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内,张让离去,沈阙一人躺在散发酸臭味的草席上,虽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酒气,但那一双眼睛睁开,眼神澄澈,哪里有半分喝醉的味道。

从草席上站起身,坐在床边上,抬头看向大牢门口守着的那个狱卒,微微蹙眉。

“林枫,是你吧。”沈阙出声,说道。

原本站在一旁守卫的狱卒一愣,身子在顷刻间僵硬,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将腰背挺得越发直了。

“不用否认,我认得你的身形,天生左腿比右腿矮一截。即便是你已经做到近乎完美的易容,甚至已经使用内力拉伸骨骼,但先天上的走路习惯是改不了的。”

“是孙奉让你来的,对吧?”

沈阙再次出声,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牢外,被称为林枫的狱卒身子颤抖,回首看向沈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中都官徒隶,林枫,拜见大人!”

沈阙默然颔首,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但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欣慰。

自己曾经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中都官徒隶,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自己。

如此,便足够了!

“孙奉让你来的吧?”

“留守洛阳的中都官徒隶之中,你是最擅长易容术的。敲翻狱卒,李代桃僵,混入大牢,想要劫狱。”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整个洛阳的中都官徒隶至少有半数汇聚在天牢之外,对吗?”

沈阙望着林枫,说道。

林枫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苦涩的笑容:“大人说错了,不是半数,而是全部!”

“所有的弟兄在得知大人的遭遇后都来了!甚至就连广宗那边跟着大人一同过去的兄弟,也逃回来了不少人,如今他们都在狱外集结,只等大人一声令下,他们便能冲进来,将大人救出去!”

“卑职,请大人下令!”

林枫以首磕地,在地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沈阙眼瞳瞪大,嗖的一下从床边站起身来,呼吸变得急促,双拳紧握,盯着林枫,眼中却是有着怒火闪烁。

此刻的他……

愤怒!

“林枫,你知不知道你们在这做什么?那这是在让整个部门的兄弟为我陪葬!”

“作为中都官徒隶,你们不会不知道天牢意味着什么!”

“有进无出!”

沈阙近乎是咆哮出声,对着林枫吼道。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却不得不为自己手底下的这群弟兄们着想。

为了救自己,他们可以舍弃生命。

但这,绝不是沈阙愿意看到的!

“我知道,但这是兄弟们的选择!是大人给了我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让我们从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走到今天,成为官员畏惧的中都官徒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再也不必看官员眼色,即便是寒门子弟,也有路可走,未来可期!”..

“这些,都是大人你带给我们的。”

“因为大人,我们这些人才能看到未来。我们因为大人而崛起,也愿意因为大人而终结!”

“愿与大人,同生共死!”

林枫的声音一重高过一重,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跪在地上的双膝缓慢向前挪动,靠在牢门边上,对着沈阙又是一叩首。

那一刻,沈阙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闪过几分挣扎之色。

林枫的这番话,让他早已死去的心再次活了过来,就连体内流动的血液也在此刻激**奔流。

甚至于,在这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出声,要去响应林枫的那一番话。

不过,就在他做出这些准备的时候,就在话涌到嗓子眼儿的时候,还是被他无声地咽了下去。

嘴巴微张,望着林枫,无声胜有声。

良久,沈阙方才从嘴里挤出一阵阵声音,偏过头去,没有脸与林枫对视,整个人就这样躺在草席之上,抬头仰望头顶的石板,半晌无言。

“你走吧,让兄弟们也退走吧。”

“如果你们当真还愿意认我这个大人的话,你们就此退下吧。”

闻言,林枫脸色大变,抬头望向沈阙,失声惊呼道:“大人……”

“走!”

“如若不然,沈某便咬舌自尽,死在尔等面前!”

林枫无奈,拱手作揖,躬身一拜,却是没有再强求,而是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等到林枫走后,整个大牢又恢复了往昔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且幽寂的空间中,甚至还能听到角落处传来的虫鸣声。

丝丝凉风从高窗飘入,倒是让沈阙越发冷静。

整个人躺在草席上,双手枕着脑袋,在他脑海中回**的,皆是小时候的事情。

他,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虽然家境贫寒,却也胸怀天下,空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

为求得出路,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飘零,赶来京城,想要谋个差事。

那一年,风雪正大,积在道路的雪没过膝盖,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的沈阙倒在雪地上。

好在,他被一家大户救起。

大户家有个少爷,正在启蒙,需要一位先生好生教导。

只是,少爷性格顽劣,周边的先生都被吓跑,不敢再来,一时间倒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也就在这个时候,沈阙出现了。

