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世谈论起应龙与天帝的幼女是如何相遇时, 绝大多数故事的开篇都与一场花灯会有关。

天帝最幼小的女儿柔姬,养在祈水之畔,自小体弱多病, 风度娴静温雅,生性善良谦逊。

但鲜少有人知晓, 柔姬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因为这一身痼疾, 从小说话做事都要轻声细语,轻手轻脚,就已经足够恼人了,偏偏名字里还带一个什么柔字。

似乎女儿家生来便要柔若无依,实在是晦气。

于是,在某一年某个花灯节, 她悄悄溜下仙门,变作一个容貌丑陋, 脊背微驼的少女,混迹在人群中。

柔姬生来花容月貌,容色倾城, 民间常谓之三界第一美。

但她已经受够了被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簇拥着, 珠钗步摇装点着,端庄贞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修剪得最为得当合宜的插花。

众人惊讶的视线, 让她觉得内心一阵充盈得意的快乐。

那一道道目光好像是在说,这么丑陋的人为何不躲在家里,怎么还敢上街抛头露面?女孩儿却满不在乎, 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嘻嘻笑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地左顾右盼, 四处转动,笑起来时,唇角微扬,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跟随着人潮猜着灯谜,一路走一路停。

人潮忽然停下,柔姬好奇地探头一望,很快便被眼前这一盏巧夺天工的花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盏花灯。

这是一盏珠子灯,五色的彩珠穿珠成行,扎成宫灯的模样,下垂流苏,珠络累垂。

也是她在这场灯会中见到的最美的一盏珠灯。

人们围着这盏灯,苦思冥想,百思而不得其解。

灯谜其实并不算太难。谜面是“但愿人长久”,谜目猜的是《般若心经》一句。

只是世人诵读佛经者多,明了其间意思者少,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更遑论能自如地撷取这经文原句?

柔姬大脑一转,心里便有了底,她胸有成竹地上前一步,却与一道温润的嗓音同时叫破了谜底。

“亦无老死尽”。

两道嗓音,对两个人而言都极为突兀,不由转过脸俱向对方望去。

话本中的故事双方终于在此刻相遇。

柔姬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袭青衫长袍,乌发如墨,拢在脑后。

眉是远山的眉,眼是江河的水,唇如三春夭桃,眼底淡淡拢尽了翠霭沉沉,灯火青青。

举手投足,分明是清峻劲峭的文人骨,微微弯唇一笑,却妖冶荒诞如山魈拨开了山野雾气,照见身属山河与天地的懒散不拘。

颢苍看到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瘦瘦小小,绿豆眼高低眉的少女,样貌丑陋实乃生平罕见。

但她那一双乌黑的眼实在灵动,又因为小如绿豆,转动时极为滑稽,颢苍不由噗地吃笑出声。

妖物化形向来随心所欲,千奇百怪者多,颢苍知她“丑陋”,但在他心中实际上却并无美丑之别。

但世人对貌美者多有偏爱,明明是她与颢苍同一时间叫破谜底,这盏珠子灯却被摊主偏心地送予了他。

摊主还颇为歉疚地笑道,“抱歉了,姑娘,刚刚是那位公子先叫破的谜底。这盏珠子灯恐怕只能给这位公子了,姑娘不妨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任挑一盏,我都送你。”

这话说得漂亮又大气,在场众人连声喝好。

柔姬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分明是我与他一同叫破,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偏成了他比我快上一步呢?”

世人总爱以美丑断善恶,若她是个美人,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只觉她不过耍些小性子,哪有坏心,宜嗔宜喜,亦是憨态可掬。

只她此时样貌丑陋,这隐约的牢骚与不满便成了拿乔作势,不知好歹。

众人此时细细想来,竟都觉得是那公子快她一步,七嘴八舌地都来劝她。

那盏珠子灯最后还是被颢苍温和地转送给了她。

柔姬还是生气,但想了想,生得美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她生得比他更美。

她没有同他客气。

这本也是她猜出来的,她拿着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也是两个有缘人浮萍聚散,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但之后,她一个人继续赏月玩灯,却因为容貌丑陋被人误作偷儿揪住,幸得颢苍撞见出手解围。

