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哄而上, 宫门被众人踏破得七零八落。
眼前的矮小道人神情却极为平静,仅仅只是冷觑了在场众人一眼,便又转回视线, 掐指捏诀,静默打坐。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才使他有了几分“天帝”的风范。
危机当前, 他还打什么坐?
飞升一脉的几位真君率先回过神来。
一个宫装殊色的飞升元君,面色一变,冷喝道:“不妙!他想要飞升!”
轰隆一声,如平地炸开一个惊雷。她话音刚落,众人猛然回过神,四下望去, 只见紫微宫内外的四面墙壁,地面, 俱又重新浮现出一重接一重的禁制阵法。
殿内大可合抱的十余根黄金宝柱裂开一道道的缝隙,大地在震动,墙壁在融化, 不时有残砖片瓦从人头顶上掉落。
一道道红光的冲霄而起, 足将天边烘染得通红一片,如被烈火烧炙的滚烫的膛心。这一刻,整座紫微宫直如一个大熔炉, 而他们便是熔炉的正中心。
“天帝”要炼化这熔炉中的生灵,再行一人飞升。
一些修为低微一些的弟子,还未得反应过来便身入阵中。
夏连翘只觉脚下一沉, 眼前倏忽一暗, 风雷与金铁交鸣之一声一并袭来,只见四面浓雾滚滚, 不辨东西,李琅嬛白济安等人不知去向,便知也已身入阵中。
深吸一口气,夏连翘面色不变地唤出归乡,选了个方位往阵中深深处走去。
罡风、烈火、风雷……
阵势不断变化,门户不断流转,每一重门户都各有各的凶险。
但夏连翘的神色却依然泰然平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坚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偶尔,她会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阵心,阵心深处不时有爆炸和闪光,她知道这是那些世家与飞升两脉的真人、元君们在和天帝斗法。
不论世家还是飞升,两脉真君、弟子,在性命受到威胁的这一刻空前团结起来。
她的修为毕竟太过低微,纵有颢苍那枚剑印相助,也很难正面直撄天帝其锋。将天帝交给那些修为远超她数倍的真人、元君对付,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最后的这一枚剑印,她必须要慎重再慎重一点,确保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予天帝最致命的一击。
白济安与李琅嬛的运气要比夏连翘稍微好一些,二人同入阵中,未曾被变化莫测的阵势相隔开。
才出狼窟,又入虎穴,白济安怔了半秒,与李琅嬛四目相对,竟都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看来,咱们还未曾脱险,前面可有得磨。”白济安微笑说。
李琅嬛也微微笑,“那走吧。不要忘记你要对我说的话。”
“铭刻五内,绝不会忘。”白济安扬起折扇,洒然一笑,“请。”
于是,二人便联袂并肩,如赏玩烟霞一般,径往杀机四伏的阵门而去。
姜毓玉与曲沧风等几个飞升弟子一并落入阵中,刚入阵时,虽然有些慌乱,但见曲沧风等人正神色镇定,团聚在一起商讨破阵之法,一颗心也重又落回了嗓子眼里。
阵中不辨方向,不知岁月,不知过了多久,夏连翘这才走到了阵心最深处。
一眼便瞧见十几个真人元君结阵端坐在天帝面前,神色凝重,仍在斗法不止,自双方顶门都放出一团无边无尽的霞光来,形成两道一赤一金的弧形灵场,如两团旋涡在飞快地旋转对冲。
紫微宫早已在这威压之下尽数化为齑粉,阵法还在不断运转,掀起的滔天灵浪直冲云霄,天上电闪雷鸣,又降下一道道劫雷下来,乌云像是在熊熊燃烧。
远远望去,直如末日景象。
在众人轮番上阵,持续不知几日的围攻下来,蒲团上的老者,面色也渐渐泛出淡淡的青白色,苍老得比此前更加明显。原本矮小的身材更如缩水被晒干了一般,成了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
