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徐府的第一夜,她们这方小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红玉倒比青芜更不适应。
其实陪着大姑娘嫁去侯府之前,她和二姑娘过的便是这般的日子。
可人一旦见过天亮,便回不了暗处了。
青芜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但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一点都没有抱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
炭炉里点的是黑炭,冒着烟,又呛鼻,又熏眼睛。
青芜将这炉子挪到门口,找出最厚实的大氅披在徐望月身上。
趁着青芜帮自己拢着大氅,徐望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连累她的话不必说,她会记得青芜的青云之志,日后她定要寻机会,将她的身契还给她。
红玉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二姑娘洗漱了,早些睡吧,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夫人那里请安。”
徐望月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红玉被冻得又红又肿的手,紧紧皱起眉头,眼里闪过一抹心疼。
“今晚,你们和我一起睡在这屋里。”
红玉诧异地抬头:“二姑娘,不可……”
“有何不可?”徐望月一手拉着红玉,一手拉着青芜,将她们二人拉到自己床边。
“在我心里,早把你们当做是自己的姐妹。只是我这床榻小,若是你们不嫌弃,我们就一起挤一挤。”
青芜看了一眼她们唯一的炭炉,点了点头。
这第一夜,徐望月睡得很好。
三个人睡一张床铺,虽说是挤了一些,但的确暖和了。
她起身时,青芜和红玉已是在忙里忙外。
伺候完徐望月洗漱,青芜看了一眼红玉:“今日你陪姑娘一同去请安,我去找管家。”
徐望月却是摇了摇头:“红玉不必去,留在院子里。”
明知道许氏要磋磨自己,何苦再多加一个红玉。
她撩了撩眼皮看向青芜,她是侯府来的丫鬟,她又是知轻重的聪明人,想来管家不会为难她。
徐望月刚走出院子,抬头便见七巧嬷嬷正等着她。
七巧嬷嬷面无表情,挑了挑眉看向徐望月身边的青芜。
想来这就是管家口中所说,侯府来的丫鬟。
青芜面带笑意,对着七巧嬷嬷,福了福身子:“青芜见过七巧嬷嬷。”
七巧嬷嬷微微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抬头看向了徐望月:“夫人担心姑娘许久未在家中住,特让老奴过来接姑娘。”
青芜闻言,扶着徐望月胳膊的手稍稍用力。
这番说辞听来太过牵强,定是有诈。
不用青芜提醒,徐望月亦是心知肚明。
可就算她心里这么清楚,还是必须跟着七巧嬷嬷走。
许氏连理由都不好好找,便是吃定了可以随意拿捏自己。
徐望月微微侧头看了青芜一眼,轻声叮嘱了一句:“你记得准备一些柚子皮,若是我回来得晚了,你先帮红玉用柚子皮煮水洗手。”
说完这句,徐望月温顺地走向七巧嬷嬷:“那就有劳嬷嬷带路了。”
许氏以为哪怕是如此站不住脚,又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也不敢反抗。
自己的确没有反抗。
可许氏想错了,她不是不敢,而是另有打算。
徐望月跟在七巧嬷嬷身后,沿途走着,低垂着眉眼,看起来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七巧嬷嬷并未发现,徐望月眼神清明,一路走,一路不着痕迹地细心观察。
她若是一个人在这府里乱逛,怕是会引人怀疑。
可有七巧嬷嬷带路,旁人并不会多留意她。
徐御史官不大,但许氏出生名门,有她娘家贴补,徐府的宅子很大。
她虽然是在徐府长大,可始终被关在那方小院子里,对这院子外的徐府并不了解。
此刻跟在七巧嬷嬷身后,她四下观察着,想要找到父亲的书房在何处。
被磋磨也好,被善待也罢。
徐望月并没有忘记,她回府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七巧嬷嬷将徐望月带到一处院子,平静地看了徐望月一眼:“二姑娘,你且在此处等一下老奴。”
见徐望月点了头,七巧嬷嬷转身离开。
徐望月仔细打量这个院子,有淡淡的檀香味。
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之前父亲偶尔会来小院看他们母女,他身上便是这股淡淡的味道。
父亲很喜欢檀香,所以他的书房院子常年熏着檀香。
久而久之,他身上也带上了这抹淡淡的香气。
徐望月眸光微微一沉,带上一抹笑意。
原来这就是许氏的算计。
让七巧嬷嬷将她带来父亲的院子,一会儿把她抓起来,在追究她一个居心不良。
这样才好名正言顺地罚她。
嫡母要拿捏庶女,什么样的错处挑不出来?