双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真正地紧密交缠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的柔姬也并未因此对他高看一眼,她感激他出手相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与他道了声谢。

颢苍却对这个张扬又孤僻的少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他才化形未久,虽因为好奇人世饱诵人世诗文经典,但他最好奇的还是“人”。

各式各样,鲜活的人。

颢苍主动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柔姬也没有拒绝。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猜,只杀得灯市人仰马翻,摊主反悔,她也不恼,快活得咯咯直笑。

颢苍不由侧过脸看她一眼,只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快活得像个水中张扬舞爪的王八。

“你在看什么?”柔姬问。

“在看你。”颢苍回答。

“看我什么?”她来了兴致。

“看你像一只王八。”颢苍想了一下,如实作答。

他并不觉王八有什么丑陋不堪,他自幼生长在天空与湖海之下,周遭好友从飞鸟走兽到王八游鱼,不一而足。

身边有好几个属鳖的朋友化形时与眼前少女所差无几。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姑娘也是个王八精。

倘若他对面的当真是个普通的姑娘,对方一定会被他这直言不讳气得扭头就跑,跑之前说不定还有打他两巴掌出气,柔姬却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二人一路走着,人潮与花灯汇成一条条流波,数不清的花灯就像是海底缤纷的游鱼与珊瑚。

颢苍昔年为龙在江河湖海间游曳时,因他性子温和,游得又慢,身边常常跟随了许许多多的小鱼。

他有时候会叫这些小鱼藏身到自己的肚皮底下,以避免礁石的触碰与天敌的追击。

柔姬在他身边,就像是跟着他游动的小王八。他越对她好奇,行动间便多有照拂。

她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只觉得这人一直跟着她,实在麻烦。

趁着两人走得累了歇歇脚之时,她指着街对面的酥酪摊主动提出,她想要吃一碗酥酪。

她知道这个烂好人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不若等他去买酥酪的时候,她趁机溜走,只当是被人群冲散,大家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也当全了双方一个面子。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当真如一只小王八一般飞快钻入了人群,一个摆尾便无影无踪。

没了颢苍的碍手碍脚,她痛痛快快畅玩了一整夜。

带到灯散人静,月落星沉,天际淡白之际,她机缘巧合下绕回到那个巷口。

却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仍静静伫立在那儿,眉间肩头落了淡淡的白霜,白皙修长的手捧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酥酪。

待看到她时,颢苍极为吃惊地抬起眼。

“你回来了?”

柔姬一愣,这下彻底怔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颢苍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她与他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好友,又顺理成章地结为了一对爱侣。

彼时二人都不敢向对方坦诚彼此的身份,很是装模作样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直到双方发觉对方容颜都不曾衰老,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这二十余年中,柔姬便一直以那副黑黢黢的模样与他共同生活。

她也曾想改换回本来的面目叫颢苍大吃一惊。

但也只是想想。

就算她真的变回本来面目,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惊艳之色,或许只会短暂的,小小的楞一下,然后便神情自若地喊她洗手吃饭。

人的容貌只是一副皮囊,她与颢苍都不是在乎人容貌美丑之人,用一副丑一点的皮囊和换一副好看的皮囊,又有何意义?

果如柔姬所料,当二人身份开诚布公的这一日,颢苍对她那传闻中“三界第一美”的容色丝毫不在意。

她倒是在知晓这人是条应龙之后,揪着他的龙角,命他带着自己畅游天地。

这在此后二十余年,成了她最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喜欢抱着他的脖颈,趴伏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冷了,便躲到他翅膀底下。

困了,便抱着他沉沉睡去。

她睡着睡着,他便带着她飞过千山万水,名山大川,畅游在天地间。

或沉入江河湖海,她躲在他肚皮底下,一游几万里。

她是天帝最幼小的女儿,体弱多病,体态娴静,如花照水,如柳扶风。

颢苍发现,这个传说中天帝最幼小的,最善良的,最温柔的小女儿,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柔和善良。

她对仙门满不在乎,每每提及仙门时总会嗤之以鼻,露出一副厌恶与不耐之色,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粉墨乔装,搭起一个大戏台,跳到台上唱大戏的戏子。

