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识:由万物和集二义,而推之人类社会,治道可得而卜也。《六经》有大训,曰天下为公,曰天下一家。《周官经》之经济制度,以均平为不可背之原理原则。《大学》言治天下,归本于平之大道。天下有一处不得其平,或一事不得其平,未可云公也,未可云天下一家也。此言乎人类和集,保固其整体之道也。曰万物各得其所,人人各尽所能,各足所需。曰“群龙无首”,全人类各各自主,亦互相恕。(恕者,“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故其时之人类,个个健全,譬如群龙。古以龙为灵物也。是时天下无有为首长者,故曰“无首”。此言人类中之各个人保持其个别与特性之道也。继今以往治道,当日趋于大公至平。而个人在整体中各得**然自由,无有逾矩者,人道盛极矣!

“小一”本无固定的质。其活活跃跃,直是刹那刹那皆突然顿变,不守故常。此须详究刹那生灭义。可玩《明变章》。万物刹那生灭,本创发于《大易》。但以片言,其义不显。庄子阐明此义,而从来学庄者不求甚解。余治大乘之学,其于斯义辨析较详。吾乃彻悟《易》与庄之幽旨。三十年前,本论《明变章》初稿即盛演斯义,而览者多不信受。及国难入川,莱芜韩裕文从游,偶与谈及此。裕文曰:“今之学者说,一颗电子的振动,并不是循一定的规律。电子总是在许多轨道中,跳来跳去,他一忽儿在此一轨道上消失,一忽儿在另一轨道上又产生,也不是有外力使之然的。”详此所云,可见近世学者对于电子发见其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又产生。虽未说电子于每一制那顷,顿起顿灭、顿灭顿起,而已与此义接近矣。裕文说此,余犹能忆。惜其不幸短命死矣。余尝思及,“小一”腾跃不住,起灭无常,无常者,谓其刹刹顿变,无有恒常性。如何而得成为世间所共见为有对碍性的一切物?此一问题,甚堪留意。余窃谓“小一”如各各分散,不相和集,当无成物之可能,宇宙始终是漾然鸿荒而已。夫惟无数“小一”,各别和集而成无数“小一群”。诸“小一群”亦复各别和集,此其所以得成一切物也。“小一”本无对碍性。然多数“小一群”和集成万物,则现有对碍性者,此其故,或由无数“小一群”各别和集时,自然形成各种各样的排列法式或结构法式。“小一”的动力与其质,当随其排列法式或结构法式的千差万别,而变现为异形异性乃至种种不齐的一切物。这个推论或不至远离事实。但“小—”无论在若何法式中,其变态虽不一,而亦必有一大同点。盖由其既受范于法式,附识。已成为各种物,则其质自当趋于凝固,其力亦缢蓄于物体中。于是诸物皆有对碍性,此其著见于诸物之大同点也。吾人从物之表面观察,并不觉其本来是腾跃不住、起灭无常的多数“小一群”,只见为有对碍性之物,不亦谲怪至极欤!

附识:能者,古代造器,有用竹为模型,名之为能。诸器之成,必由乎能也。今谓多数“小一群”和集,自然形成各种各样的排列法式或结构法式。各种法式之形成,非有意想造作也,只自然耳。自然者,莫有图谋之使然而适然。犹俗云没有谁来设计,使他成为如此,而他恰好自己便如此。故曰自然。法式,犹筑也。此际“小一”之变动,便不得不随顺法式。如器之依能而成也。

夫“小一”,元是质力混然之暴流所分化而成者。质力之暴流虽分化为无数“小一”,而此暴流与“小一”却不可分之为二。益暴流以外无“小—”,“小一”以外无暴流。切勿误解而致支离。故其起灭无常,正是《易大传》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将虚空假析为上下及东西南北诸方,曰六虚。不可为典要,典要,犹规律也。其变动本无一定的规律。唯变所适”。万变不竭之大流,本无作意。故其变也,惟动以不容已,任其势之所趋,无有穷竭。故曰惟变所适。庄生深观大化,而有谲怪之叹,殆谓是欤?