许氏如此迂回,倒也算是为了自己费尽了心思。
徐望月缓缓眨了眨清澈的眸子,她今日真该多谢许氏。
若非她让七巧嬷嬷带自己来,她要找到父亲的院子,可要费上些功夫。
她没有轻举妄动,站在院中细细将方才走来的路又想了一遍。
很快,院子的大门被人推开,来的是管家。
管家一瞧见徐望月,眉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二姑娘,此处是老爷的书房,乃是府中禁地。”
“你怎么会在此?”
徐望月大惊失色,惊恐万分地摆着手:“是七巧嬷嬷带我来的。”
管家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夫人身体抱恙,七巧嬷嬷一早便出府去寻大夫了。”
他冷冷地看向徐望月:“二姑娘虽然刚回府,可这府里的规矩……”
徐望月眼眶里含着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下来:“母亲的意思,是想如何罚我?”
管家见徐望月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掠过一抹不忍。
昨日二姑娘在院子里,吹着寒风站了一下午,今日夫人又寻了个由头要罚她。
实在有些可怜。
可徐府上下,没人敢和许氏作对。
管家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此事你也怪不得夫人。”
“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二姑娘既然犯了错,就必须要受罚,自己上祠堂跪着吧。”
徐望月眼尾泛红,煞是可怜地点了点头。
看见她这般模样,管家都开始怀疑昨日自己是不是看岔了,怎么会觉得二姑娘变得不同了?
分明和过去一样,脾气太过温顺,好拿捏,好欺负。
被管家一路带到祠堂里,徐望月很乖巧地跪下。
听得管家在身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脚步声越来越远。
待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徐望月起身,面上委屈的神情**然无存。
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选了一张椅子坐下。
祠堂里空无一人,四周都放着炭炉,点的是上好的银炭。
徐望月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早知祠堂里如此暖和,她便把红玉一起带来了。
许氏让七巧嬷嬷将自己带到父亲的院子里,不只是为了寻一个借口罚自己,更是要敲打自己。
她的父亲,从来不是她的庇佑。
徐望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眸底暗了几分。
今日多亏了许氏,她知道父亲的书房在何处。
过几日她寻个机会,便可进去探一探。
只要她找到证据,便能早一点离开这里。
许氏原本是想让徐望月再跪上几日,好好敲打她一番。
可听七巧嬷嬷和管家都说她神色不好,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徐府上下的确没人在意徐望月死活,可定远侯府不同。
赵氏特地派了辆马车送她回来,裴长远在庆功宴上说的话也传了出来。
许氏自然是不信裴长远要娶她为妻这种话。
他们这些年来费心费力为徐瑶夜打造了汴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又手握从小定下的婚约,再加上苦等多年的美名。
徐瑶夜嫁入宁远侯府,都算是高攀,许氏还要时常为她捏一把汗。
徐望月何德何能,能嫁入定远侯府为正妻?
这绝不可能。
但裴长远既然能在庆功宴上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酒后胡言,也证明他心中确实有徐望月。
哪怕只是为妾,徐望月也不能在徐府里出事。
许氏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身旁的七巧嬷嬷,后者抬了抬手,扶着她起身。
“走吧,去看看她可有悔过之心。”许氏漫不经心地开口,也由着她跪了许久,该知道怕了。
“夫人宅心仁厚,见不得庶女受罚,实在是名门嫡母中的楷模。”管家适时走上前,不忘吹捧许氏几句。
许氏撩了撩眼皮,不嫌不淡地嗯了一声,眉眼间浮上一抹压不住的笑意。
管家和七巧嬷嬷跟在许氏身边已久,对她的脾气甚是了解。
许氏,包括她亲自教养长大的嫡女徐瑶夜,她们都是一般,既要又要,永远不知满足。
许氏自从小娘进门,再见徐望月出生,心底就没一日痛快。
她既要磋磨那对狐媚子母女,还要保住自己的美名。
她如此辛劳,都是她们母女的错。
想她许氏一门天生尊贵,岂是她们这样出身能比的?
