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含章闻言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还在发光的钨丝,不由笑起来,“好啊,这盏灯就先送你玩玩,这台小的发电机也先放在你这儿,过几天我再来取。”

傅庭涵:……

他不太赞同的看了一眼她,但到底没有戳穿她,只是和郭璞道:“这钨丝不是送你的,我只是教你这电如何产生,如何传导,如何让这钨丝发亮,”我不会送你这种不稳定的半成品……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郭璞就不高兴道:“你也忒的小气了,我教你卜卦,不也送了你一副龟甲?那可是我亲自淘换煅烧出来的,你教我电,怎么就不能送我一台发电机和一把钨丝了?”

傅庭涵着急道:“我不是不送你,而是这灯还是半成品,我拿这钨丝来就是给你做个示范……”

“我不嫌弃它是半成品,我觉得这个就挺好,”郭璞道:“到时候我打成祥云状围着这楼绕一圈,用两台脚踏的发电机供它,让它日夜皆亮。”

傅庭涵就闭上了嘴巴,如此奢靡,算了,就让他撞一下南墙吧,于是他和赵含章一样,“那你先玩这一盏钨丝灯吧。”

都过不上两天,郭璞新得这么个好玩的东西,就带着人一直琢磨,等到夜深人退去时,他就在光亮的钨丝灯边摊开一张大纸开始画宫殿改造图,想着在什么地方缠上钨丝,让它变成什么形状发亮……

可能是没电了,钨丝猛的一下熄灭,郭璞没在意,先点上灯,然后去摇发电机,好一会儿,灯丝慢慢亮起来,他露出笑容,才要笑,只听啪的一声,钨丝断裂,脑袋垂下,彻底灭了。

郭璞惊呆了,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这这这,我我我,”郭璞着急的团团转,试图将它断的一截给它接上去,但又想起傅庭涵说的不能用手触碰,便又缩回手。

猛的,今天赵含章和傅庭涵的话前后涌入他的大脑,郭璞忍不住跺脚,“好你个赵含章,看我笑话!”

庭涵也是,怎么就不能强硬些,多说几句话?

郭璞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气势汹汹的去上大朝会,打定主意要找赵含章算账,结果这个大朝会很不平静。

一夜过去,荀藩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连民间都有了声音。

荀组当庭哭道:“大将军若要杀我兄长只管下令,怎能栽赃庾鸿?世人皆知,庾鸿乃我兄长至交,您要杀他们二人,却还让他们落下反目成仇的名声……”

小皇帝紧张不已,连忙呵斥他,“荀御史慎言,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赵系一派的官员也对荀组怒目而视,汲渊也是双眼含火,怒斥道:“荀御史听风就是雨,身为御史,未经调查便妄下定论,是打量大将军仁厚,不屑与你计较便肆意栽赃吗?”

荀组:“我栽赃?那你说庾鸿为何要杀我兄长,他们两个可是至交好友!而且元立赵申皆在场,如今我兄长生死不知,庾鸿又被捉拿用刑,整个案子还不是元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汲渊:“是非曲直,等他们回京便明了,荀御史何必着急?”

荀组一片心灰意冷,“只怕我见不到兄长回来了。”

堂上的旧臣脸上或愤怒或恐惧,皆目光炯炯的盯着赵含章。

小皇帝也有点害怕,连忙去看赵含章,想劝她不要生气。

就听赵含章慢悠悠的道:“荀太傅伤重,我已经派了太医去治疗,务必将他安全带回,荀御史若是担心,不如去迎一迎太傅,也问一问庾鸿之事。”

荀组满目苍凉的自嘲一笑,“大将军若下令,下官不敢不从,只是此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我不在当场,荀太傅能不能平安归来我不敢保证,但荀御史若从这去,我却是可以保证你一定能活着回来的,”赵含章幽幽的道:“荀御史放心,我不是高祖陛下,我是赵氏含章,素来信守承诺,我当庭做的承诺,言而有信!”

不说小皇帝和荀组,满朝文武,便是汲渊都忍不住脸色一变。

这简直是将大晋的脸皮都扯下来踩了踩,赵含章猛的一下起身,沉声道:“曾越!”

曾越从旁走出,躬身道:“末将在。”

“你亲自送荀御史去接荀太傅,务必将荀御史安全的带去,再给我安全的带回来!”

