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没有拒绝,捣碎后为他上药,揭开衣服,看到里面纯白柔滑的绸衣,农妇只看一眼便垂下眼眸替他敷药。

拓跋猗卢见她顺从,便提出肚子饿了,想吃饭,还承诺,“等我找回商队,一定重金感谢你。”

农妇笑着应下,特意拿出一小袋麦子,“家中只有麦粟这样的粗粮,请贵客稍待,我去将麦子磨粉好招待客人。”

拓跋猗卢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于是点头。

农妇就拎着一小袋麦子出门,找到在大集上搜查的士兵道:“官爷,我家来了一个生人,身上带了外伤,穿的中衣是绸缎,他说他是在我们这儿遇到了盗匪的客商,但我看他就是你们画上的人。”

拓跋六修召集了所有会画的人画他爹,但大家画技良莠不齐,以至于画也是十张有九张不像。

想要凭画认人基本不可能,不过每张画都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高大,一个则是满脸威武的胡子。

但农妇并不以此来认人,就算没有那张画,凭他说的那些话,农妇也能认出他来。

很快,农妇就拿了一小袋面粉回去,一队士兵悄悄绕后将房屋围住,还有几人则弯着腰躲在围墙根下,给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去把人叫出来确认。

农妇推开门进去,院子很安静,屋里也很安静,似乎人已经不在了。

她略一思索就冲着堂屋喊了一声,“贵客,我拿面粉回来了,这就给你烙饼。”

说罢转身进厨房,才进门,一把柴刀猛的亮到眼前,农妇吓了一跳,面粉袋子落地,看清握着柴刀的人后便大怒,“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好心收留你,你却还要害我。”

拓跋猗卢往外看了一眼,没发现异常,这才连忙收刀,和农妇道:“我受了伤,耳朵不好,没有听见你的声音,突然有人来,我还以为是贼匪追来,吓到嫂子,还请原谅则个。”

农妇脸色这才和缓下来,将面粉袋子捡起,拿了一个盆来,看了一圈后道:“请贵客帮忙打一勺水来。”

水缸在外面厨房的屋檐下,拓跋猗卢应了一声,放下柴刀出去。

躲在围墙外的士兵悄悄探出脑袋来看,一眼便认出他来,一个手势,立即翻身越过围墙。

拓跋猗卢猛的看见他们,立即知道自己被告发了,手中的水勺猛的击出,转身就要躲进厨房抓人质。

农妇在他出门时便拿起他放下的柴刀躲在门后,他一进来,劈头就砍去。

拓跋猗卢大惊,身子一歪躲过,抬脚就将她踹飞。

农妇倒飞砸在院子里,却又一骨碌翻身起来,拿着柴刀愤恨的瞪着他,大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上去抓他呀,莫叫他跑了!”

躲在屋后伏击的士兵闻言也冲了进来,拓跋猗卢再英雄也双拳难敌四腿,何况他连把兵器都没有,很快就被抓住,这时候农妇的厨房也被砸了大半,几乎不能用了。

她这时才觉得腹中疼痛,撩起衣裳一看,肚子上有黑印子。

她捂着腰靠在墙上,也不介意,问压住拓跋猗卢的士兵,“人抓到了,我的赏金和牛羊呢?”

队主道:“放心,上报以后必不会少了你的。”

农妇道:“我只要牛羊,金子就给你们吧,我肚子疼得厉害,你们给我些钱去看大夫,一百金全是你们的,怎么分,你们自己拿主意。”

队主一听,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和手下们把身上的钱凑一凑,给了她一钱袋。

见她疼得厉害,干脆把她捎带上了,这里没有大夫,她要求医,至少得去大集才行。

但士兵们也会看一些跌打损伤,按了按她的肚子道:“不严重,青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过能吃药自然更好。”

她年纪似乎很大了,都是能做他们祖母的人了,又贫困,身上的衣裳补丁累着补丁,加上她告发,砍人一气呵成,士兵们都敬她两分,并不为难。

被堵住嘴巴的拓跋猗卢愤恨的瞪着农妇。

农妇并不在意,爬上马车和他坐在一起。

他们这一队抓住了拓跋猗卢,不仅能有一份前程,还得到了农妇承诺的一百金,因此很高兴,路上就分了一份干粮给农妇。

他们自然也不敢饿着拓跋猗卢,所以取掉他嘴里的布往他嘴里塞一个饼。

拓跋猗卢差点噎死,他的手被绑着,只能用舌头将饼推出去,把嘴里咬下的那块饼吃下去,他才一脸阴霾的瞪着农妇问,“你为何要出卖我?”