她内心藏着一个坏姑娘,动辄便对他拳打脚踢,动怒时更是恶狠狠地揪他的龙角,扯他的羽翅,威胁道:“我要把你揪成秃毛鸡。”

“那你就不喜欢了我吗?”柔姬问。

“不。”颢苍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轻声回答,“我爱你。”

又过十年,柔姬诞下一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和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子。

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柔姬的飞扬与跳脱,竟尽数化为母亲无边的温柔与蜜意。

只是仙妖结合,诞下子嗣,为天地所不容。

平日里,颢苍与柔姬喜欢遍游天地,也喜欢并肩坐在院里廊下纳凉,仰面望着夏日里说来就来的暴雨。

而这一切就像夏日骤降的一场暴雨,一时之间,风云变化,电闪雷鸣,仓促得令他二人都措手不及。

柔姬被擒捉回仙门后,他常常感到恍惚,仿佛下一秒,廊下又会出现,那个晃悠着小腿,优哉游哉,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身影。

面对仙门的逼迫,柔姬爆发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

这个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清闲贞静,动静有法的少女,在这一刻爆发出的愤怒,像是一场汹涌的风暴,震慑住了所有人。

她骂他们才是一群疯子,一群骗子,一群忝居神职,窃天偷地,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骂尽仙门的一切,也牵扯出有关仙门的真面目。

颢苍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夏连翘,纵使说起此事,他嗓音也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在千余年前,万余年前,曾有一批修士。

他们隶属于一个庞大的门派。

修士们不知收敛,贪婪地攫取气机,终于令此界灵气断绝。

而他们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打开了前往异界的通道,举派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

这个世界灵气充裕,远胜于从前,有人,有妖,也有能飞檐走壁的炼气士,有流传已久的三教经典,也有往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却唯独,没有神明。

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修为在这个世界近乎于神,他们可以填补这一片空白。

于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诞生了。

门派的宗主成了天帝,人们各封神职,降下神迹,四处修筑庙宇,享受万世不竭的香火供奉。

他们挖空灵脉修建天宫,攫取灵气修筑“倾天瓶”。

倾天瓶并不是真正的瓶,是一只近似于瓶壶的山河飞瀑。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此地不断流转汇聚,经由倾天瓶一遍遍沃灌着仙门,那散落的点滴飞瀑便成了所谓的“玉露甘霖”。

他们尽情享用着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渐渐地与凡人越来越有所不同,出生既通晓宿慧,抬手可操弄山海,和传说中的神明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也因此,他们更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要让神格永远稳固,神仙永远高贵,永远遥远,永远不可捉摸。

此界本就存有修仙的传统,他们曾经试过断绝一切修炼法门,但失败了。

于是,“神仙”能讲法赐道,但仙门功法绝不能容于世,任由下界宗门再过“强大”,也不过仙门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与走狗。

每隔百年,下界纵有那么几人天纵英才,修为大成,他们唯恐放任这些修士早晚有一天会叫他们窥破天机,便冠以“飞升”之名,大开仙门,纳入仙界,授以仙职,蹉跎道途。

众修士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神仙顶礼膜拜,将飞升视作修道毕生的追求。

“神仙”能背地里纵情声色,亵玩凡女,但绝不能诞下子嗣玷污高贵血脉。

“神仙”能攫天地气机为自己所用,却容不下几滴散落的飞瀑水滴。

柔姬与父母飞升而来,深恨仙门这一切,耻于众人为伍,她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在下界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凡人,也不愿回归仙门。

她被折磨被囚禁,疯疯癫癫至死。

李琅嬛散落玉露甘霖,授仙法于凡民,动摇仙门根基,必死无疑。

白济安纵拔出仙骨,也难逃死路。

这一点,凌守夷从来不知。

从擒捉李琅嬛回仙门那日起,等待他的也将是必死之局。

天帝可以舍弃他的小女儿。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

“夏姑娘。”说到这里,颢苍安静了下来,双眼仿佛苍老了百年,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他……并非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人。”

“他的肩膀上不应该肩负着这些所谓的重任。

“他没有高贵的身世,高贵的血统。他也从不比任何人尊贵几分。

“我希望你能帮我,”颢苍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轻声说道,“让他重新做回一个真正的,脆弱的,或卑如草芥的,却有尊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