为了感恩,沈阙选择待在府邸之中教导少爷。

少爷虽然顽劣,屡次捉弄沈阙,但他也是个执拗性子,硬是顶着压力和怨气,教导少爷读书写字。

也在同一时间,遇见了这位少爷的姐姐。

小姐心地善良,每当沈阙被捉弄之时,她总会出面,斥责少爷,同时安抚沈阙。

沈阙心里明白,小姐之所以这么做,是怕自己这个教书先生再跑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丝毫怨言。

因为,自打看见小姐的第一眼,沈阙便发现自己已经浸入爱河!

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的关系快速升温,也就传入老爷的耳中。

好在老爷是个开明的人,知道沈阙这人虽然落魄,但却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愿意将女儿嫁给沈阙。

如此,本该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人虽然定下婚期,但这位大户老爷麾下有个漂亮女儿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流传出去,恰好传到了一个当地县丞耳中。

这个县丞也是好色之人,家中小妾便有十九个。

听闻小姐美名,便要派人来强抢,老爷家不愿意,便派人直接屠了一家三十多口人。

沈阙和小姐因为上山烧香,因此避过一劫。

回来之后,小姐听到这个消息,悲痛欲绝。

沈阙心中气愤,虽是书生,但亦有修罗杀心。

将小姐安顿好后,提着一口长刀潜伏在县丞常去的青楼,等到入夜时分,从旁边的窗户闯入其房中,手起刀落之下,直接将那狗官的人头一刀斩落。

砍下那厮人头之时,门外的护卫听到声音,当即冲了进来,将沈阙拿下。

以下犯上,袭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当夜便被下了死牢,那一夜的风景和今晚的夜色何其相似?

或许,唯一不同的便是,当心如死灰的自己被一个人捞出了大牢,作为死士袭杀当时的大将军窦武,事成之后,可饶他们一命。

看到生机的沈阙自然是奋勇杀敌,最终死士三十八人,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被免了死罪。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进入了刘宏的视野,被刘宏任用,一步步爬到了司隶校尉的高度。

如果不是陛下,自己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是陛下让我苟延残喘了十几年。

能够看着红昌长大,对沈某来说,已经足够了。

若是用沈某的死,能够换来大汉百姓的一线生机……

沈某,死而无悔!

天亮了……

陛下,臣先走一步……

“沈大人,该上路了。”

……

这一日,午时三刻,洛阳刑场,东汉司隶校尉沈阙被斩首。

一日间,司隶校尉一职悬空,中都官徒隶备受打压,往日害怕被拿捏小辫子的文武百官皆是欢声笑语不断,庆祝煞星的离去。

从此,再也不用怕被人盯着,在京都内行事也能大胆一些了!

世家百官欢声笑语不断的时候,皇宫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刘宏依靠在床头,脸色虽然显得惨白,但那一双眸子中却依旧有着几分神光闪烁。

寝宫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张让进来上禀消息。

刘宏的目光落在张让身上,不等他禀告,便自顾自地说道:“亚父来了,想来是要告诉孤沈阙的死讯吧?”

张让点头,当即说道:“陛下圣明。沈阙那厮,已经验明正身,被斩于刑场之上。”

“传国玉玺,可有消息?”刘宏面无波澜地点头,复而问道。

被问到传国玉玺之时,张让明显愣了一下,悄然抬头打量了刘宏一眼,想要看清刘宏的神色。

只不过,他这刚有抬头的动作,便听见一阵轻咳声从刘宏嘴里传来。

“亚父在犹豫什么?是亚父已经得到了传国玉玺的消息?还是说,沈阙的嘴很严,直到死都没有透露?”

“孤受先皇所托,临危受命,方才接过这大汉江山。传国玉玺,乃是一国之本,若是找不回来,孤便是整个大汉的罪人,还有什么脸面进入宗庙,去见各位老祖宗?”

“亚父,你可得上点心啊!”