若乃“小一”和集已形成种种法式而成物,可覆看前文。“小一”和集时,即是形成法式而成物时。不是先为和集,后乃形成法式以成物也。于此,不容猜想有时间先后。于是乃物既成。从一方面说,物乃各各有个别的异点;从别一方面说,凡物通有类型。如土石等等通属无机物的一类型,动植等物通属生物的一类型。若更细分之,则类型甚多而难穷。是故由个别方面观物,则物以有成型故,容易长成与发展。成型者,谓凡物皆有其一成不易之型。亦复以有成型故,其发展终有限度,必归坏灭。凡物在无穷尽的时间中,虽千岁犹一刹那顷耳。何有久住?但凡个别之物,虽无久住,而其类则皆悠久。如山可崩,川可竭;而山川之类,则非大地全毁,不至绝也。《大易》每卦三爻,以明万物有始、壮、究三期。参考《易纬》。物初生曰始,由始而壮,由壮而究。究者,灭尽之谓。诸天与地球皆至大之物,其生命极悠长,然以卦爻义推之,天地虽大,终有究尽之期也。凡有形之物,莫不归于灭。灭故,所以生新。惟故故不留,乃新新不已。是以至人体道日新,克去个体或小己之迷执而直参大化,则何究尽之有乎?道,谓变化之理。大用流行,不守故常,是称大化。至人不迷执小已,便直接参加大化。大化无究尽也。

或有问曰:“公之论,以质力凝敛名之为翕,翕便成物。若是,则持唯翕之论可矣。胡为乎更以精神名之为辟?乃说大用有翕辟两方面。功用省称用,大者赞词。如此,不亦逞臆太过乎?”答曰:异哉,子之悍于兴难而不务深穷理根也。究理到极处,是为万变之原,万物之本,万理之所会归。郭象《庄子注》,称之曰理根。从来宇宙论中谈本体者,其极大迷谬,略说三端:迷者,惑重而难见理。谬者,错误,而惮于改。其一,求绝对于相对之外。此乃古代一神教之锢疾,其迷不可解,譬犹镧疾不可疹也。后来学术虽兴,犹未离其窠臼。殊不知绝对乃实体之目,相对就万有而言。实体,是万有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学人了悟到此,则绝对相对本来不二,而亦有分;虽有分,而实不二。昭然明白,夫复何疑?真理平平常常,本无奇怪。而学人自造迷雾,乃去真理日远。如游子迷途,失其所归,岂不惜哉!谈本体者不见真理,固是可惜。若乃为哲学而厌闻本体论,是则宇宙人生无本原,此不更可惜欤。

从来学人谈及实体与现象,莫不说现象是变异,实体是真实。如此,便成两重世界。若依我说体用不二,则实体即是现象,壁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现象即是实体。譬如众沤以外,无有大海水。现象起灭无常,正是实体起灭无常;量如众沤起灭无常,正是大海水起灭无常。现象动跃不住,正是实体动跃不住。譬如众沤动跃不住,正是大海水动跃不住。是故不应说现象是变异,实体是真实。现象与实体虽有分,毕竟不可裂而为二,是义决定。应说现象与实体本来是一,应说真实即是变异,变异即是真实。本论董正诸家之失,非止一二端,此略举其要耳。其二,西学不谈本体者且勿论,即在谈本体者亦是徒逞偏见,终成无体之论。西洋自有哲学以来,学派分歧,始终不外唯心唯物两大宗,互相争斗。唯心论者坚主精神是万有之一元,不得不割去物。然物质现象终不可否认,则以之归并于心,直以物质为精神之副产物耳。唯物论者坚持物质是宇宙之一元,不得不割去心。然精神现象终不可否认,则以之归并于物,直以精神为物质之副产物耳。余在清季初闻二宗之论,即甚怀疑。中年而后,窃谓其根本错误,实由不辨体用。功用省称用。用者,变化无穷之称。变之起也,必有相状著现,故亦云现象。精神、物质,皆大用之灿然者也。灿然者,显著之貌。余敢断言,大用流行不是凭空忽然而起,更不是如幻如化。余敢断言,大用灿然,定有实体,譬如众沤纷然定有大海水。实体是大用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观万有而不穷其实相,万有即是大用之别称。实相,犹实体也。见前章。譬如小孩睹众沤相而不悟大海水,奚其可哉?精神、物质,皆用也。易言之,皆现象灿然者也。唯心者执精神为一元,唯物者执物质为一元,是乃割裂宇宙而各取大用流行之一方面,以为本原。本原,谓实体。其实同归于无体之论而已。