可即便如此,他的那最后一道防线,众人却始终不得突破。此时已经有不少弟子殒命于阵中,其修为反哺飞升大阵。
因她修为低微,在场诸位真人、元君又从未见过她真容,见她闯入阵心,也无暇留意于她一个年轻弟子。
夏连翘走到诸位真人、元君身后,盘腿坐下,一声不吭地将掌心抵在一位几近力竭的元君背心,为她调理丹田内紊乱的契机。
那元君不胜感激赞许地看她一眼,她额头泛着一层细密密的汗珠,未来得及多言,便又转过脸,继续咬牙坚持。
下界日升月落,眨眼间又过七个日夜。
白济安与李琅嬛、姜毓玉、曲沧风等人也相继走出杀阵,众人来不及互相慰问关切,便纷纷加入了这场修为的争斗之中。
又过七个日夜。
双方对峙日久,如今都已成强弩之末。
那两团旋涡旋转得越来越快,所形成的风暴,绞碎了天边的乌云,浮空的仙岛被罡风冲垮,三十三重天宫七十二座宝殿,宫观倾颓,化作无数的火流星自天际坠落。
就在其中一团旋涡即将切入另一团旋涡之际,连同天帝在内,双方俱都不约而同地泠然睁开双眼,灵力的暴涨与交锋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就是现在!
数十个日夜下来,夏连翘的精神高度紧张戒备,未曾有一刻的松懈。如今见时机已到,她不假思索,当即立断纵身切入面前这一团风暴之中。
她的突然出现令白济安李琅嬛等人,甚至在场诸位真人元君都大吃了一惊,只是双方的斗法如今正到紧要关头,不论是谁,都不敢轻易收势。
而李琅嬛白济安人等也只能相信她,支持她,尽力运转功法,为她护持,做她无言的后盾。
她眉心剑印一挣而出,化作一道可劈越山海的巨剑,朝着天帝凌空斩下。
剑势即将落下的刹那,原本干瘪的老头儿突然睁开眼,眼里凶光四射,放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法相,翻掌打出巍峨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掌印,冷叱一声道:“阻我飞升!尔敢?!”
掌印高约万丈,如山横空飞来,夏连翘单薄的绿衣被罡风吹起,犹如须弥芥子大小,独对这惊天动地的一掌。眼见她将要被掌印碾碎成齑粉,忽然,一声嘹亮而高昂的龙吟响彻天地!
自她眉心竟跃出一条白色的龙影,与她曾亲眼所见颢苍本体又有所不同,这条龙影,明显更为稚幼。白龙目如琉璃般泠然决绝,须发怒张,鳞爪飞腾,龙身顷刻间暴涨,如群山延亘不知几万里。
白色的龙影在半空之中盘曲腾飞而出,与掌印正面相撞,气流激**方圆数百里之外,使在场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在看到这条龙影的刹那,夏连翘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上下都不可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面色刹地一变,阵势也为之一衰。可这竟然还没完。龙吟搅动天地,令积压数十日已久的乌云终于开始沸腾变化,如泄了口的布袋,伴随着一个声震三界的惊雷当空落下,数万道劫雷,重重而落,其电指方向竟不约而同地都对准了在场一人!
万重劫雷加身,老人始料未及,惨叫一声,面容霎时扭曲成一团,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原是他本身修为已到达极限,却因不修道德,业障加身,天人五衰,又正因为修为到极限,夏连翘打碎倾天瓶之后,搅动天地灵气,引动劫雷,积累的重重雷劫,竟在这一夕之间顷刻爆发。
“快!!”一个颌下生着三缕长须的飞升真人,见状喜不自胜大喝一声,在场真人元君精神也为之一振,一齐竭力运转玄功,暴涨的旋涡如飞旋的陀螺一般,切入那另一团旋涡之中,将对方搅得粉碎。
千载难逢的良机转瞬即逝,这紧要的关头容不得夏连翘多想,甚至也容不得她儿女情长。
天罡神剑洞穿凌守夷心口的那一刻,他的鲜血浇灌了她的肌肤,将他根植于她的血肉之中,有些东西,在此刻已经远超于**,趋向于两个灵魂的共振。
这一刻,她心中清楚,杀了天帝,更是凌守夷的夙愿。
一为报亲仇!二为谢罪于天地!