农妇道:“你又不是真的客商,算什么出卖?”

拓跋猗卢大怒道:“我是你们的大王,你们都是我的臣民,明知我的身份还告发我,这不是出卖是什么?”

队主害怕他妖言惑众,正想把抹布给他堵回去,就听见农妇道:“我丈夫是鲜卑人,跟着大王从盛乐城南下来代国的,他为你战死了。”

“我有两个儿子,他们皆被征入军中,大王派他们去帮晋阳的刘刺史,也战死了,我家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女儿,我就把她嫁给一个汉人,那个汉人不会打仗,他是农夫,只会种地。”

农妇道:“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但两年前,大王要出兵帮助晋人打匈奴国,征调农夫押运粮草,他家的粮食之前都被征光了,那年大旱,地里出产不高,我就把家里的牛羊都卖了替他凑粮草,就误了三天的时间,大王就判了他们全家死罪。”

“我两个外孙,一个三岁,一个只有一岁,都被连坐死了。”农妇的目光落在拓跋猗卢身上,声音不见起伏的道:“就算没有那些赏赐,看见大王,我也会向大王子告发你的。”

说完还冲他微微一笑,很高兴的道:“能帮大王子抓到大王,我很高兴。”

拓跋猗卢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瞬间遍体生寒,“你……你大胆,你们是我的臣民,岂敢……”

队主反应过来,立即将抹布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剩下的话,拓跋猗卢只能愤怒的“呜呜呜”挣扎起来。

农妇见他挣扎不开还有些失望,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拓跋猗卢一被送进新平城元立就知道了,他不敢耽搁,立即起身去见拓跋六修。

他实在是怕了拓跋六修的速度,生怕这次也晚了,所以急急忙忙赶去。

拓跋六修也去了,提着大刀去的,但还没走到地方就被赶来的素和雄和拓跋速舟夺去刀,俩人一左一右的围着他劝道:“将军,你不能杀大王。”

拓跋六修红着眼睛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杀他,他必杀我!”

“子杀父是大忌,”素和雄道:“元立在此,何不将大王交给朝廷处置?”

拓跋六修内心挣扎,“若朝廷放归父亲怎么办?”

拓跋猗卢要是被放回代国,他一定没有立足之地

素和雄道:“将军不信新帝吗?”

拓跋六修垂眸道:“我自是相信姑姑,可姑姑就能随心所欲,说服那些朝臣吗?”

拓跋六修推开素和雄和拓跋速舟,他们不给他刀,他也不去抢夺,就算没刀,他想杀拓跋猗卢也能杀。

他去见拓跋猗卢。

拓跋猗卢被五花大绑的丢在地上,巧了,旁边还拴着一人,正是拓跋猗卢的部将之一孙岩。

孙岩看到拓跋猗卢竟也被抓回来,泪涕横流,连忙爬过去替他扯掉嘴里的抹布,还想替他解开身上的绳索。

拓跋猗卢忍不住大骂两声“逆子”,见孙岩比他还狼狈,就问道:“其余人呢?”

孙岩大哭道:“大王,可足浑隼被杀了。”

拓跋猗卢问道:“卫雄呢?”

孙岩摇头,“不知。”

拓跋猗卢就哈哈大笑起来,安抚孙岩道:“不必怕,既然卫雄不在此处,他一定是逃出去了,他一定会调派大军来救我们。”

“我还有二十万兵马,难道怕这个逆子不成?”