余初致力宇宙论,对于实体之探穷,经过甚多变迁。举要而言,略说三变。至第三变,始成定论。一者,姑假设有造物主。古籍言天、言帝,少而习之,未能遽舍,但不敢轻信。吾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触处穷理,卒无可证成造物主。余遂放弃此一假设,是为第一变。此一期中经历极复杂,亦复琐屑,今不及详。二者,造物主既不容成立,吾姑假设万物无原。以为万物从泰始来,各各以形相生,此谓物种嬗变也。而亦各各以类相从。如无机物、有机物,各从其类也。任万物之不齐而齐,付之自然而得矣。物各以形相生,至不齐也。以类相从,则不齐而齐矣。是时余之思想,在董理万物之类,而归纳于一大类。吾不欲索原于玄冥之乡,宁舍弃而不问,是为无原之论。未几,余自度,析别万物,求其统类,只是博物之业,殆将放舍宇宙论,不堪致广大、尽精微也。索原于玄冥之乡固不可,玄,幽晦也。冥,亦幽晦义。凡思想喜蹈空而不可明征者,则以玄冥讥之,此作劣义用也。然亦有理极深远,则亦以玄冥形容之,此作胜义用也。今此是劣义。若以轻心而妄断万物无原,弃而弗求,是欲自绝而不惜远离真理也。恶乎可?余乃复为穷原之学。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深悟、深信万有之实体,即是万有自身。学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此譬最切,否则很难说明此理。实体决不是潜隐于万有背后,或超越乎万有之上;亦决不是恒常不变,离物独存。参透及此,形形色色皆是真理遍现。屎尿瓦砾,无非清净本然。庄子曰:“道在屎尿”、“道在瓦砾”。盖就其实体而言,元是清净本然,何秽恶之有乎?至于中夏圣哲洞见大本,而含养其天地万物一体之德慧。大本,谓实体。道德与智慧合一,曰德慧。裁成辅相盛业,皆所以完成天地万物一体之本性,而无私焉。《易》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按裁成者,改造宇宙也。

庄子深于《易》,言大鹏高飞空际,“翼若垂天之云”,已为星球文通之预言。风雨不时,将来或有操纵空中气流之方法。孔子之高远理想,终当实现。辅相者,人类皆本平等与泛爱之精神,互相扶助,大公至平,物各畅其性,群道大亨。此圣学血脉也。余望未来人类继续保育,不可断绝。余学至此,为第三变。

其三,唯物论以物质为一元,而精神成为物质之副产物。此其说易动人,余不得无言也。夫精神,非上帝、非幽灵,乃吾人本有之灵性也。人皆有自由意志,孔子曰:“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志,不可夺,足见意志自由。有宏深精密的思想,有丰富的感情,此皆精神现象也。而谓其为物质之副产物,是犹说豆可生麻,因果淆乱。其说何可通乎?

或有难曰:“心理现象待生物进化乃渐发现,而生物出现颇晚。宇宙泰初只有无机物,此为极有根据之推论,无可疑也。物质先在,精神后现,此是事实。今公之论以为实体变成功用,避体用为二之过,亦妙矣。但谓功用有翕辟两方面,辟为精神,翕为质力。如此说来,则是精神物质直从宇宙开端,便一齐俱有。任玄想而不根事实,公得免于过乎?”过,犹误也。答曰:过实在汝,而汝不悟也。吾且分条酬答如后:一,《易》曰:“知周乎万物。”周,遍也。言人心之知,可遍通万物之理也。《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圣学立此两条大训,永无可易。人之为学,而不征于物,必逞空想,甚至幻想。此当痛戒也。然玄想决不可无。玄想者,灵机乍动,缘物而不滞于物。缘宇见佛典。缘者,攀援一切物而起思虑之谓。不滞二字,吃紧。此意难言。至普遍之大理,大理,犹云原理。至幽微之端绪,恒于玄想中得之。若玄想可轻诋,将无学术可言也。但能玄想者,必具二条件:一,平居游心高明,不坠尘俗。心常用之于格物穷理,则高明矣。二,玄想虽忽然乍现,实由积学得来。此与前一条件,本无多区别。但前就生活言,此则言积学之功耳。

二,汝本无法否认精神。但以为物先在,心后现,遂至妄计精神为物质之副产物。吾略举数端以问汝:一问,汝以为心作用之出现后于物,便横断心作用未出现以前,本无精神存在。殊不知宇宙太初,漾然大荒,不独诸天体未有,即星云亦复何有?慧能禅师云:“本来无一物。”其言亦可味也。设有人焉,武断泰初本无物质存在,汝肯服否?汝若不服,则汝今者武断心作用未出现前,本无精神存在,又何可强人信从乎?夫心作用未出现,只是隐而未显,不可说无。隐者,隐微义。不可作隐秘解。隐显与有无,是截然不同之两义。万不可以隐而未显,便谓之无。

