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放大的照片铺在白屏上,照片中人展开双臂躺在灰黑的地砖之上,歪斜的脖子处有两道熟悉的平行割痕,流出的鲜血被人恶劣地作了幅画,在他身下呈现出一个猩红凝固的十字架。

宛如受难的神祇。

卢晴忍不住捂眼,小声说:“我好像突然有点儿晕血。”

纪凛在会议桌下踢了她一脚,从唇缝里挤出声音:“老彭说话呢,别开小差。”

专案组的办案人员汇聚一堂,新金分局的会议室内人满为患,坐在首位的市局刑侦总队队长冯锦民一脸肃穆,两道如利刃般目光盯着正在陈述案情的彭德宇,灰白双眉间数道皱纹,大抵是常年皱眉所致,以至于如今不怒自威。

彭德宇虽然和他一样都是正县处级,也都是专案组的副组长,并且有着多年交情,但这一个多月内,不仅没侦破案件,还让凶手在新金区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一人,他脸上着实无光,此刻多少有些抬不起头,一个劲儿地盯着屏幕。

“现场只找到这张照片,放在信封内,没有指纹,打印纸张是最普通的A4纸,查不到来源。”

彭德宇切到下一张照片,所有人只见一封普普通通的牛皮纸信封上,字迹狂逸地写着:致虞先生和各位警官,打开有惊喜哦。

仿佛里头是张贺卡或礼物,然而实际却是一张血淋淋的尸体照。并且照片的反面写着:这是最后一次警告,结束调查。否则,你们当中的某人将成为下一个。

足以见得凶手有多嚣张恶劣。

“后台监控呢?”冯锦民问。

彭德宇看了纪凛一眼。

纪凛立刻如实汇报:“礼堂后台主要是学生演出前化妆换衣服的地方,没设监控,礼堂内倒是有,但后台有一个后门,平时都开放着,有的学生为了躲开老师玩手机、谈恋爱,会偷偷溜进来,监控拍不到。”

也就是说,若有人进入后台放那张照片,完全可以不留一丝痕迹。

纪凛脸上垂着两圈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继续报告目前已知的冗长信息:“平中以夏令营的名义在假期给即将升初三的学生补课,没要求学生穿校服,加上每天进出学校的学生很多、门卫处管理比较松散,如果有人混进来也不会注意。会议结束后我们马上加班加点查看校门口监控,争取尽快初步筛选出可疑分子。”

冯锦民十指交叉,撑在桌上,精光射来:“筛选?你按什么特征筛选?”

纪凛咽了口唾沫,顶着凶悍的目光,道:“按照雨巷案凶手的特征筛选。黄汉翔脖子上的伤口和吴敏一致,都是平行的双刃凶器。根据雨巷案的监控,目前已知的信息是……凶手为成年男子,个子较高,目测一米八以上,手上戴了枚很大的珠宝戒指。”

冯锦民冷笑了声。

会议室里的其余人如坐针毡。

“你的情报等同于废话。”冯锦民疾言厉色,一句比一句骂得狠,毫不留情,“先不说一米八以上的成年男子随处可见,戒指也未必每天戴,你怎么能保证使用凶器的是同一人?凶器是同一个?即便是相同的,谁告诉你放照片的就一定是凶手?万一凶手随便找个路人混进学校放照片,或者干脆买通学生或校内人员去放,你如何察觉?你就凭你这种办案能力,难怪到现在还没破案!”

纪凛低着头默默承受劈头盖脸的斥责,这段时间四处奔波,晒黑了好几个度,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卢晴担心地小声问:“纪哥……你还好吧?”

纪凛摇了摇头:“没事,冯队说得没错,是我能力不足。”

卢晴平时大剌剌地,跟他什么玩笑都敢开,这时候却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这种无力感……和去年雨巷案刚发生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的纪凛比现在更颓丧。

具体表现为,天天往市局和昌和分局跑,询问案子进展,早出晚归,眼圈一周青里透黑,空洞的眼里遍布红血丝,脸上胡子拉碴,身上臭烘烘的,像在垃圾桶里住了一宿,偶尔在局里瞥见他,高喊一声“纪哥!”,往往得不到回应,像是没听见。

仿佛整个灵魂从躯体中抽离了,如行尸走肉般行走于世间。

冯锦民的怒气并没有因为纪凛的低头认错而得到缓解,衰老松弛的两颊上下颤抖,厉声质问:“舞台灯光中途突然灭了是怎么回事?灯光师调查过吗?”

彭德宇到底还是护崽的,不忍心纪凛再挨骂,抢先作答:“查了,灯光师说六一晚会后就没用过舞台灯光设备,控制室的门平时都是锁着的,但就在前天,也就是7月9日,小纪带着虞度秋的下属去平中,要求检查设备的时候,灯光师发现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调皮的学生,毕竟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小偷不会光顾。他进去检查了一圈,感觉没什么不对劲,试了下灯光也没问题,就没放心上,也没告诉我们。直到出了意外才发现,控制台底下的两个插头原本插了两个插座,不知何时被人插在一个插座上了,短暂使用不会出故障,但时间一长,就会导致功率过大,电流超载,烧毁插座,所以演讲中途突然线路中断,灯光全灭。”

如此小的一个举动,却产生了一串连锁反应,众人仿佛坐在一艘船上,在凶手的推波助澜下,“一帆风顺”地到达了目的地——凶手给他们预设好的目的地。

冯锦民眼眯成一道锋利的线,割过众人的脸,令人脸上一疼:“所以,总的来说,凶手又愚弄了你们一次,而你们却毫无办法?”