孙岩一想也是,一抹眼泪,继续替他解绳子。

还没解开,一道阴影就盖住他们,拓跋六修冷冷地道:“不必想了,卫雄和箕澹已经投向晋国,不,现在是华国了,他们不会来救你们了。”

拓跋猗卢抬头看他,父子两个终于见上面,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不到一旬,十天都没有,父子两个之间已经横亘好几条人命,是你生我死的局面,再也回不到从前。

拓跋猗卢愤恨的看他,但考虑到现状,勉强压下怒火道:“你以为你能挑拨离间我们君臣……”

“你都是我的阶下囚了,我欺骗你的价值在哪儿?”拓跋六修冷冷地道:“他们是汉人,想要汉治,提倡的是仁爱,而你用法严峻,只取用法治,你觉得他们会有多爱你,敬你?”

“你还想取代我姑姑,我告诉你,你跟她差远了,卫雄和箕澹才见过她一面便对她赞不绝口,他们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三万户人口,三万户,你知道有多少人吗?整整十二万人!”

拓跋猗卢脸色涨红,大怒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拓跋六修步步紧逼,“你连自己的妻儿都容不下,又怎么会善待百姓?你知道这些年我们过得有多苦,有多恨你吗?”

拓跋六修想到自己的母亲,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你不想让我当世子,那就直接立拓跋比延好了,为什么要拿我来给他立威?”

“你能得代郡这块地方是因为我和普速根带兵替刘琨守晋阳,你怕我威望太高,比延坐不稳地方,为什么不把我分出去,却一个劲儿的打压我?”拓跋六修将满腔的愤恨都喊出来,“祖父也有三个儿子,他死的时候把地盘分成了三份,一个儿子一份,你也有三个儿子,你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

“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拓跋比延?为什么?”

“你现在要杀我,还问我为什么?”拓跋猗卢大声道:“没有哪一家的儿子会这样的对待父亲,我早看出你性格凶恶,不服管教,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应该早点杀了你的,那样我就不会像今日这样落难,比延更不会被你害死!”

这话让拓跋六修大怒,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一脸凶狠,“早知道?你想多早?你不是一直想要杀我吗?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要杀我,明明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

素和雄和拓跋速舟见状大惊,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将军冷静,你不能杀他呀。”

“大王子,你冷静冷静。”

元立已经到外面,只是被拦住了,正等着禀报呢,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喊声,想也不想便往里冲。

士兵要阻拦,他身后的亲兵立即拦住士兵,大声道:“大胆,知道他是谁吗?”

元立已经冲进去,看到拓跋猗卢被掐住脖子,脸上已经一片青紫,而素和雄和拓跋速舟一左一右用力拽着拓跋六修的胳膊也没能让他收力。

元立只看一眼便飞速上前,手指在他的手肘的尺泽和少海穴上狠狠一点,拓跋六修手一软,拽着他手臂的素和雄和拓跋速舟就带着他往后一仰,三人啪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元立闪身躲过,上前接住倒下的拓跋猗卢,摸了一下他的鼻息,立即掐着他的虎口,又掐了一下人中,等他猛的吸上一口气,这才将人放到地上坐着。

拓跋猗卢大声的咳嗽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他身体微微颤抖,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

这一刻,他身上的怒气和霸气消失不见,他终于意识到,逆子真的是逆子,他真的会被杀死。

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这一刻,拓跋猗卢总算是有了一丝后悔,他不该如此轻敌的。

元立起身挡在拓跋猗卢面前,和爬起来还想动手的拓跋六修道:“大王子,陛下来前叮嘱过我,代王可以死于任何一人手中,唯独不能死在您手上,不然,便是她再怜惜您,也不能在天下悠悠众口下救您。”

拓跋六修压抑住怒火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大王子,陛下如此疼惜您,您却不领情,您以为你杀代王对她来说是坏事吗?”元立道:“陛下要是只想着利害关系,大可以放任您杀了代王,子杀父是大恶,到时候她以为代王报仇的名义出兵,天下谁不赞她一声?”

“但她没有,而是特意派微臣来新平城阻止您,为的是保住您的性命和名声,让您不至于不容于世,这份疼惜,可不亚于对族中子侄的疼爱。”

拓跋六修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