宇宙万变万化万物万事之发生,必率由一大定则,曰不能无中生有。一切事物之演变,无论若何复杂、若何新奇,然随取一物一事而推其因,则因果层层无尽,都有可寻。如由现在向上推,则现在对前为果,而此果有前因可寻。复前而又前,层层推去,则因果无尽。由现在向下推,则现在对未来为因,并可预测未来之未来,因果层层无尽。不独生物界中物种嬗变有因果可寻,即就无机物界言,如海洋变陆地,虽其时间极遥远,而有故迹可寻,断非绝无前因而偶然变陆。前因者何?即来自他处之土壤,决不是水可变为陆也。此中取土壤为因,是就成陆之正因而言,若水流冲发他处之土以入海,则是成陆之旁因。旁因即俗云外缘也。无外缘,固不会有土来成陆,而成陆者必是土,故土壤为正因。宇宙间确无偶然发生之事,世俗见为偶然,苟详核之,却不偶然。恐文繁故,兹不欲论。总之,万变万化万物万事不能无中生有。此一大定则,实从一切事物之因果律体验得来。倘可无中生有,则宇宙间诡怪不堪设想,而科学无可成立矣。其然,岂其然乎?

余不敢轻信精神是物质之副产物者,则以精神与物质之间不能有因果关系,以其绝无类似处故耳。因,有旁正之殊。正因亦名自类因,对于所生之果直接给以力,故果与因决定有类似处。如豆种生豆、麻种生麻,皆自类因也。自类因者,如人之一生,前前后后不知故我死多少次、新我生多少次,纵不信刹那生灭,而少壮老衰明明无有故我连持而下则无可否认也。凡人故我方灭、新我方生,即故我是新我生之正因,亦名自类因。物质生物质是自类因,精神生精神亦是自类因。旁因亦名外缘,但于果有影响而无直接生果之力。

如淮橘成枳,枳之生以橘为自类因,而变为枳则以淮北地气为旁因,或外缘也。或曰:“枳从橘生而已变,似不当以橘为其自类因。”答曰:不然。橘变为枳犹相近,其迹明明可考。并未突变为绝不相近之荷花或荆棘,何云非自类因。是故因之旁正辨明,则物质不能对精神作自类因,犹之精神不能对物质作自类因也。唯心论以物质为精神之副产物,亦是不通因果律。吾言精神与物质之间不能有因果关系者,确然实事求是,非私心立异也。精神与物质绝无类似处,此为极明显之事实。余常欲为哲学的心理学一书,详说及此。惜乎吾精力已亏,不可复提笔也。

精神之特殊处最显明者,吾略举二义:一义,物质有封珍不待说,而精神无封珍。无封吟者,言其无形无象、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故无有界域,无有分段也。孟子曰:“上下与天地同流。”此以精神之在吾身言之,确不限定在吾身,乃包通上天下地周流无间。包者,包含。通者,贯通。譬如血液之周流五官百体,无所不包通也。思想遍缘万物,遍者,普遍。缘字含有接触、推度、体验等义。感情融入大自然,皆有明征。

二义,精神之运行其速度不可推测。如吾人见白瓶时,每以为一见而即有白瓶的知觉。实则正见白瓶之一刹那顷,凡记忆、想像、推求等等作用均未参加,此际见与白瓶浑然无分,而可曰一见白瓶即起知觉乎?及其有白瓶的知觉,则多数的心作用,如记忆、想像、推求等等。都已集聚,极其复杂,似须经历多时而后可能。然吾人乃自以为一见白瓶即起知觉,若不曾经一瞬而即能者。此无他故,只是精神之运行迅速至极,故若未历一瞬而即能耳。物质运动可测其迟速、强弱等等度数。精神之运行则不可测。如吾人用思,有时强探力索多方以求解决,此际之强度又何可测乎?略举上二义,可见两方面绝无类似处,不可说因果关系。事实如此,何堪矫乱。因,指自类因而言,他处仿此。有问:“公之论,以为精神与物质之间不可能有因果关系。今试问,生物未出现以前尔时并无精神存在之明征,公何以解此难欤?”答曰:宇宙是发展无已止。圣人体会此理于仰观、俯察之际,遂于《大易》揭示宇宙发展之法则,曰“本隐之显”。学人每引此语作为思维的方法去讲,虽亦不悖。但《大易》本旨确是阐明宇宙发展之法则。《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乾卦》居首。《乾卦》初爻,取象于潜龙。古时以龙为灵物,故取此象以为变化之喻。欲人由此象而悟变化之理也。潜之为言,隐而未见也。隐者,隐微。见,犹显著也,读为发现之现。譬如果实含无量生机,俗名曰仁,此是隐。后来发展为萌芽、本根、强干、群枝、众叶乃至花、实,层出不穷的物事,皆逐渐著见也。凡后起无穷之著见,要皆果中之仁固有其因,亦可曰固有此种种可能。但其因未著见时只是隐。隐则若无所有。而实非无有也。实体变成大用,本含藏无量可能。初爻“潜龙”之象,即示此义。三百八十四爻之万变万化,皆自《乾》之初爻而起。《乾》初,潜隐而未见,乃无量的发展之母也。生物未出现时,无机物组织太简单,精神潜运无机物中隐微而不能发现。犹如宇宙泰初漾然大荒,物质亦隐微不曾发现,此皆《乾》初潜隐之象也。自然之理,不奇不怪。何苦作雾自迷,横计生物未出现时便无精神存在乎?本隐之显是宇宙发展之一大法则。研宇宙论者,其思维的方法自当循此法则而进行,方可与客观事实符合。否则显可睹而隐难知,如不推显至隐,将任意见以宰割宇宙,余未知其可也。吾人如了悟宇宙是发展不已,如欲深究“本隐之显”的一大法则,则又有数义,须留意。