她喘息着,颤抖着,泪痕未干,强行收束心神,也在这个时候及时调整气机,再一次配合诸位真人元君之威发动剑势!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剑,白虹贯日,再一次引动雷劫劈开壅塞的长夜,劈开无边的黑暗,辟出耀眼的万古长明。
劫雷散去,乌云也散去,化作一场洒向人间的磅礴大雨。
云散雨霁,雨过天晴。
……
这一场大雨将天地重又洗净。
蔚蓝色的苍穹如一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被大雨洗去浮尘,散发出明净的光芒。
日光照射在奔腾不息的云海之上,照射在江河湖海,山河大川。
大雨同时也浇透了夏连翘绿色的罗裙,淅淅沥沥淋湿了她的眉眼,她轻轻拭去眼睫上的雨水,喘息未定。
一双乌黑的眼轻轻地望向前方,眼睫微微颤动,像是怕惊碎了一个美梦。
那条白龙影,在半空夭矫不定。竟在半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英姿挺拔的少年道人的模样。
少年一双眼乌沉如寒星,足踏烟气,横剑长空,白袍猎猎,一如初见般挺拔孤峭。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凌守夷回眸定定瞧她一眼,少年素来如寒冷星峻的双眼,此时出乎意料的沉静下来,如月下万顷碧波,脉脉温和。
曾经如困兽般伤痕累累,满怀戾气的少年,这一刻飞快地释然下来。容色安静,甚至于恬静。白衣劲挺,意气风发扬的乌发如春日中茸茸的柳绒。
他宿命的悲剧已经终结,迎来的将是新生。
那一刻,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美梦。
少年道人一言不发,一步一步朝她而来,弯下腰俯下身,与她一并跪倒在地。
凌守夷微微垂下眸,乌浓纤长的睫毛轻轻擦过她的,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掌心,唇瓣动了动。
已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他的身影便迅速消散于湛蓝明净的苍穹之中,化作一道白芒流光飞入她眉间天心。
夏连翘只觉得天心骤然一热,还没回过神来,远方忽然传来同伴欣喜的呼喊。
“连翘!”
她怔了怔,循声远远看到白济安与李琅嬛等人联袂朝她追来,李琅嬛裙裾飞扬,笑意盈盈,难得显出少女的飞扬可爱来,曲沧风与姜毓玉正在说着些什么,白济安也朝她微微笑。
同伴平安无虞,日光澄澈,明净的日光在她眼前不断闪闪发亮,令夏连翘感到轻微的炫目。
乾坤朗朗,天地间生机流转,草木萌芽,天地间一派崭新的可爱,尽是一片清明。
天心间有一股暖意在周转流淌不息。
她浑身一软,仓惶地抬起手臂,感受到天心那股熟悉的,萦绕未散的淡淡的生机,一颗心这才又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害怕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象,忙将剑丸放出。
剑丸跃至半空,嗡嗡震动不止,丸身流转着一层淡淡如琉璃冰玉般的光芒,熟悉的微冷的金锐之气,是与归乡截然不同的生机,一直坚定地陪伴在她身侧。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庆幸,令夏连翘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凌守夷未曾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但恋人之间的默契,让她已知晓他未曾说出口之言。
少年说:多谢你。
以及,等我!
少年肝胆皆冰雪,言辞最铿锵,为谁一诺轻生死。
纵使黄泉碧落,前路魑魅魍魉,荆棘丛生,他也会一剑破之,回到她的身边。
此生此生,永生永世。
此诺绝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