彭德宇擦了擦地中海上冒出的虚汗,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比较有先见之明地预测到了黄汉翔背后可能有高人指点,会让他不带手机出门完成剩下的交易,所以我们给他的出租屋周围装了监控,派人一直盯着呢——牛锋。”

众人等了两秒,无人应答。

彭德宇原本是想给自己挽回点脸面,谁知下属开小差,顿时尴尬无比,提高音量气冲冲地又喊了遍:“牛锋!汇报!发什么呆呢!”

“啊?哦哦!”牛锋如梦初醒,面对着所有人投过来的或严厉或责备或困惑的视线,紧张得眼神乱飘,吞吞吐吐道,“那个……黄汉翔8日午夜出了一次门,打了辆出租车,我根据车牌号追踪,查到他去了昌和区的怡情酒吧……”

冯锦民一听这个熟悉的地名,面色更为凝重,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他见了什么人?”

牛锋艰难地吞咽了下:“他……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的,从一点待到一点半,那个点酒吧里正热闹,人又多,光线又花,看不清他有没有从后门进那条巷子……只能从店门口的监控看到,他离开时由于大雨打不到车,就沿街走了段路,雨幕和雨伞严重干扰监控画面,勉强能看见他走进了松川路的一个监控死角,然后就消失了……”

纪凛惊讶:“等等,也就是说在昨天案发前,他已经失踪两天了?你怎么没汇报给我?”

牛锋面露难色,抓了抓寸头,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彭德宇道:“前两天你忙着给虞度秋检查演讲内容和场地,他就直接报给我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黄汉翔在8日一点半后遇害,凶手放照片时间大概率是在发现监控室门锁被撬的9日之前,所以我们只要查8日当天内进出平中的人员就行。另外,我个人觉得,平中校风严谨,学生的安全意识也比较强,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帮陌生人做这种奇怪的事,还是校外人员的可能性更大,我们可以让老师们逐一核对监控中出现的人是不是在校学生。”

冯锦民这才面色稍霁,思忖了会儿,补充道:“那个酒吧门口的监控也要查,黄汉翔是不是第一次去?出门后有没有人在后头跟踪他?是不是被凶手抓进了窝点?这些都得弄清楚,尸体……也必须尽快找到。”

说到这儿,他不知为何停顿住了。

彭德宇瞧他神色有异,心里大抵明白怎么回事,劝慰道:“老冯你放心,你说的我们都在查了,等抓到人了再审审,一定能查到穆浩的下落。”

冯锦民严肃的眉宇间透出些许疲惫,咄咄逼人的态度暂缓,撑着额头的手摆了摆:“我不指望他还活着了,但起码要给他父母一个交代。”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

冯锦民还要去昌和分局指导工作,马不停蹄地坐车走了。

会议室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卢晴推了推身旁的自家队长:“还不走啊?”

纪凛仍旧低着头,意志消沉,出神地盯着自己平铺在桌上的记事本,翻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黄汉翔的个人信息。

彭德宇端着保温杯走来,一巴掌重重拍上他的肩:“小家伙,别垂头丧气的,冯队也是心里着急才发火,不是针对你。他身为穆浩的直系领导,以前为了避嫌不方便参与调查工作,但其实一直关注着呢,案子大半年没进展,现在又死了一个,换谁都生气。”

卢晴瞧着彭德宇那五指山一般的大手,心道这一巴掌下去,保准儿青一片。

纪凛却像毫无知觉似的,木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冯队很器重穆哥,也很关照他。我没有怨言,我只想问您:搜查令批下来了吗?再不去搜,我怕还有人会死。”

彭德宇收回手,正色问:“你怀疑裴家参与了此次谋杀恐吓?你有证据吗?”

“搜一搜说不定就有证据了,类似的凶器再度出现,说明凶手很可能用完就藏起来了。而且他家早有涉毒前科,嫌疑很大。”

“可裴家的公司、仓库、房产,加起来少说有六七处,就算我给你申请到了搜查令,以我们专案组的警力,一天之内是搜不完的,反倒有可能打草惊蛇,让人家转移或销毁物证。”

“那我自己去搜。”纪凛啪地合上本子,“我潜伏进去,搜他十天半个月的,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彭德宇瞬间怒了:“说的什么蠢话!人家不认识你吗?啊?你给我洗把脸去清醒清醒,接着看监控去!”

纪凛心里也烦,思维一片混乱,蓬头垢面地抓起本子和笔就往外走:“知道了。”

“这小子,是跟虞度秋待久了吗,怎么越来越不让我省心了。”彭德宇叹气,“卢晴,牛锋,帮我看着他,别让他犯浑!”

卢晴立刻挺直腰板敬礼:“遵命!”

牛锋却站在原地不动,说:“我还有点儿事跟彭局商量,小卢你先去找纪队吧。”

卢晴没多想,哦了声立马追出去了。

会议室内只剩二人,彭德宇呷了口茶,烦闷情绪稍稍消解,但脑子里几桩案子打成了结,怎么解都解不开,没心情理会别的,随口问:“啥事?”

牛锋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刚才人太多,我没敢说,其实……8日那晚,我从监控里看到,还有个人也去了酒吧……”