一,不可否认实体。吾言实体,不是高出乎天地万物之上,亦不是潜隐于天地万物背后别为一重世界。此与西学谈实体者绝不同。须注意。否则一切无根,凭何说隐?《易》立乾元,乾元,即实体之名。故《乾》初说隐也。余相信,大自然与人事无论发展到若何完美,若从吾人与万物着眼,自当如孔子所说“人能弘道”。易言之,即吾人能以自力发展宇宙实体而弘大之。万物亦以自力发展。今单举吾人而言者,人力最胜故。若从实体着眼,则万物与吾人,一切创造,一切变动,一切富有日新的盛德大业,都应归本于实体是无尽藏。天下之木,未有不具根而突发千枝万叶。天下之川,未有不具源而忽尔洪流怒涛奔放不竭。余持体用不二之论,确从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触处体验得来。体用不二,以大海水与众沤之喻为恰当。根源之喻,不全似。说见前。

二,宇宙万有是从过去至现在、方趋未来、恒不断绝之完整体。宇宙,即万有之别称。今以宇宙万有二名,合用为复词。然二名各别单用者为多。哲学当综观宇宙而辅以分析法,方不至逞戏论。宇宙本体含藏无量可能,所谓隐是也。随时开发。《易》有《随卦》,其义深远。譬如渊泉时出,深渊伏有水源,曰渊泉。其源充盈,以时流出,无有穷竭。并非一时发泄都尽。王阳明曰:“造化合该有一个渐的意思。”此语甚好。吾于《明变章》已言之矣。宇宙泰初,洪荒无物,质力隐而未遽显也,不可说本来无物质。生物未出现以前,精神隐而未遽显也,不可说本来无精神。精神不是离物质而独在。但其显发不易,必待无机物进化至生物,为精神预备其显发之资具,而后精神作用盛显。为字读卫。资,籍也。具者,工具。精神须得有可以凭藉的工具,否则难自显也。

余详玩生机体之逐渐改造,殆不偶然,请征三事。一曰,由固定而趋行动。植物初由无机物突变,犹固着于其出生之处所,而不能移转。移转,犹运动也。无机物之静止与固定性,植物尚莫能骤革。及进至动物,便开始行动。此乃生物进化的极重要阶段,否则精神终难自显也。此事若详究之,甚有味,然兹不及详。植物非无暧昧的知觉,但以固定、死板,精神不得发耳。

二曰,由伏行而直立。植物进化到动物,其初还有动植几于难辨之物,此阶段大概甚短促。过此,便是低等动物。又经许多变迁,达于高等动物。从低等动物至高等,虽早已改革固定的生活,而为行动的生活,但犹长期困于伏行。伏行者,动物虽进至有足,而其躯体不利于直立,故俯伏向地而行。高等动物虽有知觉,其心作用终不发达,则以困于伏行之故耳。有问:“鸟类有翼飞行空中,似不在伏行之类。”答曰:鸟类虽高飞,而其躯体却是俯向地面,不得直立,不得向上。故飞行之类,亦应属伏行,不必别为之立类也。及由高等动物进化到人类,其躯体改造适中,而无过大过小之弊。一方面变革动物伏行之困厄,一方面仍兼有植物竖起躯干,独立参天之雄姿。故人类崛起,变革动物之伏行而挺然直立,其行动更灵异。挺然者,直立之貌。亦特殊义。此一阶段之改造,可谓奇特已极。精神至人类出现而大显其光焰,其资具已改善故也。高等动物进到人类,亦非一蹴而至。如猿猴则可以勉强直立,而不能常也。