“如今,孤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亚父了。”

一连串的话从刘宏嘴里说出来,却是让张让浑身一颤,抬头看向刘宏,嘴唇抖动,却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方才后退一步,对着刘宏深深一拜,言道:“奴才,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刘宏点头,摆了摆手,便让其退下。

张让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此次赶来,他并非是为了报信那么简单。

又或者说,报信只是他的一个目的。至于另外一个目的,自然是想要将群龙无首的中都官徒隶握在手中。

司隶校尉,又称卧虎,乃是京畿之地主管监察的组织。

自创立之初,便只对天子一人负责,收集文武百官的信息。

若有作奸犯科者,便将其把柄交给天子,由天子定夺,是杀是罚。

东汉以来,虽然大权旁落,司隶校尉能够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小,但依旧是制约文武百官的有效手段。

如今,沈阙既然死了,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正好空了出来。

既然这个职位空缺,自己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在这个职位上安插自己人,调查文武百官,拿捏住这些人的把柄,也就能进一步掌控朝堂,和何进对峙。

届时,就算是刘宏当真殡天,自己也有足够的底气与何进争锋!

只可惜,他这算盘虽然打得不错,但还没等他说出口,便被刘宏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

一番谈话下来,却是让刘宏占据主导地位,他压根儿连说出自己想法的机会都没有。

也就更别说讨要司隶校尉这个职位了。

不过,张让倒也不着急。

毕竟,他是天子的亚父,没有谁能够比他这个亚父更了解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性子。

有些事情,急不得,还是得一步步的慢慢来才行,反正咱家是不急的。

……

皇城外,百米远,便能看见一座异常气派的宅院。

此地,便是当今大将军何进的府邸!

府邸门口,很是热闹,能够看见一个个士卒身穿盔甲往来呈送信件,这些都是神州各地的战报,如今也都汇聚到这位大将军手中,再由大将军定夺,交付刘宏。

只不过,刘宏基本上不管这些事,所以这些事情到头来也就落到了张让他们身上。

此刻,大将军府邸深处,何进身穿便服坐在后院的池塘内钓鱼,身后还有一个身影匍匐在地。

若是沈阙在天有灵,能够瞧见的话,便能认出,此刻站在何进身后的那道声音不是旁人,赫然便是昨夜扬言要舍生救他的林枫。

“大将军,昨夜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声音悠悠,在空旷的后院回**,何进倒也没急着答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水里的鱼鳔。

眼见鱼鳔下沉,方才猛地提竿,钓起一尾金鲤。

“不错,差不多有一斤了。”何进大笑一声,将金鲤取下,扔给一旁的下人,方才转身看向林枫,脸上的笑容在瞬息间收敛,变得冰冷。

望着林枫看了数秒,方才收回目光,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从沈阙的反应不难看出,传国玉玺应该不在他的手中,而在张让询问他的时候,他说出了两个名字,栗嵩和董卓。”

“这两个名字看似是说给张让听的,但依小子愚见,沈阙应该是说给小人听的,算是他在死后给弟兄们留下一份线索。”

“大将军若要找寻传国玉玺,可以尝试从董卓那厮入手。只需要大将军一声令下,区区一个车骑将军还不得乖乖入京,献上传国玉玺?”

“至于栗嵩那边,大将军倒是不必操心。沈阙最后的那番话,小人已经稍加改动,告知了剩下的中都官徒隶,想来他们会将栗嵩、张让等人盯死的。”

“若是大将军有需要,小人也可以让西凉那边的中都官徒隶盯紧董卓。”

说完,林枫便将额头贴着地,却是一点也不敢抬起来。

闻言,何进陷入沉默,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饶有深意地望了林枫一眼。

“这件事情,你办得不错。现在,你的身份应该没有暴露吧?”何进又问了一句。

“回大将军,尚未暴露,小人谨慎得很,早已经将一切痕迹都处理干净了。”林枫拜道。

“如此便好。只要你将传国玉玺找来,送到本将军手中,答应你的司隶校尉一职,自然是少不了的!”

“行了,没什么事情,你便下去吧。”何进摆了摆手,让林枫退下。

林枫自然是不敢怠慢,当即拱手作揖,便要离去。

不过,就在他心中有这般打算的时候,整个人僵在原地,想了想,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大将军,如今西凉之中还有一位骠骑将军,是否也需要关注一下?”

骠骑将军?

半旅红尘?

那个敢在朝堂上和天子对着干的小子?

最近的功劳倒是不小,直接就从奋威将军跳到了骠骑将军。

恐怕再过些日子就得跳到本将军头上了吧?

哼!

“盯着吧!探探这小子的底,如果脑后生有反骨,便找个机会将他给剁了!”

“若是他和董卓对着干,你便让你手底下的人帮衬一些。”

“本将军不想看到西凉苦寒之地,出现两个手握兵权,同流合污之辈!”

林枫身子一颤,哪能听不出何进的意思,当即保证道:“将军放心,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