曾越大声应下,“唯!”

赵含章甩袖便走,无人再敢置喙,小皇帝也站起来目送她离开。

等她走远,他这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他的贴身内侍董公公小心翼翼的接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在颤抖,连忙不动声色的扶住他,冲着朝臣们大声喊道:“退朝——”

百官这才连忙跪下送别皇帝。

小皇帝扶着董内侍的手走出大殿,脸色已经发白,他焦急的问董内侍,“大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董内侍安抚他,“大将军生气也不是对着陛下,奴看大将军是气庾鸿伤了太傅。”

小皇帝还是惴惴不安,一再表明,“我真不知三舅父会说那样的话,我从未怀疑过大将军会伤害二舅父。”

小皇帝说到这里,差点掉下眼泪来。

在他看来,他的力量在赵含章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赵含章要杀他和两个舅舅,多的是机会和借口,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他也不知三舅父是真心怀疑赵含章,还是为了达到一些目的才如此猜测。

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最受伤害的其实是他,小皇帝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小乳猪,可并不是他想上架,完全是被人架上去的。

越想,小皇帝就越伤心,他才过了半年好日子,这半年赵含章没怎么管他,对他放松了许多,荀藩又出去赈灾,他功课直接减少一半,除了上朝时经常被他们吵着说这儿没钱,那儿没钱外,他日子过的不要太开心。

结果天降巨雷,好日子这就没了?

小皇帝对荀组满腹怨气,“三舅父到底想干什么?”

又忧心荀藩,“二舅父应该无事吧,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荀藩虽然对他严厉,总是给他布置很多课业,却也是最疼惜他的亲人,而且他要真出事,小皇帝控制不住荀组,朝中的旧臣一系都被荀组掌握,恐怕更易出事。

只是想一下小皇帝就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生都灰暗无光。

董内侍不知要如何劝他,只能将他扶回后殿,想了想,还是悄悄地去求见赵含章,跪在地上将小皇帝的言行皆告诉她,求情道:“陛下心思单纯,荀御史所为他皆不知,此时还惶恐不已。”

赵含章低头看他,一会儿后道:“让陛下惶恐,是臣子失责。”

董内侍一寒,连连叩头,“是奴婢失言,求大将军饶命,陛下,陛下他心里都清楚,这是荀御史挑拨离间之计,只是那毕竟是他舅父,陛下年纪又幼小,并不能指挥先帝留下的旧臣……”

见他额头都磕出血来,赵含章便不耐的皱眉,“行了,此事我知道,你好好的伺候陛下。”

赵含章顿了顿后道:“此事不与他相干,退下吧。”

董内侍松了一口气,低声应了一声“是”,起身后倒着退下。

等他的身影消失,赵云欣才有些不高兴的道:“大将军,要不要将他换掉?”

“不,让他留在皇帝身边吧。”

赵云欣:“他既然投靠了大将军,又怎能为他求情?”

赵含章心里其实是有些高兴的,和赵云欣道:“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仁慈不是好事吗?”

“像董内侍这样见惯了人性之恶的人,竟然会为一个前途堪忧的小皇帝求情,可见小皇帝不是什么残暴之人,对身边人至少有可取之处,”赵含章道:“我很高兴,这意味着,将来他不会在这样的事上惹我生气,让我违心保护他。”

有一天,退位的小皇帝要是搞个虐杀之类的,她是杀他还是不杀他?

杀他,违背自己的誓言,不杀他,违背自己的良心和道义,也破坏了律法。

所以他这样难道不好吗?

赵含章从不惧怕一个人是好人,她更讨厌与恶人共舞。

比如荀组。

这个人,借着“忠义”之名,将一众人等绑在一条绳上,如果说从前她对他还有两分敬意,两年下来,足以让她看清许多伪装。

荀组比起他哥来,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她一时杀不得,辞不得,只能忍受。

赵含章心情不好,满朝文武皆心情不好,他们在害怕,也在隐隐期待。

不管是赵系的朝臣,还是旧臣一系,都在害怕和期待。

他们既害怕荀组遇害,又期待他遇害;既害怕他不遇害,又期待他不要遇害……

各种心思混在在一起,让他们心里复杂不已。

夏侯仁悄悄的陶乌说,“荀组若平安归来,我愿放下所有的一切追随大将军。”

陶乌:……

他沉默了一下后道:“我也愿!”