三曰,神经系与大脑之构造,日益繁密精锐。生机体进化至此,庶几美备矣。此事昔之学者早已讲明,而前之二事似莫有注意也。

如上所说,生机体经三大改造,精神乃得有优良之资具,可以显发自力。此三大改造如谓其出于偶然,断无此理。既不可说为偶然,则不能不承认宇宙泰始以来,物质与精神元是混然为一之洪流。不能不承认精神对物质方面,本有主动作用。《大易》乾坤之义,乾为精,坤为物。而乾为主动。但自洪荒既辟,诸天体与一切无机物凝成,而生物未出精神历长期而不克显发者,此无他故,物质之未凝为各种实物也,则轻微流动于太空。物且未著见,精神未有凭藉无从显发。物质既凝成为各种实物,则物质亦渐失其轻微流动之本然,本然,犹云本来的样子。故一切无机物皆有固闭与沉坠性。精神在无机物中莫由急遽显发出来,此事理之必然也。王船山解《易》之《随卦》,言阴势方盛,足以镧阳。阳亦姑与随顺,而徐图转移。按阳,精神也。阴,物质也。无机物时期,精神不得遽显,正是随顺物质。然而精神毕竟潜移阴帅乎物质中,随缘作主,物质终必从纯粹之精而与同化也。纯粹,见前。是故无机物发展到大备时,如太阳系统成就、地球温度等条件,于生物之生存适宜。精神在物质中便显其主动力,而导引物质之构造改易形式,遂有生物继无机物之后突然出现。生物既出以后,又不断的改造其生机体,精神之发展乃日益便利。是故观测宇宙,从过去到现在,以趋于未来,本为发展不息之全体。此全体的发展,由一切无机物进至生物,精神始由潜隐而骤显发。生物既出,复进进不已,以至高等动物。终乃人类崛兴,精神如旭日方升,殆臻乎最高度。故通彻乎过、现、未,而综观宇宙全体,则可见宇宙自洪荒肇启发展不息,正是精神在物质中破除固闭,争取主动,以变化裁成乎物质,方且任而直前未见其止也。如果否认精神,则宇宙只是一团物质或无机物世界,恒恒尔、常常尔,无他变化,尚何发展可言乎?尔,犹云如此。恒恒尔者,犹俗云永久是这模样。常常,亦犹恒恒。此等句子,皆借用中译佛典。然而世间现见,宇宙毕竟不是停止在无机物世界,确是精神主动以导物质,遂令宇宙发展无穷尽。岂不奇哉!

前文已云,宇宙发展率循“本隐之显”的一大法则。此乃圣人观大全而不执一曲,一曲,谓作片面观,而不见全体。彻始彻终以观化,而不划定一时期以自迷,化者,变化。所以窥见宇宙发展不外乎“本隐之显”的法则也。今如欲明本隐之显之理,必先肯定宇宙实体。倘否认实体,则万化万物万事都无根源,而“本隐之显”的法则,便失其最高依据。本隐之显的法则,是包通万化、万物、万事,而无所不在。如无量世界,始于“小一”,已说见前。“小一”,隐也。更深穷之,“小一”决不是偶然而有,当更有隐在。生物始于原形质。原形质,隐也。原形质亦不是偶然而有,当更有隐在。器械之巧夺天工,显也。而其理固已先在,则隐也。此等例子,不可胜言。又就人事而谈,如革命大业,在先觉者初发革命思想时,固是隐,然此思想确不是无因而起。若向已往之群俗政制种种追考,则其隐更复杂。故本隐之显的法则普遍至极,无所不在。但我今者在此处之论点,是在宇宙论之范围内阐明宇宙发展,正是率由本隐之显的法则,所以不能否认实体。余由深玩《大易》而见此理。余以为,实体变成功用,本是精神、质力,混然为一之大流。实体以其自身完全变成生生不已的功用,(譬如大海水以其自身完全变成翻腾的众沤。)功用有翕辟两方面,辟为精神,翕为物质。(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故所谓功用,本是精神、质力混然为一之大流。实体不即是功用,(易言之,实体不即是精神质力混然之流。)譬如大海水不即是众沤。(大海水比喻实体,众沤比喻功用或精神质力混然之流。)然功用或精神质力混然之流以外,无有实体。譬如众沤以外无有大海水。般若家五蕴皆空,便空去功用或精神质力混然之流,而求见实相。(实相,犹云实体。)则将唯见性空寂灭而已,其异于空无者几何?余敢断言,体用不二,理不容疑。

