡丹,正缓缓展开第四瓣牡丹。
凌守夷一动不动,如冰封凝固一般,看着这第四瓣牡丹彻底舒展。
苍白的面色一片惨然、死寂。
心神巨震之下,终于撑不住,晕过去。
曲沧风:“凌守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