没错,他们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甚至很多旧臣都是这样悄悄想的。

不是他们对赵含章的要求低,而是因为礼乐崩坏,道德水平被司马懿无限拉低,大家对上位者的道德要求一再变低。

他们的这种期待让想要兴师问罪的郭璞都暂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傅庭涵很不理解,他打算回去问赵含章。

郭璞瞥了他一眼道:“何必问他,问我就好了,我告诉了你,你得告诉我这钨丝是怎么回事,怎么才烧了半晚上就坏了,我想要的是永久的亮,而不是半晚,还不如灯油呢。”

傅庭涵点头,“你说。”本来他也是要告诉他的,但昨天郭璞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只能憋回去了。

郭璞也只是给他找个借口,其实是他自己有倾诉欲,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没人敢听。

“这世上的道理啊,很多人都懂,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敢明着说出来,因为说了,世人也不相信,若要人信,得靠做的。”郭璞道:“儒家说的做人五常,为仁义礼智信,这信啊,极为重要。”

“我们这等后人往前看先秦之人,皆觉得春秋时的王都很蠢,竟然敌国之相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我们觉得他们愚蠢,却不知他们心中的悲愤,谁能想到一国之相当庭做出的承诺竟不作数,后人将其雕塑为计谋,不过是美其名罢了,说白了,就是骗子。”

“司马懿也是骗子,”郭璞道:“他是辅政大臣之一,国之栋梁,当着洛水起誓,当时的天下人,满朝文武,谁不信他?”

“要知道上一个当着洛水起誓的是光武皇帝,他发誓善待朱鲔,而朱氏也的确与汉同存亡,朱鲔杀害光武皇帝的兄长,光武皇帝且能守信,”郭璞说到这里冷笑,摇了摇头道:“司马懿对洛水起誓,满朝文武皆信他,为此纷纷去劝说曹爽,曹爽也是因为信他,这才退后一步。”

“谁能料到曹爽前脚退步,后脚就被他诛灭三族?”这也是郭璞不喜司马皇族的原因之一,“为此,替司马懿作保的蒋济被气死,因司马氏后为皇族,众人即便心中鄙夷也不能宣诸于口。”

“背信弃义被渲染成了计谋,天下道德由此败坏,从本朝开始,君不君,臣不臣,”郭璞冲他眨了眨眼,小声道:“也正是因此,她虽为女子掌权,却无人明着反对,因为权利就是一切。她就是立即把小皇帝拽下来坐到那个位置上,世人也不会惊讶。”

郭璞深深叹息道:“只是这样一来,天下的道德便会一直如此,非长治久安之相。今日她当庭提起此事,不仅是在司马皇族的脸上扇了两巴掌,也是在她和朝臣们的脸上扇。”

傅庭涵并不笨,他只是不知道这些历史而已,所以很快反应过来,“她想扭转这样道德败坏的局面。”

郭璞微微摇头道:“这可难了,任重而道远,要做明君难,要做一个有德明君,那更是难如登天啊。”

郭璞将脑海中的东西都甩走,拉住傅庭涵道:“我们就别想了,还是琢磨一下这电和钨丝吧,你这钨丝是怎么做的,这么不耐电,才半个晚上就坏了。”

傅庭涵回神,道:“我就是给你做个试验看而已,要想长久的使用,还得给它套个玻璃罩,往里充个卤素气体,但目前钨丝的制作技巧成本太高,钨丝灯没有应用的环境,所以我没有往深里琢磨。”

他道:“这钨丝,还是因为锻造手摇发电机的一些材料时力和温度达到了,所以才顺手做出来的。”

说白了,他和赵含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更精细的发电机材料上,钨丝就是顺手而为。

这个时代的工匠是真的很厉害啊,且有很多技艺是他闻所未闻,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们能把这么多精细的东西打造出来。

这些材料,有的只是一个小片,却也意义非凡,这预示着有很多的机器都可以着手研发了。

只不过很难产量化,比如钨丝,现在就很难高产,尤其要想稳定使用,其工艺还要再进步才行,现在傅庭涵拿出来的只是简易的,就是给郭璞看个热闹。

赵含章也没想着现在就用电灯取代油灯,所以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