精神对于质力方面,本有主动作用。此非逞臆妄说。宇宙发展是通彻乎过、现、未,为一大全体。今综全体而观,从无机物凝成以至生物出现,又一步一步进至人类,宇宙便发展到最高峰。人类拥有精神之大宝藏而乃自成其能,得以弘大宇宙实体,实体之给予吾人者,只是无限的可能已耳。(可能的数量是无限定的。)吾人既生以后,实体对吾人绝不能有一毫助力。然而吾人毕竟赖有根本在,(根本,谓实体。)得以自强,厚积其力,成就无量德业。于是实体所不曾给予吾人者,吾人乃一切以自力创造。据此而论,是实体得吾人而益弘大。孔子言“人能弘道”是也。(道,即实体之名。)创起改造宇宙,如孔子所谓“裁成天地”、“辅相万物”种种盛德大业。解见《原儒·原外王篇》。人类之成能,如是宏伟,则以其拥有精神之宝藏故耳。

综观宇宙全体,精神斡运乎物质中,幹运,有二义:一,主领义。二,运行义。一步一步破除固闭,而吐出盛大光焰。光焰,谓精神。生物未出现时,精神隐而未显,非本无也。生物既出以后,精神犹历长期,显而不盛,犹未全离乎隐也。及至人类,精神乃盛显。宇宙发展明明是率循“本隐之显”的一大法则。凡物之至精至贵者,其隐弥久,则其显发也,日益盛大。积测物理、人事,无弗如此。何可轻断生物未出现时,精神本无乎?使其本无,后焉得有?既有,而无从否认,则以为物质之副产物。殊不知物质始终是物质,以因果律衡之,物质绝不可能为精神作母。为,读卫。母,犹因也。前文已言之矣。学者不悟宇宙是一发展不息的全体,竟将宇宙划分一定时期,而武断生物未出现以前精神本无。岂得为征实之论哉!总之,西学唯心、唯物二宗,皆不究实体,而各执现象之一方以为一元。现象即是功用之别名,说见前。唯心论者以精神为一元,而以物归并于心。唯物论者以物质为一元,而以心归并于物。殊不知,心物同由实体变成。实体是万化万有之大原,其性质决不单纯,其德用必潜储无限的可能。故其变动成为精神质力混一之大流,而万化万有自此无穷尽。精神质力混一之流,通名功用。精与质,是功用之两方面。此乃法尔道理,不可问其所由然。前文已云:不有反对,无有变化;不极复杂,何有发展。此不易之理也。一元唯心、一元唯物,都是割裂现象,执取片面以作宇宙基源。研宇宙论而不穷实体,其蔽至是。阳明子在明代说“学问要识得头脑”,意义深远,百世无可弃也。

有问:“从宇宙发展而言,精神步步转化物质,破其固闭。然则精神有目的欤?”答曰:否,否。精神不可当作宗教所谓神来猜度比拟,如何道他有目的?心物万象都是变动不居。《易》曰:“惟变所适。”见《易大传》。适,犹之也。之,犹往也。大变之行,唯任其自然前往耳。本无计划,自无预定之目的,故曰惟变所适。汝言精神有目的,其说果然,宇宙将无变化与发展可说。所以者何?变化若循预定之的,则宇宙便是前定之局,何可说变化?万物万事皆前定,又何发展之有乎?《易》云“惟变所适”。圣人观化人微,得其真矣。故目的之论,决不可持。然复有辨者,精神虽无目的,毕竟有随缘作主的势用在。如无机物世界可能不妨碍生物之发育,则生物便出现。又如生机体之种种改造,见前。皆精神随缘作主之明征也。随缘作主者,盖在唯变所适,**然不测之长途中,**然,不定貌。随所遇之机缘而有自主与自在力耳。此与目的之论绝不同。目的,则是悬一定之的,的,犹古时射者所设之鹤也。以决定未来之未来所必由与必达,而毋或旁出殊途。假设有上帝造世界,他便应该如此去造。大化流行本无作者,那有如是事?大化,犹云大用。作者,见中译佛典,犹云造物主。唯变所适,圣言深远极矣。余无得而赞焉!目的之论,如加以详核,便极不简单。今此不及详。平生最留心《大易》“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一语。此中包含宇宙人生诸大问题,非另作一书不堪发挥。圣人所以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种种高远思想,都从有忧来。“天道鼓万物”,—“鼓”字下得奇妙,义蕴无穷。大生广生之德用,于此可见。天道不是造物主,唯变所适,万物以是不齐。圣人之忧,非凡情所测也。

余写至此,精力已不支,只合结束。心所欲言者甚多,而不堪执笔。余平生酷好哲学,独居深念,科学毕竟是分观宇宙。若综观宇宙,深彻源底,当有哲学专其责。源者本源。底者底蕴。私怀惟冀质力诸学、生物学、数学、辩证法,各种理论之探究,日益宏深。东方古哲遗经,其中确有宝物在,尤望学人苦心精究。《易经》最重要。将来有哲人兴,融会上述诸学,以创立新哲学之宇宙论,是余所厚望也。《易》立乾元,是为心物万象之大原。乾元者,生生之实体。其言物质皆变动不居,本无坚碍的质。余以为,质力诸学与生物学各极其深,研其几,自当会通于乾元。几,犹微也。质力诸学达到极深远、极精微时,便可向宇宙本原处打通路径。生物学研入深微时,便了解精神是主动以开物的。谈宇宙论而不能融会生物、质力诸学,虽持论可以名家,终与宇宙源底无涉,有识所必弃也。源者本源。底者底蕴。万变万化、万物万事,不是如幻如化,是有源有底的。《大易》以乾为精,坤为质力。其于生物学及质力诸学之原理,皆发明最早。物质不是静止的东西,西学发见及此,却甚晚。《易》之谈生命最深远。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此一我字,孟子不是止就他本人说。就任何人说,皆此理。甚至就一粒沙子说,也是此理。须知一粒沙子是与大宇宙同体,同一生命。)又言“上下与天地同流”。(说见前。)亦有窥于《易》。老庄之生命论,源出于《易》,而有所变。可惜变得不善,此不及论。余推测晚周儒家必有生物学之大著。物种嬗变,先哲发见最先。余老表遗忘,不能整理此等材料。《易》之为书以奇数、偶数排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大地上数理哲学之著作,此为最古之第一部。其以奇偶成变,乾,奇数也。坤,偶数也。明万变万化、万物万事所由生成,与其变动不居而至赜不可乱,莫不有规律。明字至此为句。以上字字皆引据经文,卒归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参看余著《原儒·原外王篇》。其于人群变动万端,而创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公律,卒归乎“曲成万物”、“群龙无首”之盛。曲成者,一切人各因其天性之善端与知能之所长,而互相扶勉以有成。群龙,解见前,可覆看。《春秋》《礼运》、《周官》之理论与制度,皆自《易》出。大哉《易》也!天地之化,四时之运,犹有所不周,而《易》则无不周矣。周者,周遍。抗日战前,张孟劬尔田尝谓余曰:“世界上三大宝物:一,《易经》,二,《论语》,三,《老子》。望老熊作新注。”余曰:《论语》、《老子》未可与《易》匹也。余与孟公见面才两年,连国难,余入川,而孟公以悲愤逝于北京,衰之不忍忘也。余平生为无用之学,不敢求知于时,讲学无徒。新运既开,余已表矣。孟公之言,余弗克践。孟公于中国学术源流有创见,《史微》一书,问世甚早,晚而学极精博,惜未写出。万变万化、万物万事,相反相成。繁赜至极,谲怪至极,其显可见,其隐难知。析其分者,昧其全。察其小者,遗其大。求大而不辨于小,求全而不究于分,其病亦不可救。不有咨于辩证法,哲学可得而言欤?本论以体用不二立宗。本原、现象不许离而为二,本原,谓实体。真实、变异不许离而为二,佛家生灭法是变异,不生不灭法是真实。西哲以现象是变异,本体是真实。其失与佛法等耳。绝对、相对不许离而为二,心物不许离而为二,心物只是两方面,非异体。质力不许离而为二,天人不许离而为二。种种原理皆禀《大易》之辩证法。余生而孤陋。当清之季世,参加革命,未入学校。年邻不惑而始困学,《论语》“四十而不惑”。遂为疾病所侵。科学无基础,述作莫由取材。惟本论体用不二之根本义,自信不为虚妄。姑存以俟来贤。

物所由成,前已略说。心之幽微,容当继续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