分了她的夫君,还要抢她女儿的父爱,这对母女就该去死。
许氏这般想着,已是走到了祠堂门外。
远远的,见一道柔弱的身影跪在蒲团上,纤细的背打得挺直。
她已是跪了这么久,身姿还如此挺拔,看来是一点都没偷懒。
果然,徐望月还算是听话。
徐瑶夜每每谈起徐望月,虽是不喜,但也不得不认,她还算乖巧。
许氏见她乖巧跪着,心中感觉有几分无趣。
猫儿把小老鼠抓在手心里,是要看它不断挣扎,想要逃跑却又跑不掉,才能感到快乐。
这小老鼠乖乖待在你手心里,还学着猫叫,那还有什么意思?
许氏亲自过来,原本是想好好教训徐望月一番。
见到这样的场景,全然失了兴趣,她转头看向七巧嬷嬷:“去叫她起来吧,福薄的东西,再跪坏了身子,反倒是赖我。”
徐望月跟在裴长意身边,学了些听音辩声的本事。
远远的,就听到了许氏等人的脚步声。
他们进祠堂之时,她方才不急不缓地跪下。
她始终低眉顺眼地跪着,直到眼前一道阴影落下,她缓缓抬眸,有些诧异地看向眼前的七巧嬷嬷:“嬷嬷,你回来了?”
被这样一双水盈盈,柔弱无辜的眸子望着,饶是七巧嬷嬷这样的人,心中都不由得一紧。
徐望月说的是,你回来了?
她分明没错,却还在此处跪着,见了自己,也没有半分怨怼之色。
七巧嬷嬷脸色微微一变,微微俯下身子,亲自扶着徐望月起身:“二姑娘,夫人说天寒地冻,姑娘回院子去吧。”
让她没想到的是,徐望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紧咬住了下唇,眼尾泛红。
方才她跪了许久,都未曾如此委屈。
“嬷嬷,父亲可下朝回来了?我许久未见他,能否去院子里等他?”
徐望月语气又轻又慢,小心翼翼又怯生生的模样,看的人于心不忍。
七巧嬷嬷皱了皱眉头:“姑娘可是忘了为何被罚跪于此?”
徐望月点了点头:“嬷嬷,我不曾忘记。我就站在父亲院子外头等他回来,他下朝,也该回来了。”
祠堂里常年点着香,还燃了蜡烛,哪怕是白昼,也一直点着蜡烛。
星点烛光落在徐望月眸间,显得她的那双眸子盈盈浅浅,像极了她小娘。
七巧嬷嬷心口一颤,她已经许多年未曾梦见她小娘了。
此刻望着徐望月,竟差点生出了幻觉……七巧嬷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看着徐望月,缓缓点了点头。
“老奴带姑娘过去。”她刚刚转身,又忍不住叮嘱道:“姑娘,只能等一会儿。”
徐望月点头如捣蒜,感激地走到七巧萌萌身前,福了福身子:“多谢嬷嬷。”
她原本是想过几日,再自己寻机会的,没想到许氏会让七巧嬷嬷来与自己说话。
更没想到,她从嬷嬷的眼里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愧疚。
虽然这种情绪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徐望月捕捉到了。
她方才开口,也只是想要试一试,想不到竟就成了。
七巧嬷嬷带着她到了徐御史的院子,徐望月这才发现她想的还是有些简单了。
这一路上,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们。
幸亏今日有七巧嬷嬷带路,要不然凭她自己,还是很难进得了父亲的院子。
站在院子里,闻着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原本让人凝神静气的香气,却让她心情有些烦躁。
书房就在眼前,可七巧嬷嬷却始终站在自己身后,她要如何才能进去呢?
徐望月正绞尽脑汁。不知如何是好时,定远侯府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赵氏昨日气急了,让云嬷嬷把炭炉也给撤了,就由着裴长远跪。
她原以为裴长远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头,定是早早就溜回去了。
没想到,他此次为了徐望月竟能坚持到这一步,硬生生跪过了一整夜。
因着炭炉全都撤了,裴长远受了凉,发起了高烧,晕了过去。
偏是赵氏不让人去帮他,命下人都别靠近了厅堂。
一直到快中午,才有下人发现裴长远晕倒在堂上。
听了下人禀告,赵氏手中茶碗打碎,哪里还有罚裴长远的心思,着急便赶了过去。
她心急如焚,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云嬷嬷比赵氏还要虚长上几岁,脚下步子不利落,差点没人追上她。
“夫人,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云嬷嬷好不容易追上赵氏,扶着她进了裴长远的屋子。
赵氏太紧张,差点失了主母的分寸。
她并没注意到,外头廊下矗立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裴长意站在廊下,脊背挺拔,衣袖和披散的黑发随风飘**。
他蹙着眉头,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迸